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戲
虞望瞧著身材瘦削矮小,沒想到力道不淺,高骨被他摟的肋骨疼。 “你怎的知道是我?”高骨掙脫開懷抱,摘下面具,露出灰色眼睛。 “除了你,沒人會來……”虞望期許的仰望他;“你來帶我走嗎?” 數日不見,虞望瘦了,臉色沒初見時鮮亮,衣服還是分別時那套,沒見臟,看來他們沒有真為難虞望,就是小辮子扯散了一半,高骨猜測他們還是嚇唬了他一番。 高骨望了眼窗外;“我會帶你走,不是現在?!?/br> 虞望聽第一句眼睛都亮了,聽第二句眉毛耷拉了下來,雙手攥緊高骨衣袍,與虞蘇一模一樣的水杏眼含了淚,央告著;“那……那我什么時候走?我想我阿帕……我想回家,恩公你早些帶我走……” 高骨原本也是個鐵石心腸,除了面對高禎會有所畏懼,對其他人沒有額外情緒,可這虞望楚楚可憐的抓著他,竟擾的心中亂紛紛。 “我自然盡快,”高骨放低聲音安慰虞望;“知道你安全我也就放心,你可知這樓下是誰的人?” 虞望茫然搖搖頭,他長得雖與虞蘇極像,可神態(tài)氣質卻相去甚遠,以至于高骨越看他越不像。 “他們可透露要押你到幾時?” 虞望繼續(xù)搖頭。 “他們平時在樓下說話都說些什么?可聽到什么風聲?” 虞望垂下頭,不敢再看他,高骨心想這就叫一問三不知。這樓板之間有縫隙,高骨能清楚聽到樓下聲響,他一邊與虞望說話,一邊豎起耳朵聽,幾乎一字不落全記下了。 聲音這么清楚,還獨自待了這些時日,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要么是這些私兵嘴巴嚴,要么是虞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高骨覺得怕是后者吧…… “那有我二哥的消息嗎?”虞望追問。 高骨略思索;“我知虞先生還有一個兒子,走陸路來佐州,名喚虞牙,只是此時沒有音訊,大約還在郢國。” 說完高骨覺出不對;“二哥?你有幾個兄長?” “兩個……”虞望不知怎么,聲音小了下去,像是犯了錯。 高骨還想問些什么,就聽一陣腳步緩慢而來,高骨忙藏身門后,待他站定,門果真開了。 一個醉醺醺的私兵走上來,這人長得虎背熊腰,光膀子穿一對襟兒葛布衫,打著酒嗝,看虞望站在地上,表情有異,大著舌頭問;“你……這么晚不睡,在做甚!告訴……告訴你!休想跑!” 虞望慌忙搖頭。 高骨偷偷從門后查看,這醉鬼來了也不說何事,就站在當間搖晃,虞望滿臉警惕。 “你……”醉鬼私兵舉起左手;“你……過來!” 虞望嚇的一抖,連連后退,眼睛不住往高骨的方向看。 高骨聽見樓下有嬉笑吃酒的聲音,那意思是,這醉鬼私兵又要借酒蓋臉。 又要? 高骨攥緊手中短拐,氣上心頭。 “你那老子我……我知道!就在佐州呢!還是什么士……士大夫,區(qū)區(qū)一個……嗝!客卿!算個屁!我看你……長的跟個……個姐兒似的,你那爹……也不什么正經玩意兒!” “放屁?。 庇萃t著眼睛,攥著拳;“我阿帕是陣候用車攆請去的!他通古博今!豈是你等粗鄙之人可講的!” 醉鬼私兵看虞望居然敢回嘴,上前就要動手。 