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二零一三年的開年第一場雪，洋洋灑灑下到第二天早晨，謝然沒能趕回自己的出租屋，他抱著被子在沙發(fā)上湊合一夜。

    王雪新似乎終于意識到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即使性別相同，住在一間屋子里還是不方便。

    她試著跟謝然商量：“咱家客廳地方大，我再給你隔個單間出來，你回家住吧，你最近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錢得省著花?！?/br>
    謝然沒立即答應(yīng)。

    母子二人坐在客廳，看著電視臺重播過去幾年的春晚，沒來幾天的趙高迅速看清形勢，使勁渾身解數(shù)討好一家之主，很快霸占了王雪新的芳心，屁股下的寶座已經(jīng)從地上的軟墊升級成王雪新的腿。

    謝然對她的提議有些心動，原因不外乎別的，是他資金周轉(zhuǎn)不開，窮得快交不起房租。

    他和小馬的錢一下全部投進(jìn)去，光是二手車就一口氣收了五臺，每個月付車位看管費(fèi)加在一起就得小三千。

    到現(xiàn)在卻只有一人前來聯(lián)系看車，可這買主似乎以前上過二手車販的當(dāng)，對此行偏見頗深，光是看車就前前后后看了三次，最后被暴脾氣小馬趕走拉黑。

    謝然這才知道，原來倆人上一次可以快速脫手，是走了狗屎運(yùn)，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給了他們盲目自信。

    他給認(rèn)識的二手車販打了個電話虛心求教，對方在電話里大笑一通，說春節(jié)這段時間是淡季，叫謝然想辦法撐到三月。

    謝然無法開源，只能節(jié)流。

    其實(shí)還有一個原因，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王雪新好好相處過，他想多陪陪mama。

    一見謝然答應(yīng)，王雪新又再接再厲讓他去相親，謝然也無奈地點(diǎn)頭，和王雪新再三強(qiáng)調(diào)：“相親可以去，能不能相中另說?！?/br>
    王雪新眉開眼笑地鉆進(jìn)廚房里去切水果。

    謝然出于謹(jǐn)慎考慮，將信封從外套口袋中取出，拿打火機(jī)直接給燒了。

    他看著煙灰缸里逐漸燃起變成灰燼的東西，不可避免地想起謝嬋去世那天發(fā)生的一切。

    那時候謝青寄剛上大四，王雪新是在他大一快結(jié)束時走的，原本在她去世前后，謝嬋已經(jīng)跟著唐思博嫁去外地，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又因工作調(diào)動而回到了本市，她第一個孩子，則因?yàn)橥跹┬碌娜ナ纻倪^度而沒能保住。

    她在即將臨盆的時候突然登門拜訪，謝青寄那天臨時去了學(xué)校，要到晚上才回來，只有謝然一個人在家。

    謝然嚇了一跳，問謝嬋怎么自己跑過來了，唐思博為什么不送她？

    趙高湊過來想要和謝嬋親熱，謝然擔(dān)心jiejie肚子里的寶寶，就把貓給關(guān)進(jìn)屋子。

    提起唐思博，這下謝嬋連強(qiáng)顏歡笑都做不出了。

    那時謝嬋已經(jīng)得知他和謝青寄的關(guān)系，清楚謝然是個同性戀。

    謝然還以為她是老生常談，來關(guān)心二人生活的，誰知下一秒謝嬋就從包中拿出一張照片。

    他一看就愣住。

    照片上的唐思博小心地?fù)е约旱募绨?，畫面正好定格在他低頭看著謝然笑的那一幕。

    他幾乎是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謝然想要解釋，想要撇清關(guān)系，他和唐思博真的什么事情都沒有。

    自打謝嬋2012年把唐思博領(lǐng)回家的那一天起，除了他發(fā)給謝然那條從未得到回應(yīng)的短信外，二人再沒有過私下交流。唐思博再沒有找過他，他也沒有聯(lián)系過對方，就連偶爾被王雪新指揮著催他們夫妻二人回家吃飯，謝然也是想辦法讓謝青寄去說。

    這對親密無間的姐弟在這一刻突然多了幾分生疏隔閡，謝嬋大著肚子，雙手不住顫抖，指甲快要把照片給戳破了。

    “前幾天家里阿姨打掃書房，有本書掉了，阿姨撿書的時候看到這張照片，就給了我?！?/br>
    謝嬋苦笑一聲：“他可能自己都忘記還有張照片放在那里。”

    “你從很久以前，就在提醒我，勸我不要那么早結(jié)婚，還跟我開玩笑說他不會是個Gay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而且你本身就……”

