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靈羅借月光定睛一看，那小兒滿臉污泥披頭散發(fā)，不是小石頭是誰？他好歹將小石頭從腿上剝下來，握住小兒一雙冰涼小手，溫言道：

    “莫慌，且慢慢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石頭嗚嗚咽咽，半晌才道：

    “我娘從昨晚開始就哭哭啼啼，求著我爺爺。半夜的時(shí)候我娘打發(fā)我起床，將meimei塞給我，托我?guī)У晋p鴣城里，去找我二姨。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娘硬是不肯說。我前腳帶著meimei才走出幾里路，后腳我爹就帶著村里的人把我抓了回去，把meimei搶走，還把我娘和我捆了起來。他們當(dāng)我是小孩子，捆得松，被我逃了出來。我讓娘跟我一起走，我娘卻說要去找meimei，讓我在村外躲著。傍晚時(shí)候我聽見村里人亂嚷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田里的麥苗忽然全部消失，地里翻出許多蛆蟲來　，奇臭無比。我想回村子里去，又怕被他們抓住。正好高僧你回來了，高僧你這一日去了哪里？幫我救救我meimei行嗎？”

    僧靈羅摸了摸小石頭的腦袋，溫言道：

    “我去村子里救你meimei。你在這里等著，我讓小狐貍陪著你，可好？”

    小石頭搖搖頭：

    “我是個(gè)大人了，求高僧你帶上我，讓我一起去救我meimei吧?！?/br>
    僧靈羅正在猶豫，袖中小狐開口道：

    “大和尚，你別把他當(dāng)小孩子。小孩子不是不懂事情，與其讓他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惡化，自己卻無能為力，倒不如讓他早點(diǎn)面對現(xiàn)實(shí)的好。你且盡管帶上他，你若顧及不到的地方，小石頭自有我罩著。”

    那小狐從他袖子里鉆出來，躍上小石頭的肩頭。那狐貍身形小巧，倒不算對小兒的重負(fù)。小狐將個(gè)毛絨絨的尾巴往小石頭頸子上一圈，變成了個(gè)圍脖，腦袋擱在他一邊肩膀上。小石頭稚子心性，又是驚訝又是有趣，追著那狐貍尾巴玩，一時(shí)竟將恐懼忘了大半。

    僧靈羅苦笑著搖搖頭，抓著小石頭后心，疾步前行，不到一刻鐘便已到村口。雖然各家各戶燈火通明，但卻四下悄瞿瞿的毫無聲息，只聞得一股比田間更濃烈的惡臭撲鼻而來。僧靈羅看看小石頭，心知有小狐在，應(yīng)付尋常村漢鬼魅并不在話下，便走在前面，施展開眉間靈犀，查探村中景況。

    一查之下更為驚異，那村中怨靈匯集，活人陽氣卻為數(shù)寥寥。僧靈羅推開一戶人家的柵欄，在房門上敲了敲，卻無人回應(yīng)。他一推之下，房門應(yīng)力而開，一股臭氣撲面而來。房間內(nèi)燈燭俱明，桌上放了幾盤飯菜，一人背對著門坐著，動(dòng)也不動(dòng)。僧靈羅走上前，伸手一推，那人竟直挺挺倒了下去，瞬間衣衫委地空空癟癟，布料下竟鉆出無數(shù)蜘蛛蝎子等毒物，四散奔逃。

    僧靈羅早看穿那并不是尋常毒物，而是人的怨氣所化，口念往生咒，以靈力催動(dòng)伏妖圈。圈中綻出無數(shù)金光，瞬間將那些毒物毒蟲化為粉齏。他聽見隔壁廚房有人驚呼，幾步?jīng)_了過去，卻見小石頭指著灶上伏著的一人。僧靈羅走近時(shí)，才見那人婦人打扮，仿佛是在煮飯時(shí)暈迷在了灶上，一個(gè)頭埋在大鍋的開水里煮得稀爛，身子卻只剩一具白骨，皮rou化為白色粉末，在地上堆起一個(gè)小丘。僧靈羅搖搖頭，又念了一遍往生咒超度那婦人，回頭囑咐小石頭跟緊自己，莫再亂跑。

    又走了幾步，半路上一頭牛沖出來，肚子上開了一個(gè)大口子，胃腸全流在外面，兩眼懸出眶外，悲鳴不已。僧靈羅識得是那日古鏡大仙作法治好的那頭病牛，心下嘆息，拈出鎮(zhèn)魂針射入那牛體內(nèi)。那牛對天長鳴一聲，身體轟然倒下，渾身肌骨迅速腐爛，噴出白色泡沫，無數(shù)蛆蟲往外鉆營。

