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硬幣
此時在某個大門緊閉的KTV內(nèi),老喬對著電話道:“大哥那邊出結(jié)果了,判了九年,還有幾個人也進去了。他們家里人我都打點好,不過你先別回來,在外面避避風(fēng)頭。” “我心里有數(shù),我弟那邊……?” “挺好的,我找人去看過,你媽那邊我也幫你去過一趟,你弟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墓碑前頭連個落葉都沒有?!?/br> “謝了?!?/br> 電話那頭,正是久不露面的謝然。 此時他正身處貴州某處城鎮(zhèn)中,拿著衛(wèi)星電話給留在本市的老喬打聽消息。 四個月前大哥手下的館子突然被查,本人更是在家中以涉黑名義被當場逮捕,他的落網(wǎng)昭示著本市長達數(shù)年的打黑行動正式拉開帷幕。好在謝然因謝青寄要考警校一事而有所收斂,對非法活動有所避諱,去管了大哥手下的正規(guī)生意,因此才逃過一劫。 可他到底曾參與其中,只好連夜跑到外地去避風(fēng)頭。 彼時他正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痛中,就被迫東躲西藏到貴州去。他走得急,連跟謝青寄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只在到達貴州后聯(lián)系過他一次,還是因為謝青寄的生日快到了。 如果事態(tài)收緊,他還得換地方,未必能在生日那天親口對他說句生日快樂。 他們家謝青寄每到生日就倒霉,兩歲的時候爸媽離婚,六歲的時候挨了人生第一次打,再過倆月就該過生日,結(jié)果老娘死了,哥也跑了。 那時候的謝然想,謝青寄也該倒霉到頭了吧,總不會有比老媽橫死更令人痛徹心扉的事情。 他不敢頻繁聯(lián)系弟弟,怕他被警察盯上,因此只得拜托老喬想辦法報個平安。 那時老喬正在收拾爛攤子忙得不可開交,隨口答應(yīng)下來,說會派個小弟每個禮拜通知謝青寄你哥還活得好好的,順便再給點零花錢。 謝然想也不想就否定:“不行,別讓他和我們的人多接觸,我弟讀警校的,別給他惹麻煩?!?/br> 老喬徹底沒轍,心想你謝然不就是最大的麻煩?! 他手一攤,從一堆賬目中抬頭,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說怎么辦?你們兄弟倆有沒有啥自己的暗號,比如說經(jīng)常打的游戲,經(jīng)常吃的外賣,叫你弟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我找個生人,每個禮拜定時定點給他送一份過去,堅決不露面。” 大哥一進去,大嫂也受到牽連,名下的好幾個公司都被通知查稅,老喬正忙著查賬,恨不得一個人劈開當兩個使,只想給電話那頭的謝然跪下,叫謝然可憐可憐他這個人到中年一事無成的禿子吧。 顯然謝然這個混蛋對他弟以外的人沒有憐憫之心,把老喬折騰了半天,最后突然語氣微妙道:“……那你,那你每個禮拜六,就在我家門口放一個蘋果吧,他肯定一看就知道是我?!?/br> 老喬沒有多想,感激涕零地答應(yīng)。 他做事十分靠譜,時刻謹記著謝然的叮囑,花錢去附近高中找了個女學(xué)生,讓她每個禮拜六早上往謝青寄家門口放一個蘋果。 這樣別人就算看到了,也只以為是小情侶之間心照不宣的把戲,不會往“黑社會跑路還得又當?shù)之攱尩胗浰幻装藥椎牡艿堋边@方面去猜測。 女學(xué)生十分盡職盡責(zé),拿著老喬的錢就把事情辦到實處,連突發(fā)急性闌尾炎,還不忘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地跟雇主打電話,說這個禮拜六她去不了了。 老喬低頭一看表,正好早上九點半,謝青寄通常十點到家,再一查路況,從他這里出發(fā)到謝然家門口要二十八分鐘。 他嚇得從椅子上竄起來就往外跑,到了地方才想起來蘋果沒買,朝附近住戶打聽哪里有水果鋪子。 大嬸拍著腰活動身體,指了指謝青寄他家的方向。 “哦,以前有個姓王的女的開了個水果鋪,幾個月以前好像出車禍去世了,店就關(guān)嘍,最近的超市開車要十幾分鐘吧?!?/br> 老喬:“……” 他剛準備抬腳往小區(qū)外走去找賣蘋果的,下一秒就看見謝青寄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口,正背著個書包一臉落寞,像被人甩了。 老喬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人生的絕望。 他甚至來不及感嘆謝然弟弟這副落水狗模樣,立刻剎住腳步,原地轉(zhuǎn)身一個漂移,向著謝青寄家門口方向狂奔而去。 他從褲兜里的一堆雜物:打火機,鈔票,老人寶,和小喬的頭繩中準確地抓出一枚一塊錢鋼镚,往他家門口一放,繼而馬不停蹄,趕在謝青寄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即將看見他時,掄著他快要散架的老胳膊老腿,跑走了。 謝青寄腳步一頓,疑惑地抬頭看向四周,總覺得剛才有人影一閃而過。 老喬躲在居民樓后面,探頭觀察謝青寄的反應(yīng),見他撿起那枚硬幣,方才松了一口氣。 謝然的弟弟那么聰明,蘋果都能猜出來,硬幣應(yīng)該也能猜出來是謝然的意思吧,反正也就一個禮拜而已! 老喬不再多想,繞路趕回場子,一路上回味著自己這個精彩至極的救場。 謝然經(jīng)常嘮叨他不接觸新科技,什么年代了出門還帶現(xiàn)金,然而老喬疑心非常重,總覺得這些軟件會偷偷劃走他的錢,或者哪天軟件不能用了,那他的錢怎么辦!因此只用最普通的老人寶,什么微信QQ支付寶,他都沒有! 如果要是聽謝然的換成智能機,他今天估計就只能扔小喬的頭繩了。謝青寄看見女式頭繩,估計會以為他哥在外面給他找了個嫂子。 現(xiàn)在就等著風(fēng)頭一過,謝然回來帶著大家賺錢,他們這伙人都對謝然盲目信任,總覺得他能擺平一切麻煩,有謝然在,就沒什么可擔心的。 老喬得意地坐在謝然常坐的轉(zhuǎn)椅上,一邊喝他的早餐蛋花湯,一邊摸著額頭僅剩不多的碎發(fā)。結(jié)果剛喝到嘴里還來不及咽下,辦公室的門就被人用力推開,老喬被嚇得噗地一聲噴了個天女散花,湯撒了一褲襠。 只見謝青寄面色鐵青地沖進來,后面還跟著常守在門口現(xiàn)在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小弟,一個捂著胳膊,一個捂著肚子,一副被人以暴力教育過的倒霉樣。 老喬怒道:“怎么把他放進來了?等謝然回來再收拾你們!不是都交代過嗎?” 小弟們委屈地擺擺手,意思是太能打了,打不過。 老喬簡直沒眼看,揮手讓他們走開! 謝青寄站在他面前,抬起攥緊的拳頭,嚇得老喬往辦公桌下面躲,以為謝青寄要打他。 結(jié)果這小子手掌一攤開,里面躺著半個小時前,老喬親自扔下的一塊錢硬幣。 謝青寄冷聲質(zhì)問道:“這是什么意思?謝然人呢,出什么事了嗎?!?/br> 老喬松了口氣,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心有余悸道:“我的老天爺啊,祖宗,你怎么找過來的,你哥沒跟你交代過少跟我們接觸?” 謝青寄沒吭聲,低頭執(zhí)著地盯著老喬。 老喬被他盯得心軟,想到家里的女兒小喬。每次她盯著自己問mama在哪里的時候,就是謝青寄臉上這副受了委屈不說,帶著一股倔勁兒的神情。 “坐下說吧,你哥沒出事,還好好的。” “那為什么你在我家門口放一個硬幣?為什么蘋果沒了?硬幣又是什么意思?!?/br> 謝青寄還是站著沒動,他步步緊逼,顧不得此刻的失禮,今天非得要到一個答案。 老喬徹底沒轍,拉過把椅子把他按上去,實話實說道:“他真沒事,三天前我倆還打電話呢,可能中午十二點左右還會再打,他每個周六都會打電話問你的情況?!?/br> “這是你哥想的辦法,他現(xiàn)在不方便聯(lián)系你,怕你擔心,就說找人往你家門口,每個禮拜固定時間都放一顆蘋果,說你一看就知道是他。