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菲薇閣一夜/染血素袍/八抬大轎
易花都緩步入內(nèi),才跨過門檻,便見一縷明黃衣角從柱子旁露出。他往前走了幾步,果見嚴從化頹然坐在地上。還有幾步之遙,易花都已能嗅到酒氣。 “臣叩見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易花都輕聲道。 “小花兒,過來?!眹缽幕瘺]有回頭。 易花都小心翼翼地走至他身后,然后極緩慢地跪下。他這才瞧見,嚴從化身前的地面上,正擺著一支金步搖,而嚴從化滿面通紅,胡渣點點,發(fā)髻微亂,聲音嘶啞,“坐過來點,別怕?!?/br> “那是貴妃生前喜愛的首飾嗎?”易花都挪到嚴從化身側,依言坐下。 “不是,她喜愛的那些都隨她一同入葬了,這是朕先前命人為她打造的,還未來得及賞給她?!眹缽幕脑捳Z苦澀不堪,令聞者心碎,“她與其他女子不大相同,不知你有否聽說?珠釵翠環(huán)非她所愛,她就愛文房四寶,尤愛臨摹朕的字?!?/br> “臣聽說過,貴妃與陛下情投意合,鶼鰈情深,人人稱羨?!币谆ǘ荚捴幸材旧峡酀?,“臣聽說貴妃與別不同,是才德兼?zhèn)涞馁t淑女子,最得陛下賞識與憐愛?!?/br> “她確是與別不同,她不像皇后,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的責任所在,盡忠職守,恪盡本分,令朕敬佩有加亦望而卻步;她也不像其他妃嬪,一心只想順勢攀附,求子心切,得朕一晚便如飛上枝頭,甚至沒把朕當個人看。貴妃飽讀詩書,愿陪朕只徹夜閑聊,她關心朕,當朕是伴侶,如家人?!眹缽幕^頭來,看了易花都一眼,“她和你倒是有點像?!?/br> 聞言,易花都一時之覺百感交集,涌上心頭,“陛下……” “而朕能做的事卻如此之少。”嚴從化忽然又有些激動,話音哽咽,難掩不平,“朕雖立她為貴妃,但在她生前卻不曾了解她的心愿,在她死后,亦不能如尋常人夫一般替她嚎啕大哭一頓。這兒便是朕唯一所能潰于情緒之處,小花兒,你可知出了這菲薇閣,朕便只能是大寧天子,而不能是嚴從化了?” “陛下,臣……” “然這非最可悲之事,最可悲是……朕不以為貴妃愛著朕?!眹缽幕鲱^望向屋頂橫梁。 “陛下何出此言?” “貴妃性子溫柔,有才識有見地,但不論她嫁與何人,這都不會改變。若她沒有入宮選秀為妃,她嫁給大臣,嫁給秀才,嫁給任何一個皇宮貴族,甚至是嫁給平民百姓或莊稼人,她亦會如此善解人意,紅袖添香。這些都非朕所獨有。”嚴從化猛吸鼻子,“這已是朕能得到的,最接近真正傾心于朕的一個女子了,她卻就這么死了。” “陛下,我,我……”易花都稍微傾身向前,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似是有話要從心胸之中沖脫而出。 “罷了,朕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與你談這些。”嚴從化忽然苦笑一聲,“唉,小花兒還年輕,大概你聽了也只會想,朕已得天下,為何還如同毛頭小子一般有這些癡情怨念,你不會明白的?!?/br> “我怎會不明白?我太明白!”易花都忽然大聲道,“不過是眼見著傾心所愛之人,日夜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溫和親近,卻始終不能入他心神罷了。你知道這份情誼能夠伴隨終身,但亦知這并不是自己所渴求之情。你知道他有千百般好,但都不屬于自己。你看著他對你也是那樣千百般好,但卻無以為報,只想把心掏出來給他,可他要的不是一顆心,不是我的心……” 易花都看向嚴從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手里一直握著酒壺,此時正往嘴里又灌了幾口。 “已識清此生摯愛,卻只算得上是我自己的此生摯愛,偏偏他無心裝載,這我如何會不明白?”易花都的目光隨他手中的酒瓶一齊落在地上。 