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墓碑
雨下得急,即使打著傘也會被飛落的雨滴濺得睜不開眼。 沈念詞把傘面往前面擋了擋,面前的雨少了,后背又感覺到明顯的濕潮。 他坐進(jìn)車?yán)?,收了傘放在副駕,發(fā)動了車。 遠(yuǎn)光燈僅能射透前方不到五米的雨幕,雨刷飛快的舞動。 大雨又凌晨的街道空無一人,一路上,除了遇到紅燈,他的車速沒降過。 車子駛離市區(qū),往城郊開去。 走過一條兩邊都是楊樹的水泥路,進(jìn)入了泥濘的鄉(xiāng)路。 鄉(xiāng)路嵌在高粱田里,汽車經(jīng)過時甚至能碰到路旁茂盛濃綠的高粱枝,掛蹭的聲音湮沒在雷聲雨聲里。 又開了10分鐘,沈念詞停了車,拿了雨傘下車。 黑色的雨傘下映著他黑色的襯衫和西裝褲,顯得沉重鬼魅,他一路踩過被雨水沖刷過的田埂,粘稠的泥土沾在他的黑色皮鞋上,深刻的腳印又瞬間被豆大的雨點打沒。 在高粱田的深處,豎立一座墳冢。 墳冢周圍有近百米的空曠,高密的高粱枝節(jié)像是圍墻,將它深深藏在此處,遠(yuǎn)離塵囂與鬧市,守護(hù)著屬于地下人的安詳與寧靜。 沈念詞走至墳前,佇立的墓碑上寫著:摯愛沈念姝之墓。 他將傘靠在墓碑上,擋住了沖刷墓碑的雨水,然后徑直的跪下去。 在大雨里,他跪得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像。 “姐,我來看你了?!?/br> 沒有人能聽見沈念詞的呢喃,他像自說自話——又或許真的有人能聽見。 “姐。”沈念詞輕喚,爬滿一臉的分不清淚水雨水。 “又是一年的第一場暴雨,”沈念詞說著,一道閃電劈過,還給了他一瞬間短暫的光明,隨后又回歸永久的黑暗,“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來贖罪?!?/br> 沈念詞說完從口袋里拿出一把折疊刀,刀鋒锃亮,他一手持刀,一手伸出手臂,眼都沒眨的在手臂上劃出口子,鮮血被斷線般的雨稀釋成粉紅色,流在碑前的水汪里,像是一片盛開在雨里的粉色嬌艷的花。 沈念詞垂下雙手,任由血一直淌著,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也體會不到滿身被雨浸濕的陰涼。 “姐,我不是說就算了,”沈念詞帶著懇求商量的語氣,每一字都說得碎心,“我的意思是,剩下的我一并還給你。”他頓了了頓,怕人不同意似的,問道,“你看行嗎?” 沒有回應(yīng),連一直轟隆作響的雷此時都沉寂下來。 沈念詞低下頭,哽咽著,“姐,你想我嗎?” … “姐,我想你了?!?/br> 朱月被雷聲驚醒,猛得睜開眼。 夢里的景象變成一部黑白默劇,人影在她頭頂上下盤動,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 朱月喘著粗氣坐起來,默劇變成了皮影戲。 又一個雷打進(jìn)來,皮影戲也消失了。 朱月摸摸滿頭的冷汗,心跳還未平復(fù)。 如意在旁邊睡的瓷實,對雷聲充耳不聞。 朱月看著她的睡顏,心里勉強舒服了點,下床倒水喝。 次臥的門開著,朱月站在門口,看里面空無一人。 她心里升騰起一股快意,蓋過了剛才的心悸與恐慌,她過去把門廳燈關(guān)了。 可這快意并未維持多久,等她倒完水回來,就已消失不見。 緊接著是空虛無助和久久不能平靜的悲傷。 朱月站了一會兒,還是去把門廳燈打開了。 驟雨初歇,院里的花被澆的低了頭,顧舟起了個大早,穿著園工背帶褲去花叢里扶枝。 一直到中午,雨后明媚的正午太陽將花朵上的雨滴曬成金色的圓珠,整個院子里能救的花才救回來。 這些花都是那人送的。 準(zhǔn)確的說,那人送了兩把種子,種子種出的花又產(chǎn)種子,生命才得以遍地開花生生不息。 可是顧舟現(xiàn)在找不到她了。 顧江刻意的隱瞞著。 顧舟知道,她一定過的不好,不然顧江不會這么多年都不讓他找到她們。 陳銘推開院門,看見顧舟頭頂著一片金色陽光立在花叢里發(fā)呆。 “我的少爺來,你怎么還在這兒歇著呢?” 顧舟回過神,把手里剩的一把扶枝棍放到一旁,“不然我該去哪兒?” “昨晚你嫂子嚇著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呢?!标愩懻f著穿過與顧舟之間的花叢過來拉他,“走了走了。” 顧舟被他拉著出去,“你別碰到我的花?!?/br> 陳銘立即放慢了動作,每一步都在避著根莖和花枝。 顧舟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被陳銘按進(jìn)車?yán)铩?/br> “抓緊,你哥在急診室門口頭發(fā)都白了?!?/br> 顧舟沖進(jìn)急診大廳時,和沈念詞撞了個滿懷。 