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靈羅心想，杜寒江的正房安瑤芳已死，莫非這是他的第五房小妾？他又想，若是如此，三更半夜，與人家女眷同處一室，終究不妥，便要起身告辭。不想那五姨太朝他屈膝行了個禮，并不介意，徑直走到屏風(fēng)后，從袖子里取了一本書出來，往杜寒江頭上一敲，笑嘻嘻道：

    “大少爺，我來還李義山的詩集了?！?/br>
    那杜寒江醉眼朦朧，乍從夢中醒來，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床邊，嚇得魂飛魄散：

    “你是誰？怎么又是你！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他叫得撕心裂肺，聽得僧靈羅與那小廝都是一驚，忙沖到床邊來，見杜寒江趴在床上，似極為恐懼痛苦，不住地朝那女子磕頭。那女子嘟了嘴，嬌滴滴道：

    “大少爺，是我啊，雪藏梅，你爹爹新娶的五姨太。你行這么大禮，可折煞我了！”

    雪藏梅伸出纖纖玉手，五個手指上豆蔻鮮艷，往杜寒江胳膊上一搭，示意他看清自己。那杜寒江抬頭一看，卻愣住了，又不知把眼前的女子看成了誰：

    “落梅，是你嗎，落梅？”

    他伸手就要去摟雪藏梅，雪藏梅卻一把將他推開，嬌嗔道：

    “混鬧！也不知道在哪里認(rèn)識了青樓女子，卻來鬧我！被你爹爹知道了，還不把你在祠堂門口吊起來打！”

    杜寒江被猛地一推，揉揉眼睛，方才認(rèn)出面前的人來，十分懊惱，喃喃道：

    “五姨太，我——寒江失禮了?！?/br>
    雪藏梅言辭微嗔，臉上卻并不著惱，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旁邊小廝的鼻子道：

    “少爺喝醉了，不懂事。若我聽見有人在老爺面前亂嚼舌根子，回頭我也把他吊起來打！”

    她朝僧靈羅飛了個眼風(fēng)，甜甜一笑，轉(zhuǎn)身便走了，只留得室內(nèi)一陣淡淡幽香。僧靈羅嗅了嗅，那香氣甜中帶膩，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十分奇異，不免心下生疑，卻不便當(dāng)面詢問。他又見杜寒江失魂落魄，借口說第二日再來拜訪，便告辭離開。

    那小廝引著僧靈羅往外走，僧靈羅好奇道：

    “雪姨太這么年輕，我只道是你們少爺?shù)膫?cè)室，怎么竟是杜老爺新娶的妾嗎？”

    那小廝見左右無人，捂嘴偷樂，擠眉弄眼道：

    “可不是嗎？我們老爺老當(dāng)益壯，聽人說是落魄秀才的女兒，年方十八，還是黃花大閨女，便拿一頂花轎，送進府里來，連花燭鞭炮都沒有，只辦了一席家宴了事——這么省錢法子，難怪幾十年間攢下偌大一座家私來——不過嬌妻美妾也不是人人有福享的，這不，不到三個月時間，老爺便臥床不起了，我們大太太天天指著五姨太的鼻子罵——”

    正在這時，只聽靜悄悄的一座杜府里，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渾然不似人所發(fā)出，竟似在漆黑之中隱藏著的一匹狂獸。

    僧靈羅大吃一驚，正欲展開眉間靈犀查探，卻見那小廝一臉若無其事，道：

    “哎呀，定是二少爺又在發(fā)瘋了。”

    這夜并沒有月亮。

    雪藏梅從杜寒江的臥室出來，離開東廂，往祠堂走去。遠遠的她便聽見，祠堂傳來的男人嚎叫聲。

    杜家的二少爺瘋了，他們說。

    那哭嚎聲像是從某頭野獸的胸腔里發(fā)出來的，沒有半點人聲的影子。仿佛那頭獸掉入了某個陷阱，掙扎不出，痛苦極了。但人人都對這嚎叫習(xí)以為常。

    杜家人都要過這一關(guān)，他們說。

    走到近前，只聽張媽的聲音傳來，正好聲好氣地勸說著：

    “二少爺，你天天這樣嚎，光喝水、不吃飯，也不是辦法。夫人她心疼你，叫我拿飯來——你喜歡吃的鹿腿、蟹膏、山核桃，一樣不少。夫人說了，你娘若是在世，看著你這樣糟蹋身體，一定心疼得很。她既然被你們兄弟二人稱一聲娘，少不得要擔(dān)起照顧你們兄弟二人的責(zé)任?！?/br>
    半晌，只聽里面響起了一個沙啞的嗓音：

    “叫她滾。”

    張媽仍在苦口婆心勸著：

    “少爺要任性呢，也要有任性的本錢。不吃飯，便是想要任性，也沒有力氣。少爺從小到大，老爺夫人何嘗不曾事事用心？就說少爺要吃——不管多挑嘴的食物，海里游的天上飛的，只要有辦法，老爺自然會弄了來。少爺要玩——獅子樓里哪個姑娘，不是在少爺?shù)囊荒钪g？少爺要念書——不管是飽學(xué)宿儒還是書畫名家，闔府上下一年多少薪俸的供著。我看著兩位少爺從小長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少爺——”