倏爾那酒瓶飛躍出去,被扔到了對面的墻上,發(fā)出一聲脆響,瓷片落地開花,酒液噴灑至墻身上,濃烈嗆人,一室迷醉。 “陛下!” 翌日清晨,嚴從化被劇烈頭痛喚醒,大抵自他成婚以來便不曾如此醉過。他睜眼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衣衫不整,口鼻中苦澀不堪,酒味令人作嘔。 “陳田——”他大喊一聲,卻無人回應。 嚴從化只好自己從地面上爬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才認出自己正身處菲薇閣。他一面托著沉重的額頭,一面粗略以視線掃過周遭,身旁正有一件素色外袍落于地,應當是喪期宮人所著孝服。除此之外,遠處還有瓷器破碎一地。 他抓過那件外袍來,見上頭染著腥紅點點,心中猜到了七八分?!瓣愄?!”他又高喊道。 這一回,終于有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門而入,哆嗦著跪地行禮,還說陳公公往尚食局去給陛下備早點去了。嚴從化直接打斷他,令他立刻回東來殿備浴水以供梳洗,還有醒酒湯。 嚴從化將那件臟了的外袍又扔回到地上,吩咐下人給這里收拾干凈,然后由宮女攙著回了東來殿。 對于昨夜之事,他已是記憶模糊,只記得自己吩咐過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之后就獨坐閣中喝酒。再后來,大概是過于思念貴妃,不知喊了哪個宮女進來,就地發(fā)xiele吧。嚴從化并不為此而苦惱,畢竟被君王臨幸這等大喜事,即便自己不去尋,那宮女肯定也會主動前來請示的。大不了就給個美人的封號,照舊往后宮里一塞,再無多余事端。也不知此幸運女子是何人,竟然就這么倉皇失措地跑了,錯失良機得連嚴從化都覺得有些滑稽。但他再無精力去思索此等閑事,此刻他正頭痛欲裂,今日即便不去上朝,也得邀群臣議事,不能再疏于朝政了。 喪期過后,嚴從化斂了愁思,專心致志地埋頭政務之中。天下之大,需要他處理的事務多得很,治理東江,拜祭南山,調(diào)兵西漠,禮待北藩,何事該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何事又能放手讓太子一試,嚴從化心中有數(shù)。但痛失愛妃不過月余,他心中仍有凄愴,偶爾難免心感寂寞。沒過多久,西漠軍請旨重組,到了該回邊疆的時候了,嚴從化這才想起易花都來,自他回將軍府后,竟已有兩月多不曾見面了。 嚴從化立刻派人去請易花都入宮,卻吃了閉門羹——易副將身體不適,臥病在床,難以面圣。嚴從化并未多想,只道是易花都回京水土不服,舊患復發(fā),便朱筆一揮,再賜告他三月,另派宮中御醫(yī)去將軍府察看。 御醫(yī)回來卻報,將軍府雖對他款待有加,但只言已請專職大夫入府,不勞煩宮中御醫(yī)大駕,反正易副將本人的面是沒見著。 嚴從化心中大為奇怪,只當是孩子大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不宜過分拘束。再過一月,嚴從化一直等著易花都主動請旨入宮,將軍府卻始終沒有動靜,他只好再派人去請,結果又是稱病不起。嚴從化再派御醫(yī)去,竟還是被拒之門外。 “豈有此理!” 嚴從化一拍桌面,驚得所有太監(jiān)宮女齊齊下跪。 “派人去請,請不來,派大夫去看,也看不著!莫非這小子是存心躲著朕?” 陳田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不發(fā)一言。 “朕想要見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就在京城之內(nèi),還有見不到的道理?你們八抬大轎去將軍府,便是他真病得癱倒在地,雙腿瘸拐,五感俱失,也給朕把人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