可沒走幾步,忽然一陣陰風刮過,案上的蠟燭被吹倒,屋內即刻黑暗一片,還未等那醉鬼反應過來什么,就聽一聲悶響,他壯碩的身軀搖晃兩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樓下的人們雖吃酒,但也警覺,聽見不對立刻沖上來,只見那醉鬼面朝下趴倒在地,虞望躲在屋角,那扇窗戶大敞四開,隨晚風扇動。 幾人跑到窗前觀望,然而四下寂靜,連野貓夜鸮也無,另幾個人扶起那醉漢,本以為他受傷,卻聽見一陣鼾聲。 “他欲行不軌!卻自己絆倒了自己,摔暈了!”虞望顫聲說。 其他幾人瞧不出異樣,便拖著那打著鼾的醉鬼下了二樓,臨走時不忘鎖緊門窗。 虞望趁機拉住那關門私兵的胳膊,紅著眼睛,如冤鬼般凄厲斥責;“你們若再敢拿我尋開心!行不軌之事!就別怪我一頭撞死!讓你們沒法跟那老不死的交代!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一命拉你們幾條命不虧??!待到我爹慫恿陣候殺你們尹人,全家都給我陪葬?。。 ?/br> 那私兵年紀小,一時被虞望慘絕嘶啞的話語震住,硬抽回手臂,沒敢吭一聲就跑下樓。 虞望隔著門板喘粗氣,心里一直在跳。 剛剛高骨打暈那醉鬼私兵后,跳窗逃走,臨走時在他耳邊低語,告訴他這些人只是奉命看押,不敢真動他,只管嚇唬他們便是。 于是虞望活到這般歲數,第一次舍出去臉皮與人嘶叫咒罵,一改以往謹小慎微的怯懦姿態(tài),事后居然覺得通身爽利,精神百倍! 重回到窗口,這窗戶已經鎖上,心中些許落寞,不知明晚高骨還能不能來。 高骨當夜便發(fā)出密信,將認義子和虞望藏身處等事均寫明白,待到天蒙蒙亮時撒出去人探尋道路,他打算今夜就救虞望出來,但是救出來后如何處理,是連夜出了常州,還是在這里躲躲,便是個大問題。 待到下午,手下們紛紛回報,結果讓高骨很棘手。 通天門處依舊嚴防死守,似乎并未因抓住了虞望而松懈,同樣出常州的城門口,也是挨個盤查,甚至有幾個背環(huán)首刀的尹兵在巡視。 似是料到他們會去救虞望。 這么看的話,帶虞望出城就不能夠了,那藏身在常州城呢? 似乎也不行,畢竟是尹候的眼皮底下,還是他的地盤,想要掀翻地皮只是頃刻間的事,藏人也只能解一時之憂。 更何況還不知道那庭院里,到底有多少私兵看守,若是真的白刃相見,那陣仗必小不了。 難,太難了。 高骨冷著臉,不禁在心中罵那尹候,老而不死是為賊,我看你能活到幾時! 與此同時,一身華服的楊炎幼清帶著蟬予來到一家酒肆。 此時夕陽西下,天色要黑不暗,路上的行人都手提著東西往家趕,商家們努力叫賣著,打算做幾筆買賣就打烊,還有馬車絡繹不絕,都往那一片燃著紅燭燈火,有胭脂香氣的銷金窟去,一派喧囂的人間煙火景,看的蟬予出神。 楊炎家的馬車行至一家酒肆停下,門口掛著紅幡,上書大大的黑色酒字,門口擺有木柵欄,也掛著紅布。 此時刻里面人聲鼎沸,蟬予以為楊炎幼清要帶他來吃酒,等楊炎幼清領他去了三樓坐下,小廝上了幾盤吃食,竟是一口酒水也無。 “公子……這……”蟬予不明所以。 “現在時間還早,你吃點墊墊,等那月亮上來了,我便帶你去個好地方,”楊炎幼清脫下灰鼠皮披風,扔在一旁,只用筷子尖挑揀了點東西入口。 蟬予不明,只跟著吃,同時心里想,該不會是帶我去煙火柳巷長見識吧……? 蟬予想起昨晚楊炎幼清所說,楊鐸不到一十四歲就有了通房丫頭,還嫌棄自己開蒙晚,這是要……讓自己步楊鐸的后塵? 