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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謊言、戰(zhàn)爭與性在線閱讀 - 團圓【完結(jié)】

團圓【完結(jié)】

    “我……”我愣了下才反駁,“不是,我不是……”

    女居士還要說,一向和我不對付的老僧從隔壁房走出來,雙手合十把這女居士請出了寺院。

    冷靜下來,我猜是老板把我的身份說了出去。

    我跟加措說想離開這兒,他問我想去哪里。

    想了許久,我告訴他想和他回他來的地方。

    他的神色變得極復(fù)雜,猶豫著不肯答應(yīng)我,我追問,他就說再過段時間。

    后來我是‘小東洋’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只要一上街,就有成幫結(jié)伙的孩子朝我扔爛菜葉扔雞蛋,也有扔石頭的,砸得我頭破血流,看起來有些滑稽,搞得我只要一出門就膽戰(zhàn)心驚。

    這倒還好,新政府成立之后,家里鐵鍋什么的都被繳上去熔了,要求都去村口的食堂吃大鍋飯。后來干脆是有錢也沒用,買糧買rou都得靠一張食指長度的小票,我畢竟是日本人,沒有身份,表店的美國老板同我一樣,都是‘沒身份’的人,他生意慘淡,賣了門鋪回美國去了,我則是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寺廟里也不例外,也不再能生活做飯。倒是食堂上還專門給和尚們開了個屋子吃素食。

    我遮遮掩掩地跟著去蹭一口吃的,立刻有人認(rèn)出我,舉起拳頭悲憤地高聲呼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去哪座城都是一樣的,都是要身份、要那張小票子才能吃飯。

    加措終于答應(yīng)帶我去他來的地方。

    一路往西,直到火車都不通。剩下的路全要靠腳。

    路上走了兩個多月,高原太折磨人,我差點死在跟加措回去的路上。

    天空仿佛離我很遠(yuǎn),只是空氣卻愈發(fā)稀薄,怎樣喘氣都還是覺著悶。抬頭便是一座座看不到邊的高山,我莫名覺著惶恐。

    在我們的文化里,山是最崇高的生命,她遠(yuǎn)離世間一切丑惡,與太陽一道超然物外。

    這里日落時間很晚,我的腦子不再能估測準(zhǔn)時間,渾渾噩噩的,身體哪兒哪兒都不舒服,也說不上具體是哪兒疼。

    最近想戰(zhàn)時的事情少了,時間經(jīng)常被我用來發(fā)呆。

    又不知過多久,我們停在一間破舊的小診所里,加措揉捏著我手腕邊側(cè)凸起的圓骨,輕聲說:“我們到了。”

    我的手背上還扎著注射的針頭,手腕、手掌盡是深刻的傷疤,如此布滿瘡痍的一只手,摸了摸他衣袍邊緣上已經(jīng)舊得開線的刺繡,他便將我的手掖回被子里。

    藥液點點滴滴流進血液,我的身體越來越冷,我告訴他:“涼。”

    他去打了熱水,灌在大肚子玻璃瓶里,然后小心地把玻璃瓶壓在透明的輸液管上。

    輸進我身體的藥液不再冰涼,血管也不再一跳一跳地疼。

    加措不知在忙什么,并不總陪著我,當(dāng)著老藏醫(yī)的面兒,我也不好纏他留下。

    除了發(fā)呆就是吃喝睡,就這樣在診所里窩了一個禮拜,我的腸胃可算不再折騰,眼珠也沒有那種要脫眶的脹痛。

    能下床了,就腆著臉追問藏醫(yī)加措去了哪里。

    藏醫(yī)指著窗外的山,我看過去,半山腰上的木屋從我這個角度看只有巴掌大小。

    他告訴我,加措在拾掇那木屋。

    看著很近的木屋,走起來遠(yuǎn)得嚇人。

    我從診所出來前,藏醫(yī)還特意囑咐我,慢點走,千萬不要跑,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樣,跑起來容易炸了肺子,人就活不成了。