    只聽祠堂里面?zhèn)鱽硪宦暸穑约爸刂氐淖矇β?，仿佛里面的人正不斷用腦袋敲著墻面。那沙啞的聲音怒吼道：

    “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子！你給我滾！那晚我都看到了，你們——你們這群劊子手！給我滾！”

    只聽乒呤乓啷一陣碎瓷木具的摔響。半晌，張媽嘆著氣，拎著食盒從里面緩緩走了出來。

    看來，有人心情不好。

    雪藏梅輕輕笑了兩聲，走到祠堂門口，從門上的鑿洞往里看。只聽里面又驚又怒：

    “誰？誰在笑？什么人？”

    祠堂里點著燈，一只充血通紅的眼睛正從里面往外瞪視，卻大概只能看到祠堂外面的一片漆黑。

    杜家兄弟長得很像，包括那一雙微微上挑、仿佛多情的眼睛。

    “杜蘭若？”

    那只眼睛恐慌起來，眼白里充滿的血絲往周圍炸裂擴散開來，仿佛要把整顆眼珠子瞪得掉出眼眶一般：

    “誰？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雪藏梅輕輕笑了，聲音仿佛銀鈴一般清澈：

    “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并沒有發(fā)瘋。我可以幫你逃走，但是你得告訴我你的秘密?！?/br>
    那人猛地退開兩步，露出了一張清秀而驚恐的臉，以及滿頭亂蓬蓬的臟發(fā)，仿佛有一個月沒有清洗過一般：

    “什么秘密？你究竟是誰？”

    雪藏梅笑得更甜了，一縷金粉從她口中呼出來，從鑿洞中穿過，慢悠悠地飄了過去，她眉心的九瓣梅花紅得妖異：

    “那晚在獅子樓，你和安瑤芳，究竟看見了什么？”

    僧靈羅出了杜府，見路上仍有一兩個挎著竹籃賣消食果子的小販，心想那狐貍在客棧待了一天，定然悶得發(fā)慌，便買了幾份果子，放在懷里。他轉(zhuǎn)過一條小巷，正打算從近路回客棧，忽然鼻子里聞見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甜中帶膩，心中頓生警覺。

    僧靈羅感到腦后生風(fēng)，心念如電，立刻回身拍出一掌——卻覺得眼前一亮，只見黑黢黢的巷子里，虛空中綻出一片柔和的紅光，一條紅綢從那片紅光中飛出，落在自己掌心。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正是從紅綢上發(fā)出的。

    只聽一陣輕鈴鈴的笑聲傳來：

    “呀，高僧，良辰風(fēng)月，莫荒廢?。　?/br>
    那紅光之中走出一人，兩條纖纖玉腿嫩如藕管，楚腰盈盈不足一握，雙乳豐盈渾圓，脖頸修長挺拔。

    她有著一張令男人無法忘記的臉。

    “是你？！”

    僧靈羅見那日烏夜城中，沈故園臥室里驚鴻一瞥的美人再現(xiàn)，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無法對一個渾身赤裸的女子出手。只這片刻猶豫，那女子身形如蝶，便軟軟偎了上來，朝僧靈羅懷里一鉆，兩條玉臂勾在他脖子上，一對玉乳緊緊抵在他胸口，在他耳旁呵氣如蘭：

    “高僧，又見面了，你可還記得我?。俊?/br>
    僧靈羅苦笑道：

    “貧僧與姑娘不過一面之緣，還請自重！”

    那女子輕輕一笑，卻不放手，眼波如絲，媚態(tài)愈濃：

    “你們逍遙靈寺的人，各個都是風(fēng)流種——那夜在莘家院子里，你與那狐貍風(fēng)流快活，可不是這么拒人千里之外的。”

    那女子一只纖手從僧靈羅頸上滑到他的胸口，剛要探入他懷里，卻驚呼一聲，急速退開數(shù)尺，將僧靈羅手里擲出的紅綢圍在腰間，又驚又怒：

    “僧靈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僧靈羅周身無量妙隱隱現(xiàn)出金光，挑眉道：

    “本座偏偏不喜歡吃敬酒。至于罰酒——也要看本座愿不愿意賞給你吃！”

    那女子柳眉倒豎，忽然將腰間紅綢拋出，一條紅綢在空中綻裂成無數(shù)條紅絲，朝僧靈羅撲了過來。那千萬條紅絲剛飛到僧靈羅面前，又變成千萬條蠕動的肥大蠶蟲，將僧靈羅渾身緊緊裹住，圍成一個蠶蛹一般。僧靈羅仗著周身無量妙，任那些蠶蟲張開大口，用一對巨大的口器亂咬，卻傷不了自己分毫。

    僧靈羅微微一笑，立起單掌，掌心聚起一成明真訣，口中六字大明咒愈催愈急。他周身忽然金光大盛，將那些蠶蟲紛紛炸得腦漿四射，飛回那女子身邊，變成一襲破洞百出的紅綢，又圍回她的腰間。那女子又羞又怒，剛想后退，卻被僧靈羅擲出伏妖圈，在她周圍列出八扇美人屏風(fēng)，將退路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僧靈羅負(fù)著雙手，踱到屏風(fēng)前，挑眉看那女子，問：

    “你究竟是五通神君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