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改變
醫(yī)院搶救室外,小馬一拳捶在墻上,繼而蹲下身,揪著發(fā)根懊惱道:“都怪我,我覺得丟人,就沒有扶他,讓他自己走,我真不是東西,我爺爺年齡這么大了……我怎么就不能扶一下!” 他手里還攥著爺爺摔倒前給他的五毛錢,謝然和謝青寄一起,半扶半強迫地把小馬弄到長椅上坐著。 小馬悔恨著哽咽道:“以前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就天天去接我,每天都會給我五毛錢叫我去買辣條,后來爺爺?shù)美夏臧V呆以后就經(jīng)常記錯日子,以為我還在上小學。在家里看不見他,去我學校門口準能找見,他就拉著放學的小學生問看見馬貝貝沒有,小賣部的老板都認識他,還會把我爺爺送回家?!?/br> “可是我在家里總躲著他,因為他老了嘮叨,還控制不住尿褲子,屋子里都是尿sao味,我嫌臭就不過去……” 小馬眼淚流下,謝然和謝青寄都裝作沒看到,醫(yī)院的長廊上靜的很,過不一會兒傳來馬貝貝嗚咽著逐漸變大難以控制的悔恨哭聲。 半個小時后,小馬的mama趕到,得知前因后果后,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小馬一頭撞到墻上,好半天都站不起來。 謝青寄買罐冰可樂,叫小馬拿去消腫。 謝然把他喊到一邊去:“你先回家吧,這里有我就行,媽是不是今晚上回來?你跟她說一聲,叫她幫忙看著點馬阿姨的店,過兩天情況穩(wěn)定再來醫(yī)院。” 謝青寄走后半個小時,小馬的爺爺才脫離危險,從搶救室被推出來。 醫(yī)院的搶救室似乎有魔力,進去出來就得留下些什么。 小馬的爺爺留下自己的精氣神,再出來時像一張紙被揉皺了攤在床上,被單蓋著他干柴一樣的身體,看得謝然直發(fā)愁,這要是上廁所可怎么扶,好像碰一下就會散架,抓一把就會直接扯開皮rou,留一堆被蛀空的骨頭散在地上。 老人凹陷干癟的臉上扣著呼吸機,只有面罩上時隱時現(xiàn)的霧氣讓家屬知道,這個人還活著,但活得很辛苦。 謝然看著小馬的爺爺,突然有些害怕。 小馬呆呆地坐在病床前,這一夜誰都沒有睡著。 天快亮的時候小馬的爺爺終于從昏迷中蘇醒。老人啊啊啊地喊著,小馬的mama叫了句爸,聽見老人“貝貝”,“貝貝”地喊,小馬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一把握住爺爺?shù)氖?,爺爺才放心地點點頭,眼中露出些笑意。 謝然看到這一幕,識趣地站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三口。 走廊里不能抽煙,他就到樓道里去抽,無法忽略心中的恐慌焦慮,腦中一幕幕閃過小馬爺爺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一幕。 他不是沒有見證過死亡,上輩子經(jīng)歷過的死亡不計其數(shù),小馬的,mama的,謝嬋的,以及一些他記不住名字的甲乙丙丁。謝然從最初的痛徹心扉,悔恨焦慮,到最后的不痛不癢,習以為常。 以至于有段時間,他一聽說誰死了,都有些麻木,甚至到最后,他在做出跳海自殺這個決定時,還覺得十分輕松。 除了王雪新,那些被謝然見證過的死亡都發(fā)生在死者風華正茂的年紀,且死得出其不意,親人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被迫和這些死者道別,被迫著割舍傷痛往前看。 可小馬的爺爺老成這個樣子,他和mama一定做好了老人去世的準備,可能從小馬的爺爺?shù)谝淮螣o法控制大小便開始,就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年紀大的老人去世前的每一天,親屬都提心吊膽,備受煎熬。 謝然十分意外,沒想到他這個自殺過一次,拿死亡不當回事的人,居然還會因險些見證一個陌生人的離世而有所觸動。 背后消防門被人推動,謝然回頭,看見是小馬失魂落魄地進來,趕忙掐了煙,問他爺爺怎么樣了。 “醫(yī)生進去檢查了,但我覺得……”小馬沒再說下去,謝然卻明白了,摔跤這種事放在年輕人身上沒什么,放在七十歲的老人身上可是能要命。 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拍拍小馬的肩膀。 小馬用一種很疲憊的口氣,認真道:“然哥,我真的不想干這行了,之前跟你這樣說是因為挨了打,心里不服氣,嘴上過過癮,沒真想過干別的。這回我爺摔一跤,估計也……也沒多少日子了,我想踏踏實實地陪陪他,也讓我媽放心?!?/br> 他停頓片刻,才繼續(xù)道:“我以前真的很混蛋?!?/br> 謝然沒吭聲,他早看出小馬之前不是真心的。 小馬這樣說他應該感到高興,畢竟他的目的就是勸小馬金盆洗手盡早轉(zhuǎn)業(yè),可沒想到他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改變。