    她看著弟弟，鼓起一絲面對過往的勇氣，認(rèn)真道：“我決定先來問你，我們是一家人，你不會騙我，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人是可以百分之百相信的，那當(dāng)然那是你啊，所以我想先聽你說?！?/br>
    謝然手腳發(fā)冷，再顧不得隱瞞，從謝嬋拿著這張?jiān)缇捅凰z忘的照片找上門起，謝然就明白事情已經(jīng)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將二人過往全盤托出，再三保證，連找人調(diào)查過唐思博這件事情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可并沒有查出他有任何和同性交往過的經(jīng)歷，連手機(jī)軟件和聊天記錄，都被謝然想辦法翻了個底朝天。

    那時的謝然怎么會料到查不出是因?yàn)樘扑疾┲挥羞^一個短暫交往過三天的人？他是真的從此以后就對同性失去了興趣。

    謝嬋聽罷，失神地點(diǎn)點(diǎn)頭，喃喃自語道：“我心里有數(shù)了，小謝知道嗎？”

    謝然搖頭。

    謝嬋又道：“那先別告訴他了，你們兩個也不容易，不是你的錯?！?/br>
    她抓起提包扶著肚子，說她要一個人想一想，心慌意亂中那張照片也被落下。謝然滿腦子都是謝嬋，沒察覺到那張照片被落在了沙發(fā)縫隙中。

    他不顧謝嬋的說法，堅(jiān)持開車把她送回家，剛一進(jìn)門姐夫就迎上來。

    “你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告訴我，這個時候還往外跑，湯我給你煲好了，現(xiàn)在想喝嗎？”唐思博抬頭，看見謝嬋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愣，心疼地嚷嚷：“怎么臉色這么差，怎么了這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謝嬋沒有吭聲，倒是謝然從后面走上來，狠狠抓住唐思博的衣領(lǐng)。

    這個有幾分像謝青寄，但更像謝文斌的可憐男人被打得眼鏡一歪，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被謝然一拳揍得站不起身，謝嬋叫謝然住手。

    她胸口不住起伏，看上去快要暈倒了，狼狽地抱著搖搖欲墜快要臨盆的肚子，謝然從后面托著jiejie，胳膊被jiejie下死力般抓著。

    謝嬋茫然地盯著地面，她干澀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張開又閉上，對即將到來的真相怕得厲害，可她一抬頭，卻看到了謝然比她還要驚慌的眼神。

    謝然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這一刻謝嬋理解了他。

    已經(jīng)把母親去世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的謝然，心中承載太多事情的謝然，再承受不起擔(dān)負(fù)jiejie婚姻破裂的責(zé)任了，他肯定在后悔他的自作主張，沒能把實(shí)情早點(diǎn)告訴她。

    她咽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請求，改口道：“你先回去吧。”

    謝然痛苦愧疚地看著jiejie，卻固執(zhí)地沒走。

    謝嬋又笑了笑，語氣輕快，卻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靶r候都是你保護(hù)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該我護(hù)著你了??！別害怕?！?/br>
    她深吸口氣，甚至還來不及擦去眼淚，笑著摸摸謝然的臉，安慰道：“聽話，先回家，相信我，我可以處理好的，等我過兩天去給你和小謝做飯吃，你想吃什么，去把菜買好，等著jiejie回家啊?！?/br>
    “可能馬上就要過回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日子了，你和小謝可不許嫌我吵?！?/br>
    謝嬋笑中帶淚地看著弟弟，把他推出了門。

    關(guān)門前，謝然聽到謝嬋一巴掌扇在唐思博臉上的脆響。

    謝然打了唐思博左臉，謝嬋打他右臉。

    從小唯唯諾諾，搖擺不定的人，難得繼承王雪新衣缽彪悍了一把，身為即將臨盆的孕婦，直接把唐思博一個大男人給扇得半天站不起來。

    她說了句：“你真是讓我惡心。”

    那是謝嬋去世前，謝然最后一次見到j(luò)iejie。

    他再也沒能等來他的jiejie回家，而是等來了一通電話，接到了謝嬋的死訊。

    在他走后發(fā)生了什么，他到死都沒有搞清楚，只依稀從保姆的口中勉強(qiáng)拼湊出一個零碎的大概。

    保姆說她聽見雇主吵架，就往房間里躲，隱約聽見唐思博哀求著語無倫次的解釋，繼而便是謝嬋翻箱倒柜，收拾行李箱的動靜。

    最后謝嬋連衣服都不要，條件反射性地厭惡這個兩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她還喊了一句“誰管你有沒有和男人上過床！”