    藏醫(yī)皮膚褐紅,臉上布滿一條條年輪一樣的褶皺,說什么都像真事兒一樣。

    我聽藏醫(yī)的話,一路走到了木屋門口。

    半人高的雜草被捆成整整齊齊的一摞摞,木門敞著,屋子里牛頭形狀的氣派火爐正燒著黑乎乎的燃料,屋子里暖洋洋的。

    見我來,加措放下剛捆好的草:“秋末了,等下雪了再收拾就遲了。幸好土灶還是好的?!?/br>
    我們就這樣住進了這間木屋。

    高原上的草一點也不軟,經(jīng)常能看見圓滾滾的兔子頂著個小腦袋,三瓣嘴不停地嚼著草。

    不遠(yuǎn)處有盯著它的藏狐,藏狐長著一張大餅?zāi)?,不嬌媚不狡黠,傻乎乎的?/br>
    人少了,但動物特別多。

    黑色的小豬用鼻子刨地,黑頸鶴守在湖邊等著魚兒露頭。

    太陽落山時間晚,陽光不要錢,心情也總是明朗。

    我想要加措帶我下山看看,他推說我身體沒養(yǎng)好,會不適應(yīng),再過一陣子。

    他白天不在,我并不擔(dān)心,只以為像之前一樣,他還是去找別的和尚辯法。

    天一黑,他就回來。

    漸漸的,我就有些討厭起太陽,恨不得早早把它攆回西山下邊。

    按照加措說的,過了一陣子——足足一個月,我說要下山,他這回只生硬地說不行。

    我惱火了,三天沒同他講話,直到他帶回來一只耳墜。

    是一只小蝴蝶。

    加措把這東西亮給我看的時候,蝴蝶幾乎要從他手指間飛起來,指甲蓋大小,藏銀做的,翅膀上鑲嵌著紅色的石頭,光一照,五顏六色的,漂亮得不得了。

    我要他替我戴上,他捏了捏我的耳垂,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耳洞。

    火爐燒得旺,烘得皮膚干,心也躁。

    在他揉我耳垂時,屋子一下子陷進黑暗。

    這地方不通電,燈里的油昨晚就剩得不多,我忘記添上了。

    加措摸黑去抽屜里拿備用的蠟燭。

    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通亂想中,我忽然有了別的心思,于是悄悄的解開衣帶,脫了身上厚厚的衣袍。

    從加措身后逮住他時,他正貓著腰翻找蠟燭。

    他由著我鬧,火柴擦過火柴盒側(cè)面的擦火皮,紅磷味兒嗆得鼻子一酸,緊接著蠟燭噌的亮起來。

    燭身水紅,火光微微。

    我把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再點一根?!?/br>
    屋子燃著兩根紅色的蠟燭。

    他轉(zhuǎn)過來,像是才發(fā)現(xiàn)在他身上黏著的是我的裸體,問:“怎么不穿衣服?”

    我也問:“你說我怎么不穿衣服?”

    我朝他伸出手,攤開手掌,給他看我一直攥在掌心的蝴蝶,接著剛剛的話茬續(xù)下去:“我想戴這個?!?/br>
    他磨不過我,在燭火上燙銀針消毒。

    加措的手勁兒極大,捏得我的耳垂痛得都麻了,等到銀針穿過去時,一點痛楚也沒有——還是被他的手捏更痛。

    小蝴蝶被他小心翼翼地掛在我新穿的耳洞上。

    我偏過頭,剛好看見細(xì)細(xì)的血絲順著耳后爬下來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殷紅殷紅。發(fā)現(xiàn)加措也在看,我輕笑著告訴他:“蝴蝶流血了。”

    他喘著粗氣撞過來,嘴唇貼合,不急著親我,就那么沉甸甸地壓著,輕聲念:“阿綿?!?/br>
    他念的我恨不得融成一灘水。

    和他接吻,嘴唇都被吮得腫脹,抓了下他的手臂,他就沿著我的下巴往下親我的脖子。

    那里最怕癢,我想躲,肩膀被他兩只手扣住。

    地上鋪了絲織卡墊,他將我放平,兩只手往下握住我的膝蓋撇到兩側(cè),然后低下頭去舔那個瑟瑟的入口。

    極度的羞恥讓我的身體爬滿了雞皮疙瘩,我咬著自己的手背,直到他連舌頭都鉆進來,才假模假樣地輕輕搡他的肩:“我不要?!?/br>
    他將那處舔得濕透,伸了手指進來,這些日子,加措的手指皸裂得厲害。

