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器離開了擁擠的人群，來到夜宵一條街上，這里的氛圍才正常了些。沒有了那些情緒高昂的人群，只有大快朵頤和大聲聊天的食客。推杯換盞間，氛圍是熱鬧又充滿煙火氣息的。剛才人群的憤怒，仿佛隔得極遠。

    路過胡姐的攤子，張斐帶著小暾打了聲招呼，順便聊了幾句?！昂悖镁貌灰娏?，最近生意怎樣？”

    胡姐看到小暾，先是笑成了花，雙手捏了捏他的小臉蛋，說：“就那樣吧，馬馬虎虎，你們也看到了，隔壁街區(qū)鬧得那么厲害，人流都比以前少了?！?/br>
    莊涵說：“什么時候才會消停下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和我老公是小老百姓，哪兒懂這些……現(xiàn)在就想著，我兒子什么時候能考上個好點的中級學(xué)校……唉，地租又漲了……”胡姐說。

    和胡姐閑聊完幾句，張斐就到自己店里去了。聽聞老板要大駕光臨，店員小方早早做好了準(zhǔn)備。一早就留下了最好的位置，擦得干干凈凈，還特地給小暾準(zhǔn)備了兒童套餐。

    張斐和莊涵坐在窗邊，這里視角最好，看得清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夜宵一條街坐落于天刑中央艦橋附近，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高聳入云的鋼鐵長臂，和一字排開數(shù)百條軌道。在夜空的云氣中，無數(shù)的信號燈在閃爍著。這里日夜不停，?？恐鵁o數(shù)從外星飛來，又從此處出發(fā)的搭載貨物或旅客的運載艦，像一塊無時無刻不在接收數(shù)據(jù)的中央處理芯片。

    張斐和莊涵吃了一半，樓上又跑下來個穿著白裙子的長發(fā)姑娘。她身材微胖，抱著個熊娃娃，見到張斐他們，就吃吃地笑著：“張、張……”

    小方見了，連忙過來拉住她：“菲菲！你怎么出來了！我不是讓你乖乖呆在樓上嗎？”

    “不嘛、不嘛……我要玩……”小方的meimei，方菲，正扭著身子，不愿回樓上。她是個智力有點問題的姑娘，一直要小方照顧著。所以小方一直在這邊看著燒烤店，順便可以照顧住在樓上的meimei。

    這時候店里的客人也不那么多了，小方又哄不住meimei。她一直被關(guān)在屋子里，也很煩。張斐說：“讓菲菲在門口透會氣吧，她就在這附近玩，不會走遠的?！?/br>
    “老、老板……”方菲又笑了。

    小方，方慎，這才有點不好意思了。但的確，方氏兄妹在這條街上住很久了，附近的人也都認識，方菲不會走遠。雖然老板早放話，讓他可以一邊照顧店一邊看著自己的meimei，小方責(zé)任心也很強，不忍心影響老板的生意，多數(shù)時候還是把meimei關(guān)著。畢竟人這樣好，放心把一家店交給他，又容許他智力有問題的meimei同住這里的老板，不多了。

    所以小方對meimei說：“菲菲，你就在門口玩，不要走遠哦！”

    “嗯嗯！”方菲應(yīng)了一句，就抱著娃娃跑到門口去了。小方看了meimei幾眼，確認她只是坐在門口，數(shù)來來往往的飛艇，又自言自語后，便把注意力移回了店內(nèi)，雖然食品都由機器人負責(zé)制作，他還要注意照看客人的需求。

    張斐和莊涵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了，準(zhǔn)備回去休息，忽然又看到窗外的人群發(fā)生了sao亂。似乎許多人同時朝著艦橋的方向跑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點人心惶惶的感覺。這時，店內(nèi)許多人的通訊器上突然同時發(fā)來了最新的消息提示。莊涵打開便攜光腦，光屏上便展露出最近一則新聞，莊涵把那則新聞讀了出來：

    “艦橋上有人準(zhǔn)備跳樓……”

    莊涵打開了一個視頻片段，在搖晃的背景中，一個中年男子在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什么：“崔炎！我為工廠工作了二十三年！你就這樣把我一腳踢開……”

    “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沒了收入，我們?nèi)叶家任鞅憋L(fēng)……”

    “你只顧一己私利，罔顧我們工人死活！”

    那人情緒極為激動，手里還挾持著些什么，他站在軌道的邊緣，下面就是幾千米高的塔樓，高空的狂風(fēng)隨時可以將他的身體吹落，但他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只在發(fā)出瀕死的吶喊……而在看清跳樓男子手中挾持的那個白色的人后，張斐和莊涵不由得同時站了起來。

    “菲菲！”小方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店，卻發(fā)現(xiàn)，原本乖乖在門口玩耍的方菲，已經(jīng)不見了。他當(dāng)時腿就軟了下來，癱倒在地上。而新聞視頻上，被那個跳樓男子挾持在手中，正不斷驚慌掙扎的白衣女子，正是剛跑出去的方菲！

    張斐把小方扶了起來，說：“先別慌！別慌！我們?nèi)ゾ认路品疲　?/br>
    小方眼淚已經(jīng)出來了，死死抓住張斐的手臂：“菲菲、菲菲……老板求求你，你一定要把她帶回來，我只有這么一個meimei……”

    莊涵跑了回來，一頭汗，說：“老板！那邊圍的人太多了，糾察隊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封了起來，我們過不去！”

    “那人好像是個被裁的雇員，沒了工作，就想報復(fù)政府……”

