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候醒后，精神大不如前，老相國本擬著讓他下詔，可老尹候似乎有更焦心之事，急急連問派去荔國的使者可回來了。

    老相國如實稟報回來了，并敘述了詳情，那使者見到了荔侯，也見到了荔國大司馬，說起陣國客卿在扈州遇襲一事，他們的回應如老尹候所料，荔國朝堂上下均表示不知，并表示很敬重老尹候，絕不會到去尹國作亂，更何況還是扈州那樣的窮地方……但是說到陣國，荔侯話就多了，他們與陣國早有摩擦，矛盾甚多，并且聽說了陣國最近一直在招兵買馬，懷疑他們近日便會出手。

    總而言之，荔國的意思便是，雖對陣國頗有微詞，但絕沒做出在尹國境內截殺客卿的行為。

    老尹候躺在床上聽老尹候復述，聽完又問；“今日……孤恍惚聽見……說是犀天子有令……？”

    “哎呀，君上真是神通啊，竟在睡夢中也聽得明白！”老相國接連奉承，老尹候卻不吃這套，顫巍巍一擺手，老相國趕緊閉嘴。

    “什么事……”

    “犀天子先是慰問君上，接著就說讓咱們調兵，說是……荔侯仗著自己是宗親，不按禮法上貢，對犀天子大不敬，還意圖謀害陣國客卿，所以要咱們出兵……”

    “糊涂啊……”老尹候痛苦的從喉嚨中發(fā)出一聲哀鳴；“哎……糊涂啊……這陳鷙……我不信這是陳鷙的授意……是高禎！一定是高禎偽造的咳咳咳……不能……不能調兵……不能聽他的咳咳……咳咳……”

    楊鐸趕緊端一碗補湯上前服侍，老尹候本要喝的，一打眼看見是他，不知怎的，偏過頭就不肯喝了。

    楊鐸覺察到他的異常，假裝不知，連聲勸，老相國也看出不對，單手拿走湯碗，吩咐寺人再端一碗來。

    楊鐸瞧見他的動作，立刻明白，便可憐兮兮的跪在榻前；“大父可是看令德的岳丈是高禎……就與令德疏遠了？大父可知……令德被迫與高瑱成婚后一直不得安寧，也沒想到高禎會有今日之舉……若是大父介意，令德今日就回去休了那高瑱，以后與陣候再無瓜葛！”

    老尹候聽了這席話，才略略回頭望了他一眼，仿佛無力說話一般沉默不語。

    “公子鐸，您日夜盡教也累了，不如先下去歇息片刻，也替君上再呈碗熱湯，如何？”老相國太了解老尹候所想，軟言將楊鐸支出去。

    楊鐸無法，只能照做，臨走時掃了一眼床榻側的掌扇宮女沁怡。沁怡低眉順眼，沒有看他，如一尊女偶般，但楊鐸相信她覺察到自己的心思，便放心出去了。

    當日申時，楊鐸與沁怡在小閣中廝混時，便得知了老尹候的密談，今夜，他會擬好手諭，欽定新尹候，但不會即刻公布，須得先召見大司馬大司命大司空，統一好意見不調兵，絕不參與陳荔兩國戰(zhàn)事，再提公告天下的事情。

    楊鐸聽了，仿佛一顆心落入沸水之中，他早知會有這日，但臨到眼前，依舊心驚rou跳。

    “沁怡……今夜你在幫我最后一次……今夜過后……我的什么都是你的，我永遠記得你，把你放心上，”楊鐸摟著沁怡許諾，沁怡完全被枕邊話蠱惑，醉魂酥骨的，連聲答應。

    當夜，楊鐸穿戴整齊，照常去老尹候身邊盡孝，入殿時，恰巧與老相國擦身而過，那老相國身后跟一寺人，雙手端著一卷軸，用明黃絲絹裹著。

    楊鐸一眼過后，心揪起來，面上不動聲色的與老相國施禮，詢問老尹候情況。

    “動天之德莫大于孝，感悟之道莫過于誠，公子鐸的孝心，天地可鑒，已可錄入禮制史書，供后人瞻仰效仿，”老尹候恭維完，話鋒一轉；“只請公子鐸再辛苦幾日，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便能做個富貴閑人，安享一生榮華了。”

    楊鐸微笑，知道老相國言外之意。他親楊冕一派，自然對自己看不過眼，想必已知老尹候授意誰即位，一時得意的按捺不住了。

    老相國瞧楊鐸穩(wěn)如泰山，不動不破，頓覺蹊蹺，可楊鐸并未給他再說的機會，獨自進入殿中。

    內房中，就剩下兩個執(zhí)扇宮女，一位從小侍奉老尹候的老寺人，及一個算不得數的小寺人，可以說是自楊鐸服侍以來，人最少的一次。

    “神醫(yī)呢？”楊鐸上前問。

    “回公子鐸的話，神醫(yī)抓藥去了，約莫著半個時辰后回來，”一個小寺人回答。

    楊鐸明了，徑自直往老尹候身邊坐。

    老尹候疲憊睜眼，他現下瞧著比往日更加頹靡干癟，一根白蠟已經燃至盡頭。

    楊鐸冷冷看著他，心中感慨，誰能想這樣一個虛弱垂死的老者，曾經跟隨開朝天子南征北戰(zhàn)，屢立奇功，又因剛直不阿，忠心耿耿，而世襲侯爵，穩(wěn)坐尹國，守著天子城門之要沖，何等的榮耀威風。楊鐸對老尹候的回憶，還有很多是他帶著太子策馬狂奔，當年有多恣意，現在就有多唏噓。

