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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壁后的偏院略顯逼仄，初春的梧桐尚未發(fā)出新枝。

    素裙荊釵的女子垂著螓首，被面前粗野無賴的男子逼得淚眼汪汪，卻仍然倔強地擋在白衣僧人的面前，試圖承擔所有的無端責問。

    “盧大爺，千錯萬錯，都是秋娘的錯。俱空大師不問俗務(wù)，更與牡丹閣的一切毫無關(guān)系，您千萬別將他牽扯進來?！?/br>
    偏院與正殿毗鄰，不時有進殿上香的游客駐足于此，卻又因三人的拉拉扯扯而止步，只是遙遙站在院外指指點點。

    “這不是講經(jīng)堂的首座俱空禪師嗎？怎么和牡丹閣的妓女搞在了一起？實在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噓，這位施主可不要妄下斷言。俱空法師乃是含光寺高僧，又怎會牽扯紅塵中事？一定是璃秋娘行事yin賤，連出家人也要勾引，也不怕惹怒了佛祖，將來要下地獄?！?/br>
    “您諸位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這璃秋娘雖然是牡丹閣頭牌名妓，卻是個檢點知本分的，當初跳入苦海，也是因為家中老娘病重，又窮得拿不出銀子來，可見本也是個有孝心的好女子?？珊薜氖悄呛篱T公子盧未央，仗著自己漕幫出身，在黑白兩道都有人脈，便花天酒地胡作非為，更是賴上璃秋娘死纏爛打。今日是俱空禪師不走運，被這二世祖撞上。只怕這下子連佛門不得清凈了。”

    俱空看著面前的盧未央和璃秋娘，耳聽得一旁眾人竊竊私語，不由得念了句佛號，搖了搖頭。

    “盧公子，昔年菩薩為了點化眾生，化身絕艷女子與人交歡，卻在歡好后化作膿血骷髏，從而教人大徹大悟遁入空門。貧僧見盧公子品貌不俗，是個與佛門有緣之人。秋娘素來敬佛之心甚誠。你二人若因男女情事生出無限煩惱糾葛，亦非佛祖所樂見。還請二位放下成見，坦誠相待，相親相愛，化干戈為玉帛才好。”

    一旁看熱鬧的人早已聚了一大堆，見到此景，不由得竊竊私語。

    “這俱空禪師也太一廂情愿了吧？誰不知盧府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要讓他放下成見與人為善，那只怕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br>
    璃秋娘婉言相勸了半日，素面上早已泣涕漣漣。俱空見盧未央仍是一臉無賴，倒也不急不惱，反倒微笑著對盧未央附耳說了幾句什么。只見盧未央眼珠子一轉(zhuǎn)，仿佛被引發(fā)了興趣，跟在俱空身后朝旁邊的一間凈室走去。

    璃秋娘心中一驚，正要跟上去，卻被盧未央惡狠狠地回過頭來，吩咐道：

    “你敢挪動半步？信不信本公子回頭打斷你的腿？本公子這禿驢倒要看看，這禿驢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俱空微笑著回頭對璃秋娘道：

    “秋娘，你放寬心。貧僧有幾句勸誡之語要說給盧公子聽。你先在這里暫歇，等貧僧和盧公子說完話，再回頭向你賠禮。”

    百里臨江早已和溫別莊轉(zhuǎn)了過來，隔著攢動的人頭遙遙看著。只見俱空和盧未央到凈室之中，待了足足有一刻的功夫。

    百里臨江心中抓耳撓腮，又不好在面上表露出來，低聲對懷中人道：

    “老溫，你說他們究竟在聊什么？該不會一言不合，那啥盧未央和俱空大師打了起來吧？”

    溫別莊微微抬起眼皮，斜睨他一眼，似乎覺得這想法天真可笑：

    “你就真的認定了俱空是個正人君子？”

    “老溫，你干嘛總要帶著偏見看人？若俱空不是正人君子，莫非盧未央才是正人君子不成？”

    百里臨江正嘀咕著，卻見“吱呀”一聲，凈室的門被推開。然而出乎意外，俱空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畫面并未出現(xiàn)。

    圍觀的人群也紛紛“咦”了一聲，發(fā)出輕微的疑問。

    出人意料的是，俱空仍然一副處變不驚微微而笑的表情，一身白衣在梧桐樹的陰影中格外分明，飄然若仙。盧未央一改之前的趾高氣昂，竟然垂著腦袋跟在俱空的身后，宛如換了一個人。

    俱空走到璃秋娘的面前。璃秋娘正要開口，俱空卻微微笑：

    “盧公子，經(jīng)由貧僧一番勸誡，你和璃秋娘放下成見，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那盧未央竟然全無之前的傲慢，在俱空身后畢恭畢敬，朝璃秋娘拱手道：

    “秋娘，小生之前無禮，還望秋娘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切勿責怪。”