    當(dāng)年王雪新和謝文斌離婚，起碼忍到第二天才搬出去，謝嬋只比王雪新更烈，她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這場單方面的爭吵結(jié)束在謝嬋的一聲痛叫里，保姆奪門而出，看見謝嬋躺在樓梯下，有血從她身下流出來。

    唐思博一愣，連滾帶爬摔下樓梯，他臉上的眼鏡都摔破，鋒利的鏡片深深戳進(jìn)眉骨，再偏一點(diǎn)就會扎進(jìn)眼球，但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樣，臉上流的血比謝嬋的還要多，抱著老婆，哆嗦著拿手機(jī)打電話。

    他在謝嬋死后就有些精神失常，嘴里翻來覆去也只剩下一句話：“你留下吧，我走，我求你了，你打我吧，你別哭，不是因?yàn)橹x然，不是因?yàn)橹x然??！”

    事后謝然每每想起都會后悔，謝嬋應(yīng)該是害怕獨(dú)自面對同床共枕數(shù)年的丈夫可能是雙性戀，甚至還可能跟男人上過床這樣的事情，更害怕丈夫和自己在一起的原因，是因?yàn)榈艿?。她不再相信自己的丈夫，對婚姻和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猜忌。

    謝然突然讀懂了jiejie當(dāng)年看向他的哀求眼神。

    謝嬋那個時候肯定是希望謝然可以陪著她的。

    如果他選擇留下，是不是jiejie就不會死了？

    這輩子的謝然明明已經(jīng)拿回了照片，卻依然煩躁地坐在沙發(fā)上，王雪新在廚房里咚咚咚切水果，那聲音聽得他一陣心悸。

    從剛才回來看見謝嬋起就在焦慮不安，他不知這種莫名其妙的擔(dān)憂從何而來，可他的惶恐已然到了連抽煙都無法緩解的地步，謝然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想別的事情。

    “你在燒什么？”

    謝青寄突然走到謝然背后，平靜地問道。

    謝然冷汗出了一身，還好此時照片已經(jīng)燒完，他居然都沒有察覺到謝青寄的靠近。

    “沒什么?！?/br>
    他隨口敷衍，本意是打發(fā)他走，沒想到謝青寄卻不依不饒，他不止沒走，反而在謝然身邊坐下，認(rèn)真道：“你今天是不是去見姐夫了？”

    謝然一愣。

    謝青寄抿著嘴，回頭看了眼謝嬋的臥室，壓低聲音解釋道：“你今天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聞到了，你身上有男士香水的味道，是姐送給他的新年禮物，jiejie讓我聞過，我記得?！?/br>
    謝然沉默，他想起來了，他家謝青寄上輩子念的是偵查專業(yè)。

    “嗯，之前有些誤會，今天都見面解釋清楚了?！?/br>
    謝青寄沒吭聲，謝然看著他這副審視的樣子，又焦慮起來，誰知下一秒謝青寄突然道：“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發(fā)生過什么，但你看見他的反應(yīng)很不對勁，有些事情你瞞著我沒關(guān)系，騙我也沒關(guān)系，可你要連謝嬋也一起瞞一起騙嗎？那是她的人生?！?/br>
    他這坦率直白的一問如利刃般撕開表象，終于令謝然妥協(xié)，不得不面對那個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問題。

    況且他這樣問，幾乎是要和謝然攤牌了。

    ——謝嬋介意的，真的僅僅是唐思博對自己那來去匆匆曖昧不明的少年悸動嗎？

    謝青寄點(diǎn)到為止，不想多說，正要起身離開，誰知謝然卻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只見謝然脊背無力地往內(nèi)扣，一只手糾結(jié)地捂住額頭，一只手拽住向來被他避之不及的弟弟。

    這一刻謝青寄像當(dāng)年的謝嬋一樣，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謝然的不安害怕。

    他害怕去做那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但謝青寄沒有像當(dāng)年的謝然一樣任由jiejie獨(dú)自面對，明知道王雪新就在背后的廚房里切水果，明知道謝然這輩子要劃清界限的態(tài)度，他還是坐了回去，并忽然生出想要不管不顧回握住謝然的沖動。

    可惜下一秒謝然就松開了手。

    他的失態(tài)如曇花一現(xiàn)，根本就來不及回味。

    這個當(dāng)年做錯決定的人選擇在這一世當(dāng)個勇敢的壞人，去告訴謝嬋一些她最應(yīng)該知道的事情。

    謝然聲音嘶啞道：“明白了，我會告訴謝嬋，但是小謝……”

    他的決定還遠(yuǎn)不止此。

    “我不該撒謊，我沒把你當(dāng)別人，”謝然壓低聲音，幾乎是用氣音道，“——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