    “走！我們找個附近的高樓，先上去看看！”張斐說。

    他們找了個附近最高的樓，直接爬上最高一層，在樓頂上，架起瞄準(zhǔn)鏡，才看清坐在艦橋上挾持人質(zhì)的抗議者。他身邊已經(jīng)圍起數(shù)個糾察隊的飛艇，但顧及抗議者手中的人質(zhì)，一直未能動手。抗議者又哭又笑，搖頭晃腦，精神似乎已經(jīng)不正常了，仍在不斷喊些什么。他手里的人質(zhì)，方菲，也一直在因害怕尖叫，中年男子嫌她吵，又一直掐著她的脖子。毫無保護措施的艦橋上，兩個人搖搖欲墜，有隨時往下掉的趨勢。

    張斐說：“莊涵！你開上飛行器，到附近去看！我要隨時掌握最新的情況！”

    “好！”小莊馬上跑出樓，去開啟老板的飛行器，到最近之處觀察情況。而張斐又說：“小方！你把我的槍拿來！”

    小方已經(jīng)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聽到張斐說槍，還不知道是什么，恍然反應(yīng)過來后，才知道是要他去拿張斐放在這里的狙擊槍。小方連忙連滾帶爬地跑下樓，下樓的時候，還摔了好幾跤，但他鼻青臉腫了，也不覺得痛。找到老板的狙擊槍后，小方又以自己平生未見的速度，哭著跑上樓拿給張斐，手都一直是顫抖的，根本無法思考。

    張斐拿過那把重得一逼的狙擊槍后，還穿著一條大褲衩，就馬上趴了下來，架好兩腳架，透過瞄準(zhǔn)鏡望向幾千米外的挾持者和人質(zhì)。他們的身影不斷交疊著，如果貿(mào)然射擊，可能人質(zhì)和挾持者都會死；如果一擊未中，發(fā)現(xiàn)攻擊的挾持者會馬上憤怒，從而做出更過激的行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斷掐著方菲的脖子，方菲的生命危在旦夕，如果糾察隊不能及時將挾持者安撫下來，時間拖延下去，方菲隨時會死去。

    耳麥里傳來莊涵的匯報聲，他的聲音也在顫抖：“老板，那挾持者情緒很激動，根本聽不進去軍方的勸告……”

    即使通過莊涵那邊的收音，張斐也可以清晰地聽到那個挾持者痛苦的叫喊聲。在他的瞄準(zhǔn)鏡里，挾持者臉上的細微表情都清晰可見。那是一個絕望的中年男人，有著一些歲月的風(fēng)霜，也有一些未能保持身材的發(fā)福，他手腳無力，也沒有肌rou，放平時，可能就是一個辦公室人員。但現(xiàn)在，是什么讓他做出了這樣過激的舉動？

    那挾持者在說：

    “崔炎！我在你的工廠里工作了二十三年……我父親那時，就在工廠里工作……你現(xiàn)在一句缺錢了！要賣了！就把我們所有人的心血賣掉！”

    “你說養(yǎng)不了那么多人了！你說工廠效益不好了！你說把廠子賣給別人，一樣能夠制造和原來一樣的產(chǎn)品，只是換了老板，好，我信了你……”

    “然后我們這群累贅馬上就被開了！啊哈哈哈哈……你知道理由是什么嗎！你知道嗎？新主人說，我們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過時了，我們的產(chǎn)品不適合市場了……我們這群人太老了，他們要精簡班子，提高效率，生產(chǎn)他自己的品牌……”

    “我的父親，還有很多我父親的同事們，他們研究了一輩子，拿出了最好的配方和方案，我們的產(chǎn)品，是天刑幾十年來最受歡迎的本土品牌，是天刑特產(chǎn)之一，每個到天刑旅游的人，都要帶走一盒我們的產(chǎn)品……而現(xiàn)在呢，他把、整、條、生、產(chǎn)、線、都、關(guān)、了！”那人幾乎是在咬牙切齒地說。

    “所以我們這群人不被需要了……所以我們被拋棄了……價值上億的設(shè)備，就這樣被你貶值賣掉……我們沒有什么要求的，工資低點也行，我們可以節(jié)約生活，但為什么同時經(jīng)理還拿那么多錢！”

    “我老婆生著病，我兩個孩子都在說上學(xué)……你說，我們是不是要活活餓死？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

    那人搖晃著頭顱，手已經(jīng)松開了方菲，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時機。張斐把槍口對準(zhǔn)了他的頭顱，手指扣上扳機。而這時，忽然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從張斐的內(nèi)心深處涌了出來。如潮水一般，涌動在張斐的手臂中，讓他的手，從上臂到指尖，都無法保持平衡，一直在不斷地顫抖著。張斐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的手臂，咬著唇，仍無法抑制那種顫抖。“?。　彼挥傻么蠼辛艘宦?，卻仍控制不住自己。因為那種顫抖是蔓延自內(nèi)心的恐懼，來源于記憶之中的陰影，那些他本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久遠回憶，仍在某些時刻，如最讓人恐懼的鬼怪一般，冒出來，遏制住他的理智，讓他不停地退縮和顫抖。即使明知道這種恐懼是不合理的，他也無法停下來?！袄潇o、冷靜……”張斐張開自己的五指，又緊握，但手指上的肌rou仍在僵持著，根本無法插進扳機內(nèi)。他后背上的冷汗?jié)裢噶艘粚?，眼睛仍望著瞄?zhǔn)鏡里的挾持者和人質(zhì)，已經(jīng)開始刺痛，卻仍久久不能，射出那決定性的一槍。

    “老板、老板……求求你，救救菲菲、救救菲菲……”身后小方的聲音仍在哭訴。

    張斐卻無法回應(yīng)他的訴求，因為他知道，他的恐懼癥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