這…… 蟬予心里期待又煩悶。 二人悶坐在屋中,待到月亮出來,樓下的伙計拿出門板封住大門,蟬予呆楞,這是走不了了? “公子!這……” “走,”楊炎幼清起身,掌燈出屋,蟬予緊隨其后。 二人下了樓,到一樓后那些伙計見他也沒意外,只恭敬道;“公子,已經開了?!?/br> 什么開了? 蟬予仍然懵懂。 楊炎幼清答應了,讓一個伙計拿燈籠打頭,引著二人去了酒肆的后院,后院有一處小廂房,三人鉆進去,卻發(fā)現這地勢往下走的,蟬予瞪大眼睛,心說這是去地窖? 誰知這地窖越走越深,還無濕冷氣,甚至隱約聽到喧鬧聲,待到盡頭處,四周過道皆是石板,還有了守門的人,這些人一個個兇神惡煞,像是私兵,又像是打手。 不過無論什么身份,都對楊炎幼清畢恭畢敬。 “公……義父!這是什么地方啊……”蟬予忍不住好奇。 “銷金窟罷了,只是跟別處不同,這里不需要姐兒伶人,”楊炎幼清邊說,一行人邊行至了一扇大門前,這門由兩邊看守打開,那隱約的喧嘩聲,如開閘洪水般xiele出來。 這里面是一處奇大的空間,哪怕是地下,也分了上下幾層,并且燈火通明,酒氣熏天,人聲鼎沸。 蟬予瞪著眼睛,發(fā)現他們似是在樓上,往前幾步扶著欄桿,看到下面一層圍著一圈圈喧鬧的人,正圍住一個圓形的場地叫嚷,場地中兩個強壯的男人撕打著。仔細瞧這人群,不少人華冠麗服,竟也是紈绔子弟,漲紅著臉叫嚷著,比那白天賣力氣的人還要辛苦。 “這是……”蟬予沒見過這陣勢,只覺此情此景,像極了斗雞,只是這里的雞變成人。 “來,”楊炎幼清叫著蟬予下了樓,穿過人群去到另一處大廳,這里人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每個人懷里都鼓鼓囊囊,手抓花哨紙片叫嚷著甩。間或有人大叫,還見到有人把成堆的錢兩往自己懷里攔,可有那得意的,也就有失意的,有幾個懷中干癟的人躺在地上嚎啕,而周圍人置若罔聞。 “葉子戲,”楊炎幼清解釋;“也有馬吊牌,只要是博戲,這里均有?!?/br> “博戲!”蟬予懂得這個詞,白梁山寨中的三當家,就因為沉溺斗蛐蛐,斗雞,輸的夫人都沒了,最終被大當家的剁去了一根小手指,并且規(guī)定,寨子里若不是有天大的喜事,誰也不準碰博戲。 當時山寨中玩博戲也只是幾小堆兒人玩,不像這里,里外高低,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玩博戲的人! “義父……那你帶我來這……是想驗驗我的手氣?”蟬予不明就里。 楊炎幼清輕笑,只拽著他往高處走;“這家酒肆是我的,這個博戲園子,也是我的?!?/br> “前面是玩大博,后面小博,雞太臭我沒讓進來,他們便想著法子來了個斗人,這群瘋子居然比看斗雞還上癮,”楊炎幼清冷笑著,回頭看了蟬予一眼,飽含深意;“因你是義子,父親未必會讓你當個封君,當個將領你也不夠格,至多當個清廉小官,撈不到油水,不過既然你已姓了楊炎,這家博戲園子,以后就是你的。” 蟬予全身一滯,再次回頭環(huán)視周遭,看那一個個利欲熏心,汗流浹背,面目猙獰的客人,無論貴賤,都擠在同一張方案上,青銅白銀黃金鑄造的不同錢兩在方案上滾動,落到骯臟不堪的地面,這里每人都穿著靴子,地面與空氣一般渾濁粘稠。 