    甬道里的rou被粗糙的指腹剮得疼,我便動真格地抓住他的手腕扔出去,叫他換上熱乎乎的性器官捅進來。

    他身上的藏袍還沒脫下來,而我一直是光溜溜的。

    交纏的影子在墻上搖來搖去。

    我的腿纏在他的腰上,承受他一下下細(xì)密的挺進。

    加措射過后并沒有馬上拔出去,他直接把我抱進懷里,抓了被子蓋住我汗?jié)竦募绨颉?/br>
    身上絲絲滑滑,才覺察出被他隨手抓來的根本不是被子,而是我一直貼身放的母親那件白色打褂。

    大概加措也錯把它當(dāng)成一張小被子。

    我沒有告訴他白打褂在我們那邊是女人披的婚服。

    我?guī)缀跽麄€被裹起來,臉貼著他的鎖骨,有點鉻,往下蹭了蹭換了更平坦的胸膛。

    聽了一會兒加措的心跳聲,窗框突然被風(fēng)吹得‘遑遑’響起來,我抬頭,看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雪花黏在玻璃上,許久才化成水滑落。

    家鄉(xiāng)的雪并不是如此野蠻粗壯的形狀,我看得癡傻,加措圈著我的腰,再次小幅度抽送起來。

    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心都被加措那根東西碾得極乏,幾乎要抱不住他的肩,都被他捅射了他還是不肯放過我,便不輕不重地在他臉頰打了一巴掌:“你好了沒有……”

    “快好了。”

    他嘴上說得多好聽,下邊干得就有多兇。外頭越是冷,屋里的土灶就越熱。

    我哭出聲,他親吻我的眼角,但仍沒從我身上下去。

    外面的雪停了,加措才消停下來。我們躺在卡墊上,半天喘不勻氣。

    歇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分開我的腿,認(rèn)真地摩挲被他進入過的roudong。

    我以為他還想再來,反抗太耗力氣,還不如順從的躺著。只是等了許久沒見他有動作,才明白過來他只是看看有沒有弄傷我。

    我睡不著覺,裹著我的‘小被子’看著窗外一點點亮天。

    加措也不睡,他一向都是等我睡了才睡。

    我坐著,他從我身后抱著我,連同抱著我身上的被子。

    知道我怕癢,他偏偏有一下沒一下地親我的肩和脖子相接的那一小片,但我沒躲——天大亮,我看清了包圍我們的雪山,雪還在飄,天確實晴的,兩道彩虹交疊架在兩座山峰附近,天和云則是一塊一塊地掉下來,湛藍(lán)湛藍(lán),或是雪白雪白。

    不遠(yuǎn)處的湖面結(jié)上了冰。牧羊人帶著羊群經(jīng)過,小羊羔一只接一只地滑到,牧羊人就左擁右抱的抱起他的羊羔,帶領(lǐng)著羊群繼續(xù)往前走。

    其中有一只一瘸一拐的在隊伍最后,似乎是腿受了傷,牧羊人可能沒注意它,它就落了單,斜臥在冰面上,看樣子再也不準(zhǔn)備爬起來似的。

    加措把我的小被子掖得嚴(yán)實,然后出門去給我抓那只羊。

    門一開一關(guān),鉆進屋好大一股寒氣,好在很快就被火灶消滅了。

    小羊漂亮極了,眼睛特別大,眼窩長了一圈褐色的毛,撲閃撲閃的。兩只耳朵上還掛著通紅的穗穗,厚實的小卷毛白白凈凈,布偶過它后腿上的確實有傷,看著像被什么野獸咬的,血rou模糊的一大片。

    加措敷了青稞給羊的腿消毒。養(yǎng)了一個多禮拜,羊的傷口結(jié)痂了,走起路仍是慢慢的,還動不動就兩條后腿一撇摔下。

    羊的主人來找過它,加措花錢買下了這只羊,給它取名字叫阿旺。

    他每天早早出門,白天對我來說就異常難熬。

    我還是想下山去看看,不光是悶的問題,總不能一直讓他養(yǎng)著。

    等到他晚上回來,我就跟他商量想去找一份工作。

    誰知道他突然就很不耐煩,說要把我鎖在家里。

    我不明白哪里惹到他,來了脾氣直接朝他喊:“鎖啊,我又不是沒被鎖過!”