陳銘見顧舟停下來,退了幾步看看,才確認(rèn)面前的人是沈念詞。 沈念詞有點憔悴,面色蠟黃,嘴唇蒼白,眼里紅通通的一片。 顧舟看著他,“你…怎么了?” 沈念詞應(yīng)該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穿著綠色的短袖洗手服,襯得他單薄柔弱,加上他的面容,顧舟的心像被人揪了一把。 “沒事?!鄙蚰钤~的嗓音有些沙啞,他不自在的把手抄進(jìn)上衣口袋里。 顧舟順著他的動作往下瞟了一眼,看到了他手臂上纏著的雪白紗布。 “又有醫(yī)鬧嗎?” “沒有?!鄙蚰钤~搖頭。 陳銘實在受不了兩人之間粘稠又緩慢的對話,過去插了一嘴,“小詞詞,你是不是生病了?” 沈念詞這才看到陳銘,他對陳銘微微點頭示意,“謝謝,沒有?!比缓笥职涯抗庖频揭恢本o張的盯著他看的顧舟臉上,“你怎么來了?” “我哥…”顧舟說。 “哦?!鄙蚰钤~點頭,“你去吧?!?/br> 陳銘拉拉顧舟,“快走!” 顧舟被陳銘拉走,一直往沈念詞這邊回頭,沈念詞站在原地,感覺顧舟進(jìn)了拐角,他回過身深深的看著顧舟走過的路。 顧江站在產(chǎn)科急救室門口,趴在什么都看不見的門玻璃上往里看,顧舟過去輕輕拍拍他,“哥?!?/br> 顧江轉(zhuǎn)身看見顧舟,眼里盈滿了淚,“舟舟,舟舟?!彼ё☆欀?。 顧舟在他背上拍了拍,“你先坐下。”顧江松開他,一并坐到候診椅上。 顧江抹了把臉,深吸了一口氣,“啊?!?/br> 顧舟不知道怎么安慰,干脆什么都沒說,就這么陪著他。 許久,顧江看著顧舟,沉重的說,“我在這個地方等過兩次。” 顧舟回看他。 “一次,是你出生,我們失去了咱媽?!?/br> 顧舟回過頭,眼神虛無的望著地上的瓷磚。 “顧舟,我當(dāng)時不理解,不理解咱爸咱媽為什么要生下你,她當(dāng)時的年齡也不小了,身體還一直不好…直到我看見包在嬰兒被里的你,準(zhǔn)確的說,是看見咱媽見到那樣的你之后,露出的一個笑,那么幸福的笑…” 顧舟攪著手,靜靜聽顧江說著,這是顧江緩解情緒的方式。 “咱媽當(dāng)時拉著我的手,讓我照顧好你,讓我給你娶妻、生子,看著你幸幸福??炜鞓窐返?,我哪能違背,我就守著你守著你…” 顧江嘆了口氣,“哥對不起你…但是哥不能看你那樣,那不正?!?/br> “行了?!鳖欀鄞驍嗨?。 誰知顧江哭了起來,嗚嗚的抽泣,顧舟抬手搭在他肩上,“行了…” 急救室的門打開了,兩三個護(hù)士推著移動床出來,床上的人還在昏睡著,顧江撲過去,“怎么樣了怎么樣了?” “脫離生命危險了,大人和孩子都沒事。” 顧江聽完腿軟了一下,緊繃的精神一瞬間放松下來,顧舟在一旁托著他,“放心吧,沒事了?!?/br> 顧江一臉大難已過的釋然,點了點頭。 中午,沈念詞沒什么胃口,小護(hù)士要去買飯,招呼了他好幾次。 昨晚淋了太久的雨,身體都淋透了,今天病全發(fā)出來,渾身上下沒勁兒還酸痛。 他拉開抽屜,拿出感冒藥吞了一顆,趴在桌子上閉上眼——希望在下午上班前令人昏睡的藥效能過去。 門被推開,沈念詞以為還是剛才一直來問他要吃什么的小護(hù)士,趴在桌子上沒動。 來人進(jìn)屋關(guān)上了門,走至他身旁輕輕撩撥了一下他的頭發(fā)。 沈念詞從臂彎里抬起頭,看了看。 顧舟正笑得燦爛彎腰低著頭,他這一抬頭幾乎要碰上他的鼻尖。 顧舟看見他眼里的驚慌,滿意的站直了身子,問,“午飯也不吃?” 沈念詞回過頭,愣了一下又把臉埋進(jìn)臂彎里,聲音蔫蔫的,“沒胃口?!?/br> 顧舟變魔術(shù)似的在桌上放了一個飯盒,打開之后是一份清粥和一份生菜。 沈念詞聞見米粥的清香,抬起頭。 顧舟拉了一把凳子坐他旁邊,遞給他一把勺子,“吃點清淡的?!?/br> 沈念詞看看他,接過勺子,在米粥里攪了兩下,喝了一口。 也不知為什么這米粥這么好入口,米燉的軟爛,湯汁也粘稠。 顧舟看著他手臂上的紗布,問,“不是醫(yī)鬧吧?” 他想起第一次幫沈念詞處理醫(yī)鬧的刀傷時,那口子周圍遍布的好幾條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不可能所有的醫(yī)鬧患者都往一個地方刺,也不可能遇到這么多醫(yī)鬧——沈念詞才上了幾年班。 沈念詞不自在的把手臂往后挪了挪,“不是,是我自己切菜沒注意?!?/br> 顧舟知他不想說,沒再追問,“你還切菜?準(zhǔn)備把誰藥死?” 沈念詞瞪著他,“我就不能炒菜了嗎?” 顧舟笑,“哪次沒糊鍋?你先把牛乳茶學(xué)會?!?/br> 沈念詞一愣,又瞪了一眼顧舟。 顧舟舉起雙手,“救命,你閨女說的,可不是我說的?!?/br> 兩聲敲門聲,沈念詞習(xí)慣性的說了聲進(jìn)。 朱月推門進(jì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