今天去給你送蘋果的那個人急性闌尾炎住院,我看見的時候都九點半了,光開車趕到你那邊就要半個小時,哪有功夫停車買蘋果,就……就扔了個硬幣,我還怕給要飯的撿走呢!” 老喬認真沖謝青寄道:“你哥真的沒事,他要出事,我現(xiàn)在也坐不住?!?/br> 隨著他這聲保證,謝青寄整個人突然放松下來,閉上眼長舒一口氣,肩膀耷拉著坐在椅子上,反復(fù)摩挲著那枚硬幣。 老喬這才發(fā)現(xiàn),謝青寄整個背都濕透了。 他忍不住問道:“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謝青寄靜了很久,才聲音嘶啞道:“你找人放蘋果的第二個禮拜,我提早一個小時回家,以為是謝然回來了……結(jié)果看到有個女的把蘋果放我家門口,我一路跟她來這里,看到有人出來給她一百塊錢。” 他身體前傾,兩個手肘撐在膝蓋上,似乎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他的激動不顯山露水,不住顫抖的手指卻暴露了一切,不難想象在趕來這里的三十分內(nèi),這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已經(jīng)設(shè)想好了各種悲觀的可能。 老喬看著出神的謝青寄突然道:“……你們兄弟倆的關(guān)系,好像也沒謝然說的那么糟糕?!?/br> 謝青寄這小子抓著那枚硬幣就跟抓著救命稻草一樣,到現(xiàn)在都不撒手,這哪里是兄弟感情糟糕,簡直好得要命。 他起身給謝青寄倒水,叫他緩一緩,正想把他打發(fā)走,卻聽謝青寄問道:“他是怎么說的?” 老喬見謝青寄緊張成這副樣子,還以為謝然當初的話是在開玩笑,當即大大咧咧,一字不落地轉(zhuǎn)述。 “他還能怎么說,你哥那張嘴你還不知道哈哈,他說你可能巴不得他死掉,家里少一個禍害?!?/br> 謝青寄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老喬心中一沉,意識到說錯話,又急忙補救:“他肯定是開玩笑的,不然怎么會想辦法讓我給你報平安,你說是吧哈哈,他每個禮拜都要打電話問你的情況,哈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幾聲,在心里痛罵自己就不該多嘴。 謝青寄并不接話,把硬幣往褲兜里一揣,又問道:“他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這個問題另老喬為難,謝然之前吩咐過,不想讓他弟弟和這行接觸太深,再說他弟念警校,有些事情還是少知道。 當即編出幾個理由把他糊弄過去。謝青寄聽出老喬有難言之隱,也不再逼問他,反正知道謝然平安,他就放心,別的他也不多問。 少年身形孤單,穿著件被汗浸濕的襯衫,像無家可歸的小狗一樣往外走。 有關(guān)謝然的一點點消息就勾著他不管不顧地跑過來,就像流浪的小狗被喂了一口飯,就眼巴巴地盯著別人,意思是能不能帶我回家啊。 等被人一腳踢開時,又會難過地嗚咽幾聲,那眼中的期待就像熄滅的燭光,想跟不敢跟地坐在原地。 老喬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 就在謝青寄即將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老喬不忍道:“算了算了,你留下來吧,等下謝然會打電話過來,你聽聽他的聲音,但可別出聲啊。不能讓你哥知道他交代的事情我給搞砸了,而且你哥千叮萬囑,不要你和我們扯上關(guān)系,你聽就聽,不要多問,出了這個門就不要對別人提起?!?/br> 謝青寄怔怔回頭,喉結(jié)一滾,對老喬認真地說了句謝謝,走回屋坐回那張椅子上。 他有些拘謹,既不亂看也不多問,只一心一意等著謝然的電話。 剛才他肩膀塌著,現(xiàn)在卻正襟危坐,像是背后打了塊鋼板,好像只要能聽一聽謝然的聲音,整個人身上的精氣神就都回來了。 老喬看著被折騰成這樣的謝青寄,心想謝然這混蛋真是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