    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被人鎖起來輪jian,于我還是加措,都是不愿意提起來的事情。

    “對不起……”

    我道歉,他快步走來抱著我,摸我耳垂上晃蕩的小蝴蝶:“是我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阿綿,過些日子,我?guī)闳ゼ?。?/br>
    我舍不得他為難,不再追問他不讓我出門的原因。

    再后來的一個深夜,有個小姑娘也頂風(fēng)冒雪闖進了我家里。

    小姑娘手里緊緊握著一條外形華麗的趕馬鞭,見了我就磕頭。嘴里飛快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藏語。

    小姑娘磕得額頭通紅,加措無動于衷地要拽她的胳膊拉她站起來往門外攆。我不明白他性子這么溫和善良,為什么要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攆進冰天雪地。

    和加措吵了起來,那小女孩聽我講漢語,立即口齒不清地用漢語喊:“留下我!留下我吧!”

    我覺著怪異,以為她的意思是在我們家里躲雪,打算明早送她回家,有了這個心思,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兒?怎么跑山上來了?”

    她搖搖頭:“沒有名字,我是小驢,我是白瑪次仁小姐養(yǎng)的小驢?!?/br>
    頓了頓,她接著說,“他們在抓偷跑的小驢和小馬,凡是沒有錄在冊子里的,都是小驢和小馬。”

    這小丫頭的眼神像小羊,她用這副神情說著這樣的話,我頓覺汗毛都立起來了,求助地看向加措。

    加措嘆了口氣:“貴族家里的奴隸。落單的生人,可能都會被當(dāng)成奴隸捉走?!?/br>
    我滿心驚愕,只認(rèn)為自己是聽錯了。過了好一會兒,在家里的唯一一張凳子上坐下,緩過神,看著加措:“你帶我下山看看?!?/br>
    “阿綿……”

    “帶我看看?!蔽掖驍嗨?。

    加措擰不過我,買了一套花里胡哨的貴族衣服給我穿上,一邊在我的追問下,告訴我當(dāng)?shù)剡€在施行的奴隸制,什么子孫債、人頭債,孩子出生、老人亡故,都要給貴族交一大筆錢。

    “得把鞭子還給那家貴族?!?/br>
    山下有幾塊農(nóng)田,在農(nóng)田里勞作的都是奴隸。

    不少腳腕上都佩戴了枷鎖。

    白瑪家建的像城堡。大門口里著一根木橛子,上面拴了一條白色的布,布則是綁在一個成年男子的脖子上,舌頭鼓出來一大團,已經(jīng)斷氣了,身上鞭痕遍布,可能是活活被打死的。

    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少女。

    加措低聲下氣地說明來意。雙手奉還了那條趕馬鞭。

    那少女對加措還算尊敬,雙手合十念‘佛恩浩蕩’。

    僧侶在這里受人敬重,加措?yún)拹哼@地方的制度,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又因為到處都容不下我,回到了他深惡痛疾的地方。

    那小丫頭就這樣留在我們家里了。

    她有了名字,叫桑珠,在漢語里是心想事成的意思。

    桑珠偶爾會陪著我下山走走,家里不缺糧食不缺rou,我看著路上那些個衣衫襤褸的和尚,突然反應(yīng)過來——加措做什么來的這么多錢?

    我叫桑珠去打聽,我則是站在不遠(yuǎn)處看,發(fā)現(xiàn)人家聽見加措的名字都會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的心沉下去,感覺自己不該再問,但桑珠跑回來,說打聽出來了他在哪兒。

    那地方是個背山面水的山坡,平闊開朗。

    天上有成群的禿鷲盤旋,風(fēng)一吹,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桑珠這孩子像突然犯了羊癲瘋,說什么都要拽我回家。

    那味道腐爛、腥臭。

    是我在戰(zhàn)時最熟悉的味道。尸體與血腥。

    天葬師在這里算不上體面的職業(yè)。端一把斧子將死人剁成小塊,喂給天上的禿鷲。

    這種活兒,肯做的人少,自然賺錢很多。

    我明白了路上的人為什么聽桑珠提起加措就露出了嫌惡表情,也明白加措回來時為什么身上總是帶著濕氣——他一定是在洗過澡才回家的。

    我沒再往前走,跟著桑珠回了家。

    桑珠從隔壁小屋牽出‘咩咩’叫的阿旺陪我玩:“阿爸。”

    那晚風(fēng)雪異常兇悍,加措到家時,睫毛都結(jié)上了一條條冰凌。我摟著他的脖子,朝他睫毛哈氣,冰凌化成了水,一寸寸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

    他問:“桑珠睡了嗎?”

