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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縫頭匠(雙性攻)在線閱讀 - 五十七章

五十七章

    腳步聲急促,敲門時倒是拘謹,守禮地輕敲三下。

    阮雪棠對敲門聲無動于衷,手指輕點過黃梨木桌的山水紋理,又落在宋了知臨的那幾頁字帖上,墨跡早干了,紙張邊緣糊了粗心的墨點,說來也怪,宋了知練了那么多天,能寫漂亮的卻永遠只有最初他親自教的那三個字。

    “少爺,”有人在門外遙遙地喊,“王爺讓我們接您回去?!?/br>
    阮雪棠不緊不慢地提筆舔墨,如小孩子惡作劇般在宋了知的字帖上畫了個大豬頭,方心滿意足地起身開門,兩個壯漢直直站在門邊,差點被木板撞壞鼻子。

    先前喊話的那個最快反應(yīng)過來,腮頰黑里透紅,是個和氣的模樣,諂媚地躬身稟請:“少爺,王爺聽說您回來了,心里惦念著,請您快點回府哪!”

    阮雪棠不傻,知道他爹這輩子都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無非是底下人怕得罪,把話圓得好聽。眼睛掃過兩人腰間別的武器,他移開眼,心不在焉道:“若我不肯回去呢?”

    一直沉默的另一個家伙往前走了幾步,是為防阮雪棠忽然逃跑,故意擋在他面前,聲音比砂礫粗,像吃糠磨破嗓子的驢:“王爺原本也是令我們將你綁回王府?!?/br>
    這就很像他爹的口吻了,阮雪棠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毛病,非要聽到難聽的實話才舒坦。老郡王會知道他在鈺京并不稀奇,但素來是巴不得他滾得越遠越好,所以阮雪棠也并未刻意隱藏行蹤,如今他爹竟想讓他回去,著實耐人尋味。

    原還僵持著,宋了知卻突然拎著幾袋點心回來了,看見阮雪棠被兩個大漢圍住,急匆匆往這邊趕。阮雪棠心思百轉(zhuǎn)千回,當(dāng)即有了決斷:“我會跟你們回去,讓我同他說幾句話。”

    “咱們下頭人只是替主子辦事,沒有為難您的道理?!焙诩t臉蛋又笑開了,“您慢慢說,我們在邊上等著?!?/br>
    他拉著破驢嗓子往旁邊走去,給兩人留出足夠的空間交談,同時忍不住偷偷打量宋了知——他們來之前便查出阮雪棠和一個男人共住一間房,這也沒什么,在金陵渡這種煙花場所,阮雪棠夜夜獨睡才奇怪——他原以為那人是個妖嬈嫵媚的男性妖孽,誰知男妖孽長相陽剛,身材高大,比較像收服妖孽的大師。

    宋了知又將阮雪棠護在懷里,緊張地問道:“阮公子,他們是什么人?有對你做什么嗎?”

    阮雪棠被他摟得透不過氣,不習(xí)慣宋了知總當(dāng)著別人面將他抱來抱去。嫌棄地把人推開,他沉著臉交代:“我走以后,你立刻上樓去找何世奎,告訴他,我......”

    “走?你要去哪里,我也去!”宋了知急急打斷,臉上滿是不安,“是裴將軍接你去他那兒住嗎?”

    阮雪棠覺得宋了知有可能被裴厲嚇出心理陰影了,不耐煩道:“和裴厲沒關(guān)系。你聽好,你去告訴何世奎,我被抓......不,就說我回郡王府了?!?/br>
    出于要面子的角度,他決定把話說得委婉一些,反正以何世奎那賊腦子肯定能想出到底怎么回事。

    宋了知總覺著這地方聽起來有些耳熟:“郡王府是什么地方?會有危險嗎?”

    “我家?!比钛┨牟粷M地答道,認為宋了知時至今日居然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某種意義上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這卻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宋了知并不知曉阮雪棠與郡王府關(guān)系惡劣到什么程度,以為出不了大事,連忙道:“我也要去,阮公子。”

    “你給我老實在金陵渡呆著,”阮雪棠狠狠掐了他一下,“你看看你那破字寫得多難看,自己還不知道多練練?!?/br>
    他心知若是帶這家伙回去,很有可能會給他爹做拿捏他的把柄,到時候他爹一高興,說不定把宋了知也丟進湖里。

    宋了知緊緊牽著他的手,一顆心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那...那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

