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這樣走了一段兒，過了幾重大門，才漸漸有人來往，俱是穿著齊整的宮女太監(jiān)，也有沖她二人行禮的。

    不知過去多久，阿雯原是牽著琪梅的手兒，現(xiàn)已是支撐她一邊手臂，攙扶著走了。

    “呼……呼……倒是我高估自己了。”琪梅用帕子按了按面頰，壓著聲音笑了笑，雖然竭力自持，其實背上汗水已經(jīng)如雨，兩腿也有些不聽使喚了。

    恰這時，就見迎面疾步走來幾個內(nèi)監(jiān)，領(lǐng)頭的一個道：“jiejie，娘娘聽說今兒是jiejie去選人，叫我們幾個來迎一迎呢。娘娘本要叫個坐轎來……”

    琪梅擺一擺手打斷道：“這不合規(guī)矩?！?/br>
    幾個內(nèi)侍也點頭道：“便叫我們來迎jiejie了?！?/br>
    琪梅卻摸一摸領(lǐng)頭那個的肚子，阿雯瞧著，這才發(fā)覺原來他腹上隱約也鼓起個弧度?！澳銈冊路荻加行┝耍膊慌吕壑?。”

    內(nèi)侍笑道：“還好，沒有jiejie身子重，也是我們來得晚了。這余下兩步路，jiejie便許咱幾個攙一攙罷。”

    琪梅又按了按頭上的汗珠，到底有些喘了，便也應允。就有兩內(nèi)侍上前，細細瞧著，身前大小也各有隆起。

    “你倒也逞強?！北娙诉M了院落，走入內(nèi)堂，見一常服女子正倚立窗前，就要下拜，卻見她揮手止住，口中嗔怪著走來。

    琪梅聞言，笑道：“是婢子見月份大了，這一胎又是兩個，便想多走走，卻不料托大了些?！?/br>
    就有個小宮人送上張矮凳，琪梅托著腰肢，小心收起臀部，緩緩坐了。

    女子坐上正位，搖頭道：“瞧你腳腫了這樣多，沒想到還不歇息?！?/br>
    琪梅收了收腿腳，見長裙還遮著鞋面，笑問道：“娘娘怎知我腳腫了？”

    女子道：“見著針房送來的記檔，你這回的鞋碼大了許多。”

    “是娘娘疼我，什么都記著。”這聲音里便有些嗚咽了，似為掩飾，她急忙又道：“今兒領(lǐng)了新人來，娘娘快瞧瞧？”

    女子點頭，內(nèi)侍便將阿雯帶進屋來。

    “參見皇后娘娘。”女孩兒結(jié)結(jié)實實拜倒下去，只聞得滿室馨香，一點不敢抬頭去看。

    “好孩子，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做阿雯?！闭f著，便奉上自己隨身的身份簽子來。

    女子自內(nèi)監(jiān)手里接過，笑道：“倒是個文雅的字兒，只是阿雯阿雯，聽著還是孩子氣了些?！彼尖馄?，又道：“便改叫霜雯罷。”

    幾番拜謝之后，內(nèi)監(jiān)當即寫就了新的名簽，記檔存冊。

    “你已這是第三胎了，也應預備著報選出宮……”

    “娘娘……既然懷的是雙胎，興許便是老天的意思，叫我留在娘娘身邊?！?/br>
    屋中只琪梅與皇后二人，這柔婉持重的美人兒才消融下來，眼中霎時含淚，摸著宮女的面頰道：“說什么話，你與藍月是一同陪我進宮來的，她未能承孕，卻也寧可出宮。你懷相這樣好，生得也都順利，出去便不愁婚配，何必要留呢?！?/br>
    琪梅微微扯出個笑兒，也將手覆在皇后掌上，緩緩道：“出去了又如何，婚配了又能如何呢……我……我生過兩個，又懷著兩個，也嘗盡了孕育的苦楚。與其……與其將自身許給旁人，又連連不斷地生，不斷地養(yǎng)，倒不如生滿了五個孩子，留在宮中做個嬤嬤的好。”說著，又偏了偏頭，將手握得更緊了些，“宮人若生足五個有男有女的孩兒，那便是吉祥有福，可不再生養(yǎng)，梳頭做個嬤嬤、總管，如此也好……也好長久陪伴娘娘。”

    “說什么傻話……”

    “當年在舊宅見了小姐……這許多年了，雖藍月兒與我們一同進宮來，她是老爺后來指的，到底沒有往日患難的情分——”