    在經歷喪子之痛后，老尹候一蹶不振，先還老驥伏櫪，一夜后便臥床不起，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近些年裝瘋賣傻，以圖在這位置上多做幾年，全無盛年時的豪氣灑脫。

    可楊鐸理解，這尹候之位，誰不想得？得到了誰舍得讓？哪怕他是自己至親之人……坐久了，終成仇人。

    “大父……”楊鐸看看時辰，低頭在老尹候耳邊低語；“您可好睡，令德這幾日，這幾年……可一夜安寧都不得啊，哥哥們想除了我，母親不管我，大父嘴上說疼令德，可從未探望我……除了外家那個十一弟，令德沒有一個可信之人，活到現如今，難啊……”

    老尹候干癟的眼皮動了動，楊鐸捕捉到；“大父戎馬一生，壽命長過天下人，也長過曾經追隨的犀天子，大父如此忠貞，真乃我大犀朝之幸事，既然大父看不上現天子陳鷙，可曾想過……去追隨列位天子?。俊?/br>
    此話一出，老尹候掙扎著睜開眼，他不知現在幾時，只覺屋中昏暗無光，原先守在床榻邊的老尹候，老寺人都不在，只有兩個執(zhí)扇宮女，鬼魅一般影影綽綽立在榻兩側。

    老尹候昏黃的眼珠里透出悲傷的光；“令德……你果然……記恨孤……”

    “令德不恨，”楊鐸仿佛受到了針刺，本意僵硬麻木的面龐幾乎抽搐，不敢與他對視；“只是那夜兵變，大父不該讓父親去，父親去了，楊家就此斷成兩截……令德……也只能茍活……”

    “你要……為你父親報仇？你……還是恨孤……”老尹候沉重道，他視線恍惚，記憶中的太子，與楊鐸身影重合。是了，是他早去的孩兒來索命了。

    “大父必不自責，令德恨所有人，恨所有人……就是不恨……”楊鐸剃頭看看四周，偌大的殿內，黑暗空蕩；“大父從未有如此安寧是不是？您這么早下詔書做什么呢……看看，還有誰守在這？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指的不只是后宮妃嬪……”

    “那你……又為什么？”

    “我來看看……未來衰老腐朽的自己，”楊鐸說罷，端起旁邊的藥碗，抵到老尹候嘴邊，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腦；“吃吧?！?/br>
    老尹候雖看不清，但知道這是什么，他哪肯張嘴，與楊鐸一樣的薄嘴唇咬的死緊，楊鐸自知如何應對，拇指掐入老尹候頜角，痛的老尹候嘴巴裂開一道縫，藥湯盡數倒入，沁怡瞧見，立刻上前捂住老尹候嘴巴，防止他吐出，另一宮女被此情此景嚇到，想要奪門而出，卻被楊鐸一把攥住，薅住頭發(fā)撞向石壁，當即昏死過去。

    老尹候渾身筋攣翻動，沁怡壓不住，楊鐸撲上來，二人合力死死的按在他身上，一個捂嘴，一個扼住喉嚨，頭挨著頭，一同致他于死地。

    老尹候雙目圓瞪，眼珠翻紅，鼻中呼出的熱氣噴在二人臉上，口中溢出怪叫，如一尊怒目金剛。

    楊鐸不怕他，卻因他的注視分神，沁怡忙騰出一只手，遮住老尹候的眼睛，楊鐸這才又涌出力量，收緊雙手。

    含糊地呻吟與悶響在大殿里回蕩，不知過了多久，老尹候不再掙扎，楊鐸也停下動作，可雙臂依舊僵直，身上的汗發(fā)了下來，刺骨寒冷。

    他終是這么做了，為保命，為高升，親手殺了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大父。

    沁怡也出了一身汗，摸索著合上了老尹候的眼皮，她癱軟在地，沒多會兒又上去扶楊鐸。

    楊鐸不是沒殺過人，可殺死如此位高權重的至親，還是讓他感到膽寒，他坐在榻邊，回頭去看沁怡。

    沁怡只是臉上微紅，懼色正在退去，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楊鐸猜測，她在幻想自己許給她的未來。