    “我不知道?!?/br>
    冷漠甩開宋了知牽他的手,瞥了一眼遠處候著的兩人,黑紅臉蛋機靈地跟了上來,阮雪棠不再看宋了知,領(lǐng)著兩人離去了。

    盡管阮雪棠交代過宋了知要去找何世奎,但宋了知像被主人遺棄的狗崽,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們身后,不敢跟的太近,怕阮雪棠怪他。他想說,手上這幾袋點心真好,是自己挑了半天才弄回來的,至少讓阮雪棠帶在路上吃,又覺得都怪這幾袋點心,花費了許多時間,落得和阮公子話也沒時間多說幾句。對,那些人總不至于連吃的都不讓阮雪棠拿著,其實衣服也該帶著幾件......宋了知剛想開口,才發(fā)現(xiàn)阮雪棠早已上船,身影變成小小一粒,說什么都無用了。

    阮雪棠一路被押解似得給送回了郡王府,離京幾年,府里下人倒是沒換,都是些熟面孔,見到阮雪棠紛紛行禮,面上無訝異神色,顯然被管事提前知會過。

    在回來的路上,他已將他爹良心發(fā)現(xiàn)以外的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要說最可能的,定然是惇郡王發(fā)現(xiàn)了他的那幾樁手筆,要拿他回來問罪。但是父殺子并不算光彩,應(yīng)當(dāng)偷偷將他處置了便是,不可能讓下人也知曉他會回來。

    可若說別的原因,雖也有幾種,卻都不大可能,他索性懶得再想。

    那兩人將阮雪棠押送到他爹書房外,朗聲稟告道:“王爺,少爺已經(jīng)帶回來了?!?/br>
    里面沒任何動靜,黑紅臉蛋恭敬地推開門,將阮雪棠請進去后,啪嗒一聲,從屋外將門板合上。屋子里燃著阮王爺最喜愛的古沉香,阮雪棠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繞過云母屏風(fēng),朝內(nèi)里走去。

    他爹坐在書房的雕花椅上,半舉著一幅畫卷出神,并沒有看阮雪棠。老郡王其實不老,不過年輕時就少白頭,如今不惑,頭發(fā)便已全白了,單看背影的話,很容易被誤認成耄耋老翁。

    他不看阮雪棠,阮雪棠卻大大方方地觀察他。他原以為他爹稱病是為了避風(fēng)頭,如今看來,阮云昇的確是病了,秋末便著了厚重的長裘,手爐亦放在膝上,蒼白的臉透著死氣,讓阮雪棠聯(lián)想起破碎琉璃瓦,斜陽下的雜草以及肚皮翻白的魚。

    就這樣靜默地站著,他們父子這輩子都未曾有如此祥和的時段,簡直是一場夢境的假象??上钛┨脑邕^了對他爹有所希冀的年歲,心中無波無瀾,自己把案上聞不慣的沉香用香灰埋了,無意間瞥見阮云昇手中畫卷的一角,上面提著落款,作于長胥十一年,正是阮雪棠出生的年份。

    許是不悅?cè)钛┨牡乃烈馔秊椋峡ね醴畔庐嬀?,卻在抬眼瞬間愣然失神,眼瞳浮了一點光,像朝陽粼粼撞上漣漪。他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是空張了張嘴,更像發(fā)不出聲音的死人了。

    將手中畫卷卷起,貼身伺候的下人立刻接過,仔細放回書架上。一并帶走的還有他的老態(tài)和死氣,離了畫,他又返回了人間,堪稱中氣十足地指責(zé):“在軍中當(dāng)逃兵,回來后又一直躲在腌臜場所,你自己不嫌丟人,王府卻沒那么差的家教!”

    阮雪棠當(dāng)然不覺得丟人,甚至有些好笑:“王府根本沒教過我,又從何談起家教?!?/br>
    話未說完,瓷杯直直砸到他的肩膀,阮雪棠其實看見了,卻懶怠躲開,guntang的茶水淋在身上,好在秋天衣服厚,并未燙傷。

    一直在旁邊像尊佛像的管家連忙攔住阮云昇,旁的下人都不敢開口勸,只他說得上話,一會兒勸王爺息怒,一會兒讓少爺服軟說好話,然而阮雪棠和他爹實在沒什么話可說,若不是時機尚未成熟,他早就把阮云昇宰了,剛才的事給了他啟發(fā),他要用茶杯碎片把皮rou劃開,再往傷口里塞滿茶葉和碎瓷。

    像看戲一樣看那兩人鬧將一通,阮云昇讓其余人都出去了,只留下知情的管家。他近來禮佛,將纏在手上的佛珠串當(dāng)鞭子似得打在阮雪棠肩上,又撿著阮雪棠的身體缺陷痛罵一番,自認為找回了君父的尊嚴,要心平氣和的談事了。