    我點點頭。

    仔細(xì)嗅了嗅他的衣服,曾經(jīng)那股沉香味道在他身上確實已經(jīng)失去很久了。

    “你都去哪里洗?”

    我問他時,他還在興頭上,那件器官狠狠壓著rou道的腺體,聽見我問,他快速抽送幾下,拔出來淋了jingye在我的大腿。喘著粗氣吞吐地說是在湖邊,砸開一塊冰,取里頭沒被凍上的水。

    我聽得鼻子一酸,警告他:“明天回家洗,我晚上燒好水等你。你要是不聽話,”拎著他剛軟下去還黏糊的器官掂了掂,“剁了這玩意兒?!?/br>
    他想了想,說:“臭,桑珠會害怕……”

    我輕輕攥了一下他的命根兒:“她才不怕。”

    我在木屋旁邊種了許多格?;?,過了許多日子,‘小朋友們’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我無意間抬頭,剛好看見個熟面孔——當(dāng)初那個下令不殺戰(zhàn)俘的補丁軍官。

    他帶領(lǐng)著部隊路過,依然是滿身的補丁。

    他認(rèn)出我了,我朝他點點頭,他移開視線,沒有和我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不久之后,西藏和平解放,這里再也沒有什么農(nóng)奴主和農(nóng)奴。

    加措不用再去把死人剁成一塊一塊,他終于可以在家里安心翻譯他的佛經(jīng),出版社的人會定期來找他拿稿子。

    我在山腳下開了一間小鋪子,不光修表,也能修一修收音機什么的。

    這樣過了十多年,我們搬進了城里,買的是一幢帶院子的平房。

    阿旺變成了一只老羊,每隔兩年,加措便給它修一次羊毛,剪下來的毛絮成了兩床羊毛被子,一床留給我,一床封在大紅被套里,等桑珠結(jié)婚用。

    桑珠找的男人是個派出所的民警。幫人找貓找狗,也經(jīng)??钢鴺屵M山里去抓偷獵藏羚羊的。

    他們結(jié)婚那天,我把戴了很久的、加措送我的那串佛珠給了那小伙子。

    加措對那小伙子滿意。其實我并不滿意,總覺著他工作太忙,又危險——所以才送了那串佛珠給他保平安。

    我的脾氣古怪又暴躁,到老了反而被加措慣得變本加厲。

    奶茶燙嘴了、rou炒得硬了、加措洗完澡沒把浴室的水擦干凈,我差點摔倒、隔壁的小孩子拉琴鬧人了、樓上衛(wèi)生間漏水了……

    都是這樣的瑣事。

    我跟別人都能好好講話,到了加措這里不講道理,扯著粗嗓門抱怨。他從不和我喊,我一吵他就念經(jīng)。

    他一念經(jīng)我就又生氣又想笑。

    每一次笑出來之后就不好再板臉生氣了。

    年輕時,我找茬,他總會壓著我攤在地上,做起那件事我就只剩下叫喚的份兒,等著被他伺候舒坦了,之前不痛快的事兒早被拋到九霄外了。

    現(xiàn)在并沒有那么重的欲望,zuoai次數(shù)不多,單單看著他眼尾像花一樣綻放的皺紋,就覺著滿足。

    桑珠生了一對龍鳳胎。她經(jīng)營了一家書店,和她男人個頂個的忙,孩子隔三差五地送到我們這里來。

    加措喜歡小孩,這兩個孩子長到六歲,他開始教他倆畫畫。

    我從不知道加措還會畫畫。路過看了看,他便從桌上抬起頭,看著我得意地吹噓:“小時候,我每次都被活佛挑出來畫壇城?!?/br>
    “阿公!”

    “阿公!”

    倆小孩子像二重唱一樣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我穿上外套去我的鋪子,門口的阿旺一直目送我。

    我在鋪子里接到了桑珠的電話,她的語氣很急:“阿爸,巴拉昏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送他去醫(yī)院!”