    兩人一狐往前且行且查探，偌大一個(gè)村莊，竟然活者寥寥，僅余些嬰兒婦孺。那些逝者皆死相離奇，仿佛一瞬之間被奪去了性命。走到小石頭家時(shí)，小石頭一個(gè)箭步?jīng)_了上去，僧靈羅制止不住，便緊隨其后。

    小石頭家人口眾多，但見院中房中俱是死尸。僧靈羅牽了小石頭的手，只覺得他手心發(fā)冷，渾身發(fā)抖，身上隱隱有靈力流動(dòng)——原來那小狐不語，只是暗中以靈力護(hù)住小石頭心脈。僧靈羅心中不忍，半蹲在小兒面前，教他隨自己念了兩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又教他幾句明真訣初級心法以安養(yǎng)神志。小石頭頗有慧根，只隨著僧靈羅念了兩遍，便牢牢記住，運(yùn)用自如，眼神一亮，綻出微弱靈光來。

    僧靈羅令小狐守住小石頭待在原地，自己去后堂查看。他走到廚房，見灶前一個(gè)杏黃衫子?jì)D人，正拿著勺子在鍋里攪著什么，心中一喜，暗誦彌陀佛，道：

    “李夫人，你還好嗎？快隨我來，我?guī)闳フ倚∈^。”

    那婦人聞聲一顫，緩緩回過頭來，露出半邊正在腐爛的臉，爛掉眼皮的眼睛里撲簌簌流下淚來。僧靈羅大吃一驚，沖上前看時(shí)，鍋中湯rou俱爛，只余一節(jié)小兒的手，如脆藕般朝空中戳著。那婦人悠悠道：

    “大師傅，這仙人羮好喝得很，你要不要也嘗一碗？”

    “娘！”

    小石頭卻跟了過來，正要沖上去抱著婦人，那小狐隨后追來，嘭地化身少年，將小石頭緊緊抱住。僧靈羅趁這瞬息之變，擲出伏妖圈，牢牢罩住婦人。那婦人也不掙扎，只嗚咽幾聲，渾身皮rou抖了抖，紛紛落下。僧靈羅搖搖頭，嘆息一聲，口中往生咒一出，那婦人周身皮膚漸漸變?yōu)楹跓?，不一?huì)兒便化為一堆白骨。

    僧靈羅回身看小石頭時(shí)，那小兒呆呆坐在地上，尚不理解鍋中煮的是自己親meimei，母親與全家人已中妖毒死亡的事實(shí)。那少年抱著他，低語安慰著什么。僧靈羅怕夜長夢多，里里外外將亡魂俱超度了，又將鍋中的女嬰撈出，與其余白骨一起收好，在院中刨個(gè)坑葬了。

    這一折騰，便聞村中雞啼，已到天明。僧靈羅在井邊打水洗臉，那少年從屋中出來，說是已將小石頭安頓睡了，又疑問道：

    “既然村民一開始就中了妖毒，怎么我沒有察覺半分，連你這大和尚也差一點(diǎn)蒙在鼓里？”

    僧靈羅搖搖頭，忽然想起一物來，取出鎖妖囊中的銅鏡。晨光中鏡子看起來光澤可鑒，卻并無特殊之處。鏡邊雕刻以青鳳祥云，背面以古篆書寫“悲鸞”兩字。少年湊上來看了看，皺眉道：

    “這不是寄在朝硯冰體內(nèi)的那個(gè)妖鏡嗎？”

    僧靈羅沉吟道：

    “你的問題，就只能由妖鏡回答了。那蒼莽洞中甚是蹊蹺，這古鏡來歷不明。我也無法解釋，為何一開始妖毒被隱藏得如此滴水不漏?！?/br>
    只是那悲鸞古鏡仿佛妖力全無，半聲不吭，紋絲不動(dòng)。僧靈羅看了半晌，亦無計(jì)可施，只能將古鏡塞入鎖妖囊里，再做慢慢打算。

    此刻日頭高升，陽氣漸長，村中怨靈漸漸退散。僧靈羅忙里忙外，一一對余下尸身念誦往生咒超度，又在各家各戶院子里挖坑埋葬尸骨，不知不覺半天就過去了。那小狐跟在他身邊，無聊得緊，臥在房瓦上看他刨坑，嘲笑道：