    縱然阮雪棠聽?wèi)T了他父親粗言穢語的責(zé)罵,恨意已然上升到了近乎于純粹的程度,但仍握緊雙拳,指甲刺入掌心,必須依靠疼痛來忍耐。

    “過幾日,你去頂岑六郎的缺?!崩峡ね跤謱⑷钛┨南绲南懔宵c了起來,有癮似得深吸一口。

    阮云昇嗅著十分陶醉,阮雪棠卻不喜歡這股味道,甚至有些頭暈,好不容易才想起岑六郎是任吏部的職位,如今考功司一職空閑,他爹讓他頂替岑家六郎的缺,恐怕其意在此。

    阮雪棠中午才做了個和他爹相似的決定,所以反應(yīng)得格外快,一聽他爹要將他送入朝中便明白了:阮云昇左膀右臂已被除去,他如今是孤掌難鳴,剩下的門生外官要么調(diào)不回來,要么不夠放心,救不了近火,只好再選一個人送進吏部。

    阮雪棠到底是王府子弟,本就可繼世蔭,將他突然頂過去,一是免除了層層升遷,二是在阮云昇看不起自己雙性的兒子,認為他這輩子都翻不起風(fēng)浪,姑且算是個不乖巧的傀儡。

    阮云昇見阮雪棠默不作聲,以為人老實了,不可一世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自己心里明白。若起了旁的心思,本王便將你送到鏡鶴觀去換點軍備,也算這些年沒白養(yǎng)你一遭!”

    他想,他爹是真看不起他,旁人效力至少還拉攏幾句,許個美夢,他爹連哄騙他的心思都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拿钏?。要么就是直直白白的威脅,生怕阮雪棠把他往好了想——鏡鶴觀是鈺京的一位親王居住的院子,那位親王旁的不行,是風(fēng)月好手,最喜男色,玩男人玩出了特色,幾乎每十天就會有一具死狀凄慘的男尸被抬出來。偏偏親王手握皇城的兵權(quán),旁人不僅不敢惹,還變著法送容貌好看的男人進去。

    褐釉香熏蓋頂綴了只金鳥,細白的煙線從鳥嘴飄出,裊娜升到半空,通化散了。他低著眼,依舊無話可說,佛珠串落在腳邊,阮雪棠無聊地開始數(shù)上面到底有幾顆珠子。

    阮云昇在奢靡書房把下三路的臟話罵盡了,口干舌燥地想要喝茶,才發(fā)現(xiàn)茶杯被他先前砸碎了,又習(xí)慣性地想摸手腕的佛珠串子,結(jié)果珠串也丟在地上,仿佛處處都不順意,氣急敗壞地讓阮雪棠滾出去。

    阮雪棠出了書房,發(fā)現(xiàn)先前押送他的那兩人還在門外候著,十分盡責(zé)地又將阮雪棠押送似得送到過去他居住的園子,并沒有跟著阮雪棠進去,而是往大門口一站,負責(zé)地充當(dāng)門神。

    他過去住的園子除臥房外,還有幾間空廂房,充作阮雪棠書房和起居室,另外貼墻角處還有幾枝枯梅樹,許多年都沒開過花,因阮雪棠這里少有人來,留便留著,下人們也不管。

    阮雪棠還未離家時,身邊只有幾個人伺候,幼時甚至連飯菜都會忘記準備,現(xiàn)在倒是新指了不少人過來,大抵是如今他有了利用價值,便不盼著他把自己餓死了。

    不過他清靜慣了,入寢前把一大幫下人趕出園子,下人們唯唯諾諾,也不多說什么,反正有專人守在園門口,不怕他逃。

    阮王爺因病畏寒,一切都按冬制,管家自作主張地也給阮雪棠房里起了炭盆,紅蘿炭燒得正旺,偶爾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阮雪棠嫌熱,把被子推到床腳,單穿著寢衣躺在床上,自己都覺得好笑,現(xiàn)下倒成他不適應(yīng)郡王府的生活了。

    其實這樣也好,他雖是被強行帶回了郡王府,成了阮云昇的一顆棋子,但日后郡王府的一舉一動卻也更容易掌握了。而且......阮雪棠想到他爹今日看的畫卷,又想起寒隱寺恒辨拿出的畫像,總認為這其中冥冥間藏了聯(lián)系,也可查一查。總之,回了郡王府,雖然危險,但總是利大于弊的,這一點他能想明白,何世奎更會贊成。

    思及此處,阮雪棠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了知,要是那家伙知道他如今是這樣的境況,大概不管什么利害關(guān)系,只會冒出許多傻話,怕他餓著凍著,怕他受傷出事,一聽到有危險,又要傻乎乎地當(dāng)著別人的面把阮雪棠護在懷里。

    宋了知就是這樣,喜歡起別人來,便眼里只有那一個人,簡直有點走火入魔。

    不過,阮雪棠今日聰明了一整天,偶爾也會有想聽傻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