    皇后卻以指按住琪梅雙唇，低聲道：“便是一同患難的，也沒有我倆的情……”說著，眉頭又輕蹙起來，轉(zhuǎn)口嘆息：“這樣說來，爹爹也罷，后娘也罷……雖離得遠，畢竟不曾克扣我什么，也只是沒有情而已……”

    琪梅牽著皇后的手兒，輕輕揉捏，緩聲道：“娘娘，這回府里來的仍是那樣信兒呢。”

    女子手上頓了頓，片刻又松弛下來：“想必就是叫我拉扯余妃了，這回家中送來的小宮女，也大都是給她吧?！闭f著，又自嘲一笑：“我無孕，余妃卻育有一女，自然家里更看重她些?！?/br>
    “宮中之事，府里人身處其外，自然看不分明?！辩髅份p聲道。

    皇后嘆息：“是啊……父親只想著皇子，只是……”她幽幽轉(zhuǎn)身，目光看向窗外，“余妃，余妃，以姓氏稱呼，卻不給封號。雖然位高，卻是不得喜歡……那新來的霜雯可查過底細了？”

    “是，娘娘。她家里是府中不得用的仆婢，只管著西面園子?！?/br>
    “也好，她可乖巧么？”

    “瞧著有些怕生，人倒也體貼?！?/br>
    這兒她二人絮絮私語，那廂霜雯正卷起袖管，搓著水盆中的擦布。等滌去了塵灰，兩根竹筷似的胳膊便麻利地動作起來，將桌面椅背，眨眼就擦得锃亮。如此還不夠，來回取了幾趟水，直弄到天色昏沉，仍忙著灑掃地面。

    門邊吱呀一聲輕響，霜雯急忙轉(zhuǎn)頭看去，是琪梅扶腰挺肚，緩緩邁過門檻來。她急忙迎上前，雙手扶住重孕的宮女。這回琪梅瞧著雖有倦色，身形卻很穩(wěn)當，再不似宮道中那樣，幾乎半人壓在霜雯肩上，此時周身反倒帶些慵懶意味。

    小丫頭將琪梅扶至床前坐下，見她肚腹瞧著比先時大了一圈兒，坐著更顯膨隆沉重，撐得身前青鳥穿花的秀紋都緊繃起來。她連忙問道：“jiejie還好么？怎么瞧著肚子大了這樣多？”

    琪梅面上一紅，解釋說：“無事，是娘娘疼惜，叫我在她屋里歇了一覺。那時將托腹的帶子解了，這肚皮就松垮下來。一會兒自有人送回來，你莫要掛心?！闭f著，又撫了撫鬢角，對霜雯柔聲道：“你便先隨我住，我分娩之后正好也要人幫手，待到產(chǎn)后十一二月了，不論我有否再懷，是留是走，你也已經(jīng)歷練出來，好服侍娘娘了?！?/br>
    霜雯先是應下，又有些訥訥問道：“為甚jiejie只住一年呢……”

    琪梅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我竟忘了你才新來，不知這一節(jié)?！彼苏砗髢蓚€枕頭，斜靠上去，輕聲講道：“本朝宮中成年的奴婢，雖說只有懷胎的才能在近前伺候，到底也沒有這樣嚴密的。才分娩就能坐胎的人能有多少？大多也不是不能生了，不過產(chǎn)后需得修養(yǎng)一段兒罷了。若因此連番調(diào)動，反倒是麻煩。”

    正說著，見霜雯仍怯怯地站在邊上，便招了招手，喚道：“別拘束了，你來?！毙m女愣了愣，見琪梅撐臂欲起，急忙上前扶住。

    女子卻順勢摸摸她灑掃時散下的碎發(fā)，攬過女孩兒單薄的身子，拉在身前坐著，一面又輕言慢語，緩緩講道：“故而宮中規(guī)矩，分娩了的奴婢，可臥床歇息，少則一旬十日，多則二三旬也可，只為將那喜露排盡了便可?！币驗躜K國崇孕，這產(chǎn)后的污血便不叫惡露，反以“喜”為名。

    “此之后一年間，即便不能坐胎，依舊與先前同樣的，還當這個差兒。只一事，若遇年節(jié)夜宴，這未孕的便要退避，僅許那些大肚兒宮女隨侍貴人身側(cè)。等這一年過了，要是還未承孕，這時依舊不用遷宮。譬如我，假使到時沒能懷胎，仍留著服侍皇后娘娘，只是不能近屋里，更莫說近身伺候了。便只好做些外院灑掃的活兒，俸祿用度自要削減，更不能住這樣好的屋子。如此再過一年，仍不能懷，才遷出宮去，派往各園子或者浣衣局里做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