    璃秋娘驚訝地捂住了嘴。

    一旁的人群嘖嘖稱奇。

    “看，我早就說過吧，俱空大師乃佛門高僧，不但慈悲為懷救人性命，更是佛法精深點化眾生。那盧未央就算是豪門無賴的二世祖，在俱空大師面前，也只有乖乖聽話的份?！?/br>
    那來圍觀的本有好事之徒，見預(yù)期之中的佛門斗毆并未發(fā)生，不由得搖搖頭一哄而散。剩下勤敬佛事的信徒，見此情景，更是對俱空的法力深信不疑，更有甚者，直接撲在俱空腳下跪拜匍匐。

    溫別莊平生最厭惡此等場景，便扯了扯袖子，將百里臨江拉著走到一旁去。百里臨江仍然在不服氣地小聲念叨：

    “瞧，我就說嘛，含光寺的大師佛法精深，是個好人?！?/br>
    眼見得溫別莊越走越快，不一會兒二人便將俱空等人遠遠拋在身后，進入一側(cè)廊下的觀音殿?？词赜^音殿的是個居士，老眼昏花又聾又聵，見溫別莊與百里臨江二人進來，咧出牙齒脫落的嘴笑了笑，只道是前來拜佛的新婚夫妻：

    “公子和夫人來拜觀音，是要求個娃娃咧？含光寺的香火可靈驗，保準你們生個胖娃娃！”

    百里臨江側(cè)臉看了看溫別莊，見他臉上淡淡的。不置可否。他也不好駁斥那老頭，只得裝模作樣地跪在蒲團上，拱了拱手。那老頭一邊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多磕幾個頭，保準府上多子多孫，生下的小少爺高中狀元……公子夫人慢慢拜，慢慢看，順便幫老朽守一會兒觀音殿，好讓老朽出門轉(zhuǎn)轉(zhuǎn)。這老胳膊老腿真是不行了，坐一會兒就疼得慌，偏偏這觀音殿位置偏，連大中午的都覺得又濕又寒……”

    那老頭拖著步子漸漸走遠。百里臨江莫名其妙得了這個“守觀音殿”的差事，雖然并不虔心佛事，卻也只能苦笑著無可奈何。他見旁邊并無其他游客，便不著急起身，又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拜了拜，在心中暗念，阿彌陀佛佛祖在上，還請觀音菩薩多多保佑。

    保佑什么呢？

    案上香煙繚繞，檀香沁人心脾。殿中一時闃寂無聲，百里臨江心中空明一片，祈求給觀音的問題又被拋回給他自己。

    保佑徒兒早點找到師父逍遙子。保佑前路太平，小子闖蕩江湖順順利利。

    帶著春寒的山風拂過，觀音殿的木門被推開了幾分。熟悉的幽香被從身后吹來，讓百里臨江想起，這殿中除他自己以外，還有那個人。

    不用睜眼，仿佛就在腦海之中看見，那一張絕色容顏，和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似泣非泣。

    百里臨江不由自主，吞動了一下喉嚨。

    就算前路困頓也沒有關(guān)系?？墒瞧兴_，你能不能保佑那個人，早一日找到聽霜劍？

    身旁發(fā)出輕微的響動，百里臨江心中大窘，直到自己心中暗念被那人識破，剛要起身，卻見溫別莊在自己身旁跪了下來。

    百里臨江大感驚奇，心道溫別莊怎么突然轉(zhuǎn)了性子？他又轉(zhuǎn)過念頭，莫不是這妖人盤算些什么，要在這佛堂里生事？

    卻見溫別莊面容似水，雖然在觀音像跪下，倒也不拜，只是拈了兩炷香，插在香爐上，兩只墨黑的眼珠子盯著觀音的面龐，像是憐憫，又像是無情地嘲弄。

    “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她很虔誠，也很喜歡拜觀音大士?！?/br>
    百里臨江腦子轉(zhuǎn)了半日，才想到，溫別莊口中的這個“以前”，已經(jīng)過去了至少六十年。

    “她總說，好人會有好報。就算是惡鬼橫行，世道混亂，但若人人都能像觀音大士教導(dǎo)的那樣，能用至善之心對待他人，那么這個世界就一定能變得更好一些。”

    溫別莊說話的口吻變得那么溫柔，一雙純黑色的眼眸霧氣蒙蒙，盯著觀音塑像的面龐，像是陷入一個溫柔的夢境。

    “說出這種話的女孩子，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人?！?/br>
    百里臨江盯著那張如玉雕一般的側(cè)臉，喃喃自語般的順嘴接話。他心中卻想的是，當年老溫也生得這般美嗎？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她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女人?！?/br>
    “那后來呢？她怎么樣了？”

    一抹冷笑噙在那人殷紅的唇邊，令百里臨江心中一驚。

    “她死在了聽霜劍下。”

    那人回過頭來，伸出微涼的手指撫摸百里臨江的面頰。手指上仍然沾染著淡淡的檀香，令百里臨江不由得微微恍惚。

    “所以，等本座找到了聽霜劍，就讓全天下的仁人君子、那些跪拜觀音、覺得世人值得拯救的人，——

    “統(tǒng)統(tǒng)去給她陪葬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