在謝然的計劃中,應該是用他自己的死亡令小馬感受到觸動,從而改過自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謝然看著眼前脫胎換骨的小馬,突然有種微妙的感覺,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改變。 “知道了,大哥那邊我去替你說,你就安心照顧你爺爺,什么都不用想?!?/br> 小馬感激地重重握著謝然的手。 從醫(yī)院出來后,謝然坐上出租車回家,控制不住地想看謝嬋,看王雪新,但更想看謝青寄。 小區(qū)門口的早點鋪子早已出攤,晨練的大爺大娘們成群結隊,拿著蒲扇拍腰拍腿,漫不經(jīng)心地聊天嘮家常。謝然從他們間穿過,恍惚地摸到家門口,王雪新正往外推電動三輪車,不知是不是要去進貨,看見謝然就露出慌張神色,問他昨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謝青寄沒告訴你?” “你弟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哥斯拉大戰(zhàn)金角大王把白宮毀了又把長城炸了這樣的事情,都能被你弟用怪獸打架四個字概括,問他?我還不如去看新聞聯(lián)播!” “哥斯拉跟金角大王不是一個體系的,這倆見不著面……” 王雪新眼睛一瞪,罵道:“還用得著你提醒我?小馬爺爺怎么樣了?我知道老爺子摔了,現(xiàn)在人怎么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好好的怎么會摔了?!” 謝然如實相告,王雪新聽完又開始罵人,手一伸去擰謝然耳朵,卻沒真用力,氣急敗壞道:“看看,你們倆湊在一起就不干正經(jīng)事,整天不學好,現(xiàn)在闖禍了吧!”她一推三輪車,就要騎著去醫(yī)院,謝然慌忙攔下,叫她別去添亂。 “你懂什么,你馬阿姨這時候肯定特別慌,多個人多把手,就算什么都不做,陪陪她跟她說說話也行,當年我們一家剛搬過來的時候,你馬阿姨沒少幫忙……你小子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干什么!” 謝然看著嘴硬心軟的母親,突然抱了上去。 他高大的身軀籠罩住mama,卻像小時候一樣把下巴放在王雪新肩頭。 王雪新不自在地推開謝然,生硬道:“你怎么最近跟吃錯藥一樣,你多回家看看我就謝天謝地了?!?/br> 她重重哼了一聲,表示她壓根不吃這套!又瞪謝然幾眼,不情不愿地替他一整衣服,低聲道:“看你黑眼圈重的,昨天陪著在病房守了一夜吧,進屋睡覺去吧,桌上有稀飯,記得吃點東西再睡?!?/br> 王雪新彎著腰推車,腳熟練地一蹬,加油,三輪車開了出去。 這是她多年下來養(yǎng)成的習慣,以前她沒錢買電動三輪,進滿貨往回拉的時候騎不動,得先跑著推幾下,把車推起來,再一蹬才能把三輪車開出去。后來日子稍微好過了些,才換成電動三輪。兩年后本市為了促進市容市貌外加改善交通,不讓三輪車進主城,王雪新的電動三輪再無用武之地,開始擺在家里落灰。 謝然回到屋里,桌上放著一口鐵鍋,掀開一看是王雪新熬好的稀飯。 謝然直接往他和謝青寄的臥室走,輕輕推門一看,謝青寄果然還睡著。 謝青寄睡覺時十分老實,直挺挺地躺尸,雙手交叉著疊放在身前,標準得如同即將入殮。謝然以前還吐槽過,說要不是趴到他胸口聽聽還有動靜,他都要以為旁邊躺著個死人。 謝然當然沒蠢到以為謝青寄斷氣,他只是想找個借口趴到弟弟身上。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夢到什么,正眉頭緊鎖滿頭是汗,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地動來動去,謝然安靜地坐在床頭,認真地端詳謝青寄。他不知道自己重生后,原先的世界還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謝青寄得知他這個混蛋哥哥的死訊后,會是什么反應呢? 他會和小馬一樣后悔嗎? 估計也只是慶幸終于解脫了吧。 這樣想著,他下意識伸手去替謝青寄擦額頭的汗,沒料到這小子身懷絕技,夢中也不肯放松警惕。謝然的手還沒碰到他,謝青寄就眼睛一睜,條件反射性地扯住謝然的手腕,以一個標準的擒拿把他按在床上。 謝然眼前一黑,腦門咣當一聲磕在床頭上,痛罵道:“撒手!” 謝青寄終于清醒,看清這個人是誰,慌忙松手把謝然扶起來,去揉他的頭。 謝然痛得直吸冷氣,罵道:“你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不要當警察了,你去當特務好不好?。∫院笕⒘死掀旁趺锤怂X啊你!” 謝青寄跪在床上,揉他腦袋的手一頓,定定地看著謝然,低聲道:“說什么呢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