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十五月圓夜
繁英宮的日子,比三年出巡地方時更為清閑,不用整日躲在船上閉門謝客,除開早晚一次的工程進度匯報,左耳度進完右耳朵出,就沒有什么煩心事和人,不長眼地找上門來。 崔敘還可以搶在王縉之前,在他心心念念了許多年的馬球場上縱馬揮桿,cao練那些皇家馬球隊中新晉簡拔出來的小火者們。 中秋十五月圓夜,內(nèi)臣們擺酒吃蟹。宮城中院落狹小,僅能容五六人攢坐共食,如今在東苑繁英宮,說不上天高皇帝遠,卻實實在在地不怎么受皇家規(guī)矩約束,幾位領事者出資延請教坊伶人出演南戲,戲臺之下,十數(shù)人一桌成席,熱鬧非凡。 崔敘也出了錢,但不愛熱鬧,自己在天井下剔蟹慢品,飲酒賞月。 半醉半醒間,他見到一人身披月華,自朦朧中來,抱起他往混沌中去。 他意識到什么似的,忽然一掙,將那人推開半步,自己則撞在廊柱上有些發(fā)暈。 這回崔敘分得明晰,晉王身上并不用香,只有迷jian那回使了些膩甜的香料,而甘泉宮中、皇帝衣上,無處不用香,簡直腌入了味兒?;实圩约阂埠軣o奈,宮廷用香傳統(tǒng)已近百載,內(nèi)廷中身份達到用香規(guī)格的,不過惠、敬二妃,算上壽安宮順太妃,也不過數(shù)人強行攤派,且一時難以削減多少。只能叫他也忍忍,崔敘經(jīng)年來也習慣了。 有十數(shù)日未受此香折磨,崔敘的嗅覺恢復了一點靈敏。但……仔細辨認,似乎又有一點余香,他真是搞不懂了。 那人被崔敘這番反應逗樂了,覺得他滿面酡紅、昂著頭嗅聞的模樣實在可愛,不由分說地扒開那件大紅直身袍。近侍之中,也只有崔敘敢如此僭越。 王循摸到他胸前那塊狗牌,借著皎白月光,認出其上刻著“伯猷私蓄”、“牝犬明禮”等字樣。不難猜出,伯猷、明禮是這對主奴的字。 “他還真把你當狗養(yǎng)啊?!?/br> “滾!”崔敘奪回狗牌,掩著衣襟與來人對峙。 王循一點不慌:“伴伴要喊人來么?讓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夜會情郎?!?/br> 崔敘也挑眉駁道:“也讓他們知道晉王私自入京,這可是謀逆大罪?!?/br> “自然自然,可也要看是誰授意才是。”王循既未一次得手,便收斂起那身紈绔惡紳的輕佻勁兒,對崔敘拱手一禮,“崔督監(jiān)安,小王今日向圣上敘職,得知崔督監(jiān)在此,特來拜會?!?/br> 崔敘也假模假樣地頷首回禮,想試探個真假,可不問政事是他在皇帝身邊侍奉多年的原則,這一問出口,還不知要被晉王拐帶到哪里去。 “晉王自重?!弊詈笾粡难揽p中擠出這句。 “伴伴好生無情,兩年不曾晤面,就不認我這個老情人了?”王循一臉委屈,“得了新歡,忘了舊愛,和皇兄一個死樣?!?/br> 這話倒令崔敘想起晉王胡謅出的那位朝鮮火者。 雖則皇帝身邊確是新歡不斷,但舊愛也一個不落,曹惠妃及其母家依舊風光無限;任敬妃因早年失子與皇帝離心,壽寧公主降生后也有所彌合;意外落胎的小宮人與用度最為寬裕的惠妃同??;鄭紅霞帔、褚承御封位雖低,但圣眷頗濃,無人膽敢輕視;楊選侍經(jīng)歷那場變故以后,看清了皇帝的本質(zhì),一心撫養(yǎng)皇長子,無欲無求…… 活著的人里,只有申女史比較倒霉,但聽說她在江尚宮的開解下,也有了自己的抱負。 是故崔敘難以想象,若真有這么一人,經(jīng)歷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到底會因為什么在內(nèi)廷中從此銷聲匿跡。 