這樣污穢喧鬧的銷金窟,竟是楊炎幼清這樣脫俗雅淡之人的產業(yè)! 蟬予除了驚駭,說不出話來。 二人隨后到了這地下博戲園的至高處,已有下人擺好了案幾,放好了酒尊。 “這里日日都這樣鬧?”蟬予問。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日日如此,”楊炎幼清自己斟酒。 “可……我記得犀朝禁博戲啊……”蟬予壓低聲音。 “所以在地下,這里本是前朝一處地牢,后被人改造成墓xue,墓xue也不知被哪朝哪代的賊搬空了,連那墓主人的尸首都沒了,這酒肆的前任掌事把這挖開做地窖用,后來酒肆被我盤下來,就成了現在這樣?!?/br> “可這在常州內啊,尹候也在常州!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怕被帶去廷尉府?”蟬予急急道。 楊炎幼清沒回答,只起身帶著蟬予到那欄桿處向下看,指著一處玩葉子戲的方案道;“瞧見那戴金冠的嗎?上面嵌了一個屈沒藍?那便是尹國的廷尉大人。凡是下了獄的人,都要被他扒層皮,走時也要狠狠敲一筆,不少人要走我的關系去求情,可知為何?” “為何……?”蟬予忍不住想,他也是你相好??? “因為只要他來,我就讓他贏上整宿!在我這賺得痛快了,自然會給我行方便,若是真有哪天把我抓進去,我也能完好無損的出來,你再瞧那邊,披散著頭發(fā)只系一織錦緞發(fā)帶的公子,那是尹候相國的嫡次子,老尹候這人最恨違逆天子之人,天子放個屁,對他來說都是警示箴言!可他不知,自己身邊相國的兒子,夜夜在我這里一擲千金!所以我說,你便尋天下,也找不到一個真君子,全是些厚顏無恥之徒罷了,”說罷,楊炎幼清輕蔑的瞟了一眼樓下攢動的人頭;“這常州內,無人不敬我楊炎三公子一分,除了你父親,所以那夜來的歹人,不是你父親派來的,便是尹國之外的人?!?/br> “到底是誰???” “你嫡母的娘家人,怕是陣候所為,你身為庶子,卻是個長子,礙了人家的眼了?!?/br> “嫡母……”蟬予心中一寒,他本想著,楊鐸不認他,那嫡母許會看在他們同是陣國人的面子上,對自己親和幾分,誰知這嫡母竟比楊鐸還狠,直接要自己的命…… 楊炎幼清瞧出蟬予的失落,想這小子的心思倒有幾分細膩,沒被博戲蒙了眼,滿心都是柔腸愁緒,這跟他父親倒是差很多。 “今日我?guī)阋娺@園內的掌柜,熟識了你便可自由往來,但告誡你一句,這博戲你不許碰!” “嗯,”蟬予見他不是說笑,趕緊點頭答應。 “若是碰了,立刻滾出我府!還要切掉你的手指!”楊炎幼清威嚇。 “嗯……”蟬予一皺眉,只覺得怎么忽然這么兇,我就是想來也沒錢啊……你平時一個大錢也不給我…… 楊炎幼清帶著蟬予認完門,又與幾個看院子的管事打了照面,便不再久留。 一出地面,蟬予深吸口氣,渾身熱汗吹了晚風,宛若新生。 月亮被云遮住,夜幕只幾點繁星,燈籠之外一片黑壓壓,可蟬予卻覺得這黑壓壓中自有一番清新氣,反觀那燈火通明的博戲園子,卻如紅蓮地獄,眾生皆是魑魅魍魎,張牙舞抓的在刀山火海里掙扎。 雖說楊炎幼清許諾將來把這博戲園給了他,可他卻不想再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