    桑珠一向喊加措叫巴拉,我一聽,急忙關(guān)了鋪子去縣醫(yī)院。

    病房門口,兩個小孩不哭不鬧,小孩兒紅撲撲的,眼睛瞪大大的,被桑珠一手一個牽著。

    穿白大褂的禿頂醫(yī)生姍姍來遲,他拿著一張X光片,指著片子上的一個小黑點,說加措腦袋里有沒取出來的彈片,距離腦干的位置很近,已經(jīng)壓迫到神經(jīng),人可能醒不過來了。

    我的腦子嗡一聲,桑珠急忙扶住我。

    我想起了那間尼庵里最后的場景——是中隊長對加措腦袋開的那一槍。

    我恨透了當(dāng)年那場‘圣戰(zhàn)’,現(xiàn)在連加措也要被它奪走。

    “阿爸……”

    “我沒事?!?/br>
    我甩開桑珠的手,進了病房。

    加措在病床上躺著,面色紅潤,看起來并不像醫(yī)生說的那樣就要死了。我用戴著佛珠的那只手握他的手:“你不要死?!?/br>
    不知過了多久,那只手緊緊地反握住我。

    加措睜開眼,腦袋蹭枕頭發(fā)出微微的響動,他看我:“那你以后不要氣我。不老死讓你氣死了。”

    我頓覺十分丟人,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要去錘死那庸醫(yī)!”

    他捂著腦殼兒指了指我的臉:“你先去照照鏡子?!?/br>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桑珠把她珍珠手包里的小鏡子遞到我面前,在鏡子里,我看到自己一雙眼睛哭成了紅腫怪異的核桃。

    我還是不放心,能做的檢查都領(lǐng)著加措做了一個遍,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他是個健壯如牛的老頭兒。

    我心滿意足地領(lǐng)著我健壯如牛的老頭出了院,到了家里,發(fā)現(xiàn)阿旺側(cè)著身躺著,閉著眼睛,但還有呼吸。

    “阿綿,它老了?!奔哟胝f。

    那天下午我什么都沒干。

    就摸著阿旺的肚子,陪它一點點變涼變僵。

    夜里冷了,加措不把我拽進屋,拿了一床被子裹上我,摟著我的肩陪我坐在院子里。

    我揉了揉阿旺,對加措說:“我的羊死了。”

    加措摸我的頭發(fā):“我再給你買一只吧?!?/br>
    我搖搖頭,不想養(yǎng)了。

    那一對鬧人的小崽子到年紀(jì)讀小學(xué),只有周末過來,平時家里莫名顯得冷清。

    加措老花眼了,不再對著蠅頭小字翻譯,更多時間捏著一根鉛筆隨便亂畫。

    畫雪山,畫院子里的格?;?,畫一瘸一拐的小羊。

    我坐在他面前要他給我畫一張。

    他畫了快一個小時,比平時的速度慢太多,我的老腰老腿都坐不住了。

    “好了沒有?”

    “好了?!彼f。

    我去看,發(fā)現(xiàn)那張白紙上畫了個年紀(jì)輕輕的漂亮男人,端著一把長長的槍,眼睛驚惶地從畫紙上望著我,那雙眼睛仿佛是活的一般。

    我愣了好久,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尼庵里,第一次看見加措的我。

    年輕的記憶大多模糊了,也沒留下過照片。

    我問:“我以前有這么好看?”

    加措點點頭,語氣很是肯定:“有。”

    到了周五,我和加措都高興得坐立不安。

    我明白他為什么高興,他也明白我為什么高興。

    我們兩個早早站在院門口,傍晚五點,桑珠終于領(lǐng)著兩個小崽進屋。

    “阿公阿公!”小崽背著花花綠綠的小書包,一個撲到加措懷里,另一個……也撲到加措懷里。

    我氣壞了!

    春夏秋冬的換,日子又慢又快的過去,轉(zhuǎn)眼兩個小崽子都長成了大人。一個去了歐洲留學(xué),一個去了海南島做科研,研究糧食。

    常常來看我們的又只剩下桑珠和她男人。

    我歲數(shù)太大總是犯懶,鋪子三天兩頭鎖上不開門,后來索性我就關(guān)了鋪子。

    在家閑得久了,又開始找加措的茬。

    電視機里播著抗日的電視劇,演員在里頭大喊“小鬼子太囂張了”,加措指著我大喊“小鬼子太囂張了”。

    加措的身體不如我硬朗,平時出門都是我扶著他。

    有一天早上,他牽著我的手起床,看了看窗外剛剛露頭的太陽,然后回身摸了摸我滿腦袋的白發(fā):“小鬼子,你怎么還不死?”

    “你抽什么瘋?”他嘴巴從未這樣毒過,但語氣還是溫和的,我氣不起來,打了個哈欠嘀咕,“你怎么不死?”