不過崔敘沒有給皇帝叫屈的想法,畢竟他始亂終棄過的教坊女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也不知是崔敘不善于掩飾情緒,還是晉王太善于察言觀色,先開口提起了他心中的這一隱憂,“你想到金緒恩了?” 怎么還編出個名字來了?崔敘心中起疑,被王循看在眼里。 “他是安東金氏。”新羅王室后裔,如今是李氏得國,他們家道中落至今,一心想重回政治舞臺,因而多與國朝天使往來。 崔敘房中不少珍異,便是出使朝國的使者借花獻佛而來。這點事,他還是反應得過來的。 “只因生母是賤籍女子,便自幼凈身入宮為奴,侍奉王世子起居,”晉王娓娓道來,“與崔督監(jiān)何其相似啊?!?/br> “你知道我的身世?”崔敘聽到此處便沖上前,揪起對方袍領,旋即后悔,撤開手就要關門回屋。 晉王卻從身后摟住他,任他踢踹咒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伴伴想知道,就把那礙眼的狗牌摘了?!?/br> 崔敘自晉王腰上的蹀躞七事中抽出短匕,細鏈在刀刃上一滾,便斷為兩截。這回輪到晉王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決絕給震住了。 “嗯……”王循松開了臂膀,自覺退開兩步,神情舉止又謙敬起來,“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需要點破么?” “可梁朝已覆國百余年了?!贝迶⒁皇帜弥放?,一手持匕,橫眉冷看眼前人怎么圓這彌天大謊。 晉王聳了聳肩:“督監(jiān)應該聽過何夔這一說法吧?!?/br> 國朝號為大夔,只因太祖起兵于此,一統(tǒng)中原以前,世人皆以王夔代稱。 而何氏,自然是指丹陽何氏,上古韓王后裔,梁朝何氏七郡望之一,因追隨太祖起兵反梁,最終位列開國四公爵末位。又在英宗晚年五王之亂時,輔翊楚王,即后來的仁宗,平定諸藩叛亂,入繼大統(tǒng)。 仁宗之妻孝安皇后何會玉,更是在其夫崩逝后,先后選立寧宗、惠宗二帝,臨朝稱制兩朝。 其當國時期,即有何夔之稱。如此一后兩國公,已非位極人臣可以形容,改朝換代,曾只在孝安皇后一念之間。 而一念之差的搖擺不定,使得在其身后,效忠王氏的大房穎國公與支持代夔自立的二房黔國公之間的矛盾激化。 又在惠宗的挑撥離間之下,大房為保全自身,供出黔國公謀逆罪證,并配合朝廷誘騙世鎮(zhèn)云南的黔國公父子回京。 當夜,血濺甘泉宮。 屠刀見血便再難收回,黔國公府上下百口被戮,女眷幼童皆沒入宮中為奴。并族滅丹陽何氏及其黨羽,僅留下大房穎國公一脈延續(xù)至今。不過哲宗即位后,為緩和宗室與勛戚的關系,以及考慮到云南邊陲的安定,又尋回一位失落民間的幼童承繼黔國公的爵祿。 晉王這么說,那他便只能是二房的遺孤了。 崔敘扔下手中短匕,似乎心中遠沒有以前預想的那般震動,也許是那些恩怨糾葛實在太過久遠,他并未真正見過那些刀光血影,也就難以感同身受。 更何況,所有的當事人都已作古,連當今圣上都顯得那般無辜,根本無處遷怒。 至于他一直心心念念又不敢細究的血脈上的親眷,早已埋葬在寶應二十五年冬,盡數(shù)隨惠宗殉葬了。 最后還是忘記問王循,那個金緒恩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