終南的街道很漂亮，今天有一點小雨，氣候倒也宜人。芙蓉花開在枝頭迎風，繡球沾滿露水在垂淚。孟知了推著季陽，季陽戴著口罩，漫無目的地看著雨洗過的清澈的街道和天空。孟知了心不在焉，人行道上碰了個石子，輪椅抖了一下，季陽差點翻下去。

    季陽猛地拽住他的胳膊。

    孟知了簡直像個知了，吵死了，“啊啊??！對不起?！?/br>
    身側(cè)有兩個行人，季陽瞪他一眼：“少來?！?/br>
    剛才走過去的兩人頻頻回頭，孟知了到身前來給季陽把蓋腿的毯子整理一下，那兩人突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寶藏。

    “是，是季陽師兄嗎？！”

    “師兄！”

    孟知了看著季陽，季陽也冷目看他，眼神就是說：讓你丫浮夸，遇到了吧？

    兩人是季陽學弟，看見季陽，簡直是遇到神跡似的，頂禮膜拜。還擠掉了孟知了，親自上手推季陽，熱切地問季陽去哪兒，然后就是滿口專業(yè)術語，問季陽一些課題上的難關疑點。孟知了跟在后面，看著他們熱火朝天，一個無奈的微笑。

    學弟們是去看梁教授演講的，問季陽去不去。

    季陽回頭看孟知了，孟知了搖頭，出口回絕，他蹙眉，顯得很關心季陽。

    “演講場人多，路遠。還是去圖書館吧。”

    孟知了：“你以后有的是機會看他演講?！?/br>
    季陽挑眉，當允許了。

    學弟們滿臉遺憾地登上公車，車走，一陣路邊的涼風吹來。

    孟知了：“你倒挺受歡迎的?！?/br>
    季陽：“哦?！?/br>
    他又問：“你還有什么朋友嗎？”他手腳比劃著：“要不約著一起去圖書館？”

    季陽瞇瞇眼看著他，臉上有晨光最后的一點白，他笑得端莊的樣子，反而讓孟知了很是心虛。面對孟知了期待的眼神，他輕易澆滅他的火，“我不告訴你?！?/br>
    孟知了來勁兒了，“那女朋友呢？”

    季陽對他的追問顯得一點興趣沒有：“我不說。”

    孟知了什么也沒問到，泄氣，又望他，“季陽，你可真是，有點神秘?！?/br>
    季陽：“隨你怎么想。”

    他扭頭，抬胳膊肘打了他一下，像個大少爺：“推車，走?！?/br>
    孟知了只能一臉被綁架的樣子，繼續(xù)干這保鏢的活兒了。

    “你干嘛非要去圖書館？”

    孟知了像個話癆，也就是他聲音還算好聽，季陽才樂意和他說話。

    “為什么不能去？”

    “你腿又有病，跑來跑去的，不怕感染??？再說了，什么資料網(wǎng)上沒有……坐在家里喝可樂，我給你擠檸檬水炸雞翅吧——多好，要不咱回去吧?！?/br>
    孟知了說著就停了，季陽回頭，只微微瞇眼，感覺那雙眼尾微挑的眼眸變得狹長，看不清眼神，孟知了馬上就慫了。

    “圖書館挺好的。就是……就是，你怎么找書？”

    季陽終于笑了一下，左臉上挑起一個帶著點壞意的弧度，“那你覺得我叫你來是干什么？”

    “得嘞，大少爺?shù)奶魰な前?？?/br>
    季陽懶得繼續(xù)說，他理了理衣領，這是新衣服，有點扎脖子。

    “正好有幾本想買的書。你待會兒正好幫我背回來?！?/br>
    孟知了顯然很懂事：“好的大少爺?！?/br>
    季陽回頭瞥他一眼，微笑，“季家不止一個少爺，你可要記住了?！?/br>
    孟知了聲音很輕：“你什么意思？”

    季陽不回頭，吸吸鼻子，“你猜？你猜過很多次季涼的心思吧？”

    孟知了猜不透。

    孟知了又繼續(xù)推諉：“干嘛要買實體書。網(wǎng)上買唄，什么新書，圖書館可能沒進?！?/br>
    季陽簡單：“不是什么專業(yè)書，想買本散文看看?！?/br>
    孟知了馬上就要轉(zhuǎn)頭：“回家，我網(wǎng)上給你挑。”

    季陽：“你這人怎么那么沒情調(diào)？”他斜眼飛向孟知了：“你和堂堂‘文藝少年’在一起，有沒有一點逛書店的自覺。季涼不是經(jīng)常網(wǎng)上PO圖書館的寫真？你拍的？”