    加措認(rèn)認(rèn)真真地?fù)u搖頭:“我先死了,你又要難過?!?/br>
    我翻了個身,眼淚就流下了。

    他為了不死,每天吃一大把保健藥。

    吃得急了噎著了,喉嚨疼了好幾天。我告訴他那些東西沒什么用,他不聽,按時按點的吃他的保健藥。

    桑珠來看我們倆,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滿的瓶瓶罐罐,偷偷笑話加措惜命。

    他并不是多么怕死,只是怕比我先死。

    但他還是比我先死了。

    我并沒有多難過,八十多歲的人了,沒什么好難過。

    加措走的那天,他還是老樣子坐在他的畫室里畫畫。一切都和平常沒有兩樣。

    門沒關(guān),我在客廳看一部上百集的韓劇正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字幕跳得太快,我還來不及領(lǐng)會這一段的意思,劇情就跳到下一段了。

    我知道是我歲數(shù)太大,腦子反應(yīng)變慢了。

    從沙發(fā)的角度能看見加措的手,鉛筆掉在地上,他那畫架子也‘叮叮咣咣’的摔倒了。

    我心里有了預(yù)感,走到畫室門口時就反應(yīng)了過來。

    畫紙落在地上,他只來得及畫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蝴蝶耳墜。

    我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我愛你?!?/br>
    替他撿起來那根用得只剩下一半的深綠色鉛筆,把畫架子扶起來重新立好,又抱著加措待了好一會兒,我才給桑珠打電話。

    女婿先到的。

    他帶來的幾個男人身上還穿著綠色警服,用白布將我的加措包裹好,裝進了袋子。

    過了沒幾分鐘,桑珠也來了。

    她和女婿說了沒兩句就激烈地爭吵起來。我聽不懂藏語,不知道他們吵什么。

    女婿挨了兩巴掌,頂著紅指印轉(zhuǎn)身面向我,用漢語說:“巴拉生前囑咐過我,這是他的遺愿!罪人才土葬!”

    桑珠湊上來又要抽他,我抓住桑珠,她眼眶紅紅的,不說話了。

    我裝作沒有聽見女婿的話。我不能接受天葬,不能接受我的加措被禿鷲吃掉。

    桑珠買來一副三寸厚的檀木棺材。七根釘子一根根釘下去,天色昏暗,我以為是要下雨了,忽然聽到撕心裂肺地叫聲。

    那叫聲極其怪異,仰起頭,發(fā)現(xiàn)一群禿鷲在天上盤旋。

    我終于妥協(xié)了。

    側(cè)過頭看女婿和女兒:“別釘了。”

    桑珠看我:“阿爸。”

    我說:“按他意思吧。”

    天葬臺上似乎總有禿鷲盤旋。

    碧綠的草原一望無際,和尚和喇嘛坐在一旁轉(zhuǎn)動經(jīng)筒。

    包裹著加措的白布終于剝開。桑珠一直緊挨著我,她抬起手,要蓋住我的眼睛,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我沒關(guān)系。

    我從未這么近的看見過禿鷲。

    而且是這么多。

    數(shù)不清多少只,他們有大有小的。

    叫禿鷲,卻并不是禿的。小腦瓜上有一層綿軟的絨毛,在太陽照耀下亮晶晶的。

    喙帶個往下撇的尖兒,像個小鉤子的形狀。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倒并不覺著多嚇人。

    據(jù)說這個習(xí)俗的由來是佛祖割rou喂鷹。

    禿鷲帶走了我的加措。

    最大的那只張開翅膀,寬大的翅膀展開來接近一米,羽毛撫摸過我的臉頰,加措的血就這樣蹭在了我的臉上。

    晌午的太陽變成了夕陽,我才回過神。

    女兒女婿一直陪著我。

    “阿爸?!?/br>
    “我沒事,”我攥著桑珠的手,“我們回去吧。”

    家里的味道溫暖親昵。

    臨睡前,我躺在大床上,摘了耳朵上的蝴蝶耳墜握在胸口,酣然入夢。

    五顏六色的夢在黑暗中如水墨畫一般暈染開來。

    ‘吱呀’一聲,寺廟的門開了。

    夢里的加措還是年輕的模樣,穿著火紅的僧袍,伸手遞給我一枚鑲寶石的蝴蝶耳墜。

    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念:“阿綿,你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