    “怎么你堂堂高僧，不僅要做念經(jīng)打醮的活兒，還要負(fù)責(zé)挖坑下葬，這算哪門子修行？”

    僧靈羅將僧衣高高束起，擦擦腦門上的汗，道：

    “謀事在人，天下何事不是修行？若般若不明，萬般皆滅；若般若明時(shí)，萬般皆善。念經(jīng)是修行，鋤地是修行，行善是修行，忍謗亦是修行。村民貪婪遭受反噬，固然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但如視若無睹，見之不救，過而不葬，則妄稱佛弟子了。我看你閑著也是無事，不如你下來幫我挖挖坑，或者我教你幾句佛經(jīng)，你自己慢慢修行，有朝一日成佛成仙，豈不是美事？”

    那小狐吐著舌頭略略略，翻過身在太陽下曬皮毛。過了一會(huì)兒，那小狐跳起來，四爪尖尖立于房瓦之上，左右聞聞：

    “好香的rou包子！”

    僧靈羅腹誹道，在這滿村尸臭中還能聞到包子香味，這鼻子確實(shí)出類拔萃。他直起腰，見小石頭攜著一個(gè)籃子，從村子另一側(cè)走來。那小童經(jīng)歷一宿巨變，仿佛瞬間長大了兩三歲，稚氣臉上多了幾分老成。他走到僧靈羅旁邊，放下籃子，從里面取出一碟包子，一碟瓜果，一個(gè)茶缸，倒了一杯清茶遞給僧靈羅，然后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gè)響頭，道：

    “高僧，請收小石頭為徒！”

    僧靈羅忙忙扶他起來，小石頭卻執(zhí)意跪著，大有僧靈羅不答應(yīng)就不起來的架勢。僧靈羅無奈，道：

    “你父母雙亡，家中可還有親戚？我此去江南千里迢迢，你跟著我多有危險(xiǎn)。更何況我逍遙靈寺門下，修的是絕情棄欲一路，非常人可以承受。你小小年紀(jì)，何苦走這等險(xiǎn)徑？”

    然而再三勸說，小石頭長跪不起，不肯放棄。僧靈羅忽聽背后金鈴輕響，那小狐踱步到他身后，輕輕道：

    “你就收了他吧。一夜之中，家中巨變，至親亡故，人總要有個(gè)念想。這種執(zhí)念，你是很難理解的?！?/br>
    僧靈羅見小石頭只是在地上磕頭，無可奈何，嘆口氣道：

    “罷了，為師就飲了你這杯拜師茶?！?/br>
    小石頭聞聽，在地上連連叩首。僧靈羅道：

    “你既然拜我為師，就要知道自己師承。我法號僧靈羅，是逍遙靈寺十四代弟子。你師祖溫自白為現(xiàn)今逍遙靈寺方丈，派我去江南尋你師伯青靈子清理門戶。我寺從第八代弟子起，法號按照‘云在青天水在瓶，身至禪門豈自靈’所取。你如今為十五代弟子，排行為‘云’字輩，為師如今便贈(zèng)與你法號李云奇?！?/br>
    李云奇喏喏稱是，一一記住了，便跟在他師父身后忙進(jìn)忙出。那小狐拈個(gè)包子，慢慢在一旁啃著，忽然李云奇畢恭畢敬對他鞠了一躬：

    “敢問師父這位法器如何稱呼？”

    那小狐突然當(dāng)面被稱為“法器”，一口包子餡噴了出來，連連咳了半日。僧靈羅聞言，停下手里的活，拄著鐵鍬挑眉看它。那小狐用爪子捋了捋胡子上的包子渣，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翹起嘴角道：

    “老子在家排行第九，免貴姓胡，你這娃兒就稱呼老子一聲‘九爺’吧?！?/br>
    李云奇恭恭敬敬對那小狐作了個(gè)揖，道：

    “九爺！”

    那小狐樂得白毛肚子朝天，笑瞇瞇道：

    “乖，再給九爺做兩屜包子來，九爺疼你。”

    李云奇看看他師父，見他師父埋頭刨地，意思無可無不可，便屁顛顛領(lǐng)命去做包子了。那小狐瞇著眼看僧靈羅，笑嘻嘻道：

    “大和尚，你這徒弟倒好使喚?！?/br>
    僧靈羅擦擦光頭上的汗，看著小童遠(yuǎn)去的背影，搖搖頭嘆了口氣。

    第一卷·仙人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