    季涼立的人設除了“人美歌甜”外，也有這種愛讀書的好好少年，隔三岔五就放點買寫手寫的軟文書評出來，營銷營銷。只是當這件事被季陽說出來，無端就像諷刺。

    孟知了：“他怎么比得過你?！?/br>
    季陽不和他斗嘴，圖書館已經(jīng)近在眼前，他的心越來越平靜，靜靜地和他聊天：“我覺得書是一件買賣靈魂的事兒，拿著它，沉甸甸在手里，才能感覺到一個人靈魂的珍貴?！?/br>
    “靈魂？”孟知了似乎要笑他們這些人愛掉書袋：“季陽，你學的是方程式詩歌學嗎？”

    季陽瞥他：“你不知道化學方程式里也藏著很多表白嗎？”

    “我只知道笛卡爾。數(shù)學的表白才是最理性的?！?/br>
    “那你怎么和季涼表白的？”季陽開玩笑：“你說你要進他無期徒刑的圈套？成愛的共犯？”

    孟知了撇開話題：“你要挑哪家的？感覺現(xiàn)在沒什么好看的書了?！?/br>
    “好的寫手不都在給季涼當書評槍手嘛?！?/br>
    孟知了：“嘿嘿?！?/br>
    他很喜歡用“嘿嘿”來糊弄場子，季陽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想法，他嘆氣，此刻陽光已高照，他的鼻尖甚至有點透明，“總感覺現(xiàn)在浮躁的道德和精神，還支撐不起更為高級的作品?！?/br>
    他本以為就這樣了，孟知了不會和他談深入下去的東西，卻聽見他說話了：“但我相信世界也好、文學也好，人們都會撿起‘道德；的。因為人間具有最大的約束效力的東西，就是道德。死亡是無期徒刑，道德就是法律明文，使人免于牢獄的深淵?？傆幸惶?，槍炮都不管用了，在黑暗里，在光照不見的地方，沒有警察，沒有執(zhí)法者……唯有道德，能夠使我們在困頓中前行，筑成人間文明的長墻。人類就像一個孩子，社會就是每個人的原野，我認為我們出走半生，絕不會是為了退回退野蠻和殘酷的起點，我希望每個人都擁有理智的道德?！?/br>
    季陽聽了，默了好一會兒，才淡淡一個“哦”。

    沒有更多的話語，但是孟知了心里也好受多了。

    到了圖書館門口，孟知了把季陽從側(cè)邊推到門口，突然尿急，讓小姐先推季陽進去。他去對面洗手間洗了個臉，回來時，季陽已經(jīng)查到了資料書的位置，他推著季陽上七樓去拿。

    在高高的書架里繞來繞去，終于找到。季陽讓他去買了紙筆來，找了個閱覽室就進去了。

    樓層高，沒什么人。孟知了說自己沒帶筆記，寫不了論文，去找了本暢銷的言情書來坐在他對面看。讀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真想讓人打爆他裝模作樣的狗頭。

    季陽一直很安靜，筆下嘩嘩地記著。

    他記憶力很好，記得所有需要查閱的東西。

    只是偶爾才停下，目光游離，像是在空氣織成的大網(wǎng)里捕捉一點什么靈感。他的眼光挪過孟知了發(fā)白的頭發(fā)，飛揚的眉，讀著天才媽咪言情書的眼睛，臉被擋住了，然后是捧著書的雙手，手指修長，他倒有一雙鋼琴家的手。

    “書和眼睛別靠那么近?！?/br>
    孟知了愕然，但很快照做了，手放下來，墊在腿下面。

    “坐我旁邊來?！?/br>
    孟知了又嚇了一跳，下意識：“怎么？”

    “幫我壓下書?！?/br>
    季陽要寫東西，有的書還是新的，打開了得壓住，不然馬上合上。

    孟知了終于放下了天才媽咪，過來了，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當個助手。

    有的書不用壓，他就把手乖乖的放在腿上，像個聽課的小學生，決不讓季陽覺得礙眼。

    季陽看了幾眼，不說話。

    他又讓他幫忙搬了一堆書過來?？粗槐颈镜胤笥胁豢赐瓴蛔叩募軇?。時鐘一直轉(zhuǎn)，陽光燦爛過去，黑夜悄然來臨，季陽也不喊餓也不喝水，像個死人。他終于有點忍不住。

    “季陽，為什么不借回去看？”

    “我不方便還。腿好點我就去英國了，說不定是哪天，沒空?！?/br>
    “哦。”他評價，摸著下巴：“有點麻煩?！?/br>
    “怎么，你敢用你的身份證幫我借書嗎？”季陽抬頭，看他。

    知了的眼睛在夏天里眨啊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夜晚，他再次另起話題：“你想要哪本散文集來著？我去給你找?！?/br>
    然而季陽也改變了主意，他伸手。

    “把你身份證給我?！?/br>
    被騙進了圖書館，孟知了就說不了自己沒帶身份證了。

    “我……我，季陽？”

    “不敢給我？知了？還是說，我叫錯你了？”

    季陽終于夾起了那張已經(jīng)讓孟知了心驚膽戰(zhàn)了一天的名片：“嗯？孟律師？”

    說謊的人最大心臟，伴虎一天不露聲色。而忍受謊言的人總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從另外一個層面來看，也是格外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