    這姑娘也是個女中豪杰，竟這樣膽大，她無疑也是在賭，賭贏了與自己長廂廝守，輸了五馬分尸，她為了自己，毫不含糊的出手了。

    楊鐸不禁贊嘆，好一有情有義有膽識的女子，不可留！

    他顫顫巍巍站起來，一步一步行至殿外，幾個身著鐵甲的尹兵守在門口。

    “掌燈宮女沁怡，謀害尹候，立刻拿下！”楊鐸冷冰冰吐出這幾個字，那幾個尹兵領命，邁入殿中，里面響起沁怡的叫喊掙扎，在聽到她喊自己名字時，楊鐸道；“拔了她的舌頭！！”

    俞鳴穿著一身重鐵甲，施施然步過來。

    “家里事可安心了？”楊鐸不看他；“大哥如何？”

    “大哥還躺在床上養(yǎng)傷呢，”俞鳴得意道；“公子鐸好會算，竟知道我大哥在博戲園里欠下巨債，父親得知此事竟真把他腿打斷了，還差點抵了宅子還債，現如今父親大哥都被我困在府上，一時不得出。”

    “小心，大司馬這么多年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若是老將，必會被其左右?！?/br>
    “那不會，都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狗，只聽我的?！?/br>
    “嗯，郎中令呢？”楊鐸左右看看，只見尹兵，不見赤泉宮禁軍。禁軍只聽郎中令調遣，郎中令直接聽命尹候。

    “灌醉了，此時還未醒呢，待到醒了，發(fā)現主子變了，他又能如何？”

    后面這句很討楊鐸歡心，他略帶賞識的看向俞鳴；“那今后，大司馬可要好好輔佐我?！?/br>
    俞鳴聽的這聲大司馬也喜上心頭，立刻拱手施禮；“全聽君上調令！”

    此時，一個尹兵押著個五花大綁的老寺人和小寺人前來，令他們齊齊跪在楊鐸面前。

    “公子鐸！！你做了什么?。∧恪銖s親??？”老寺人滿臉涕淚，惡罵楊鐸有悖人倫，必遭天譴，哭喊著老尹候磊落一生，竟被不肖子孫奪去性命，嗚呼哀哉。

    楊鐸沒心情聽他控訴，只命人送了那小寺人的繩索，給他一柄劍。

    “殺了他，你便是孤的典官！明日尹候殯天之事，由你宣告，”楊鐸淡然看著那小寺人。

    小寺人本以為自己要死了，涕淚橫流，忽聽此言完全愣住，正呆傻時，俞鳴吼了他一嗓子，嚇得他一哆嗦，接著一咬牙，他閉上眼睛不去聽老寺人的唾罵，大吼一聲，一劍洞穿了老寺人的身體。

    “老相國呢？”楊鐸眼看著那小寺人，瘋魔了一般一刀刀坎在老寺人尸首上。

    “喬琢？我猜就在你太子府里，跟公子冕商議，可有人去處理？不去圍了太子府，后患無窮，”俞鳴提醒。

    “已經有人替我圍了，”楊鐸胸有成竹；“你可知……為何你帶兵入殿，竟沒有一位將軍前來阻撓？”

    “為何？”俞鳴也奇怪，按理說，尹國武將不少，必定血戰(zhàn)一場，俞鳴甚至拿出必死決心前來，卻發(fā)現只遭遇到一小波禁軍阻撓，再無其他，若說郎中令被灌醉，沒有尹候命令，禁軍無人敢動，那些大將軍，車騎將軍，國尉都尉呢……？竟沒見到。

    “日子選得好，如今手諭已出，各方勢力均去投靠新主子，無暇顧及宮里，二是宮中有我坐鎮(zhèn)，誰會想到如此孝順的公子鐸，會出手如此狠辣……”說罷，楊鐸抬頭看看天；“而且……佐州已發(fā)兵，若是聰明，誰愿意與天子，與陣候為敵呢……”

    “那現如今圍住太子府的人是……”俞鳴猜測；“陣候……”

    “怎么會，自然是犀天子的兵……大司馬稍作休息，天明后，還要給老尹候送葬呢，你說給他個什么樣的謚號呢？壽字如何？尹壽王？”說罷，楊鐸笑了笑；“若不是我出手……他或許還能活更久?！?/br>
    俞鳴很明智的沒有應和，在他看來，剛剛手刃親人卻還能笑出來，這人不是邪性，便是暴戾，不過他是自己的伯樂，并且在接下來的幾年內都需要自己，除非他張口要求，自己沒法離開。

    大約幾個時辰后，赤泉宮宮變之事，就在近臣間傳開了，有些聰明的靜觀其變，有些忠誠的帥兵遠走投奔他處，也有暴躁的，穿甲戴盔要沖入赤泉宮與楊鐸決一死戰(zhàn)，可剛騎馬行至宮門口，只見白幡飄飄，守兵皆披麻戴孝，而不遠處，是一隊縞素靜謐的隊伍，扛著華麗棺槨，吟著哀樂，往墓陵而去。

    按照犀朝禮制，君王殯天，各方休戰(zhàn)，否則新王登基，一經追究其麗兵之罪。

    礙于封建禮制約束，懷揣一腔仇恨的大將紛紛下馬，著素衣，強忍怒意，緩步跟在送葬隊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