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放下
空蕩蕩的病房里,窗簾被下午的微風吹得飄飄蕩蕩。模糊柔和的影子與光斑交錯著鋪在木地板上,揚起的灰塵金光閃閃,在空中邁著螺旋落下。金屬柵欄做的床頭上蓋著一件外套,茶幾上放著一個盛滿了水的金屬盆,一板藥,還有一只玻璃杯。床邊的凳子有些矮,于是向湮便順勢趴在床沿小歇。他趴的位置靠茶幾,微微抬頭就能看到床上的人闔上的睫毛。單月笙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被子蓋到胸前,只能夠從他胸口微不可見的起伏看出一丁點兒生命跡象。 兩日前,向湮從周國平那兒離開。回到診所時見琴洲正提著水盆打算往二樓走。她見向湮回來,立刻趕過來。她的步伐有些急,衣襟都被溫水沾濕了:“小……項先生,你回來了。怎么樣?他有沒有為難你?” “進去說吧。”向湮推開一側病房的門,然而琴洲卻在門口猶豫。向湮嘆了口氣,往樓上走去:“他在這里對不對?” “等等!”琴洲拉住他的手,水盆落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不在,老爺早就被接回老宅了,怎么會在這里?” “那你松開,我上去看看?!毕蜾文曋凵癖洹G僦弈睦镆娺^他這副模樣,一下子竟忘了收緊手指,讓向湮掙脫了出去。她往前追了兩步:“如果你現(xiàn)在去找他,我就當你還想跟著他了?!?/br> 向湮腳步一頓,低聲道:“沒有。”便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二樓除了幾間集合病室,走廊盡頭還有一間單獨的病房。門沒上鎖,向湮站在門前吸了口氣便推門進去。血腥味撲面而來,單月笙躺在床上,身上紗布纏繞,染著嫣紅血漬。他肩膀和側腹各有一處中彈,被厚厚的紗布裹著,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尤為慘烈。 向湮走到他身邊,緩緩蹲在床沿,握住單月笙的手。本該白凈的皮膚上有好幾道血痕,他不敢用力,只好放松力道輕輕將他的手攏在掌心里。 “是他把你背回來的?!鼻僦尥硭徊竭M屋,將水盆放在床頭。她擰了把毛巾正打算給單月笙擦臉,意識到什么,將毛巾遞給向湮。 “沒事。”向湮不接,琴洲便替單月笙擦去下巴上的血污。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男人胸前的紗布,傷口黏著棉布撤出一條條血絲,露出猙獰的血孔。子彈已經被取出來,兩指寬的血窟窿就像一口深井,讓人不寒而栗。 “我以為你會問我具體發(fā)生了什么。”琴洲將傷口周圍的血污擦干凈,又給他換上新的紗布纏好。接著又去處理側腹的傷口。 “……嗯?!毕蜾文@鈨煽傻卮鸬?。 “兩個佩戴著最新步槍的帝國人,老爺他用一柄沒法開炮了的爛槍往他們腦袋上掄,等有人趕去時兩個帝國兵已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血到處都是,槍托都砸爛了,老爺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僦尢鎲卧麦蠈⑸砩系膫诙继幚砹艘槐椋硪唤剿枥?,鮮紅的血霧便飄散開來,像一朵朵大麗花。她說:“我們的人趕到時,老爺都成了個血人了?!彼D了頓,錯開眼神,“然后我們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你?!?/br> “哦?!毕蜾晤h首。 琴洲嘆了口氣,把毛巾遞給他:“你要自己來么?” 向湮看著單月笙額頭的汗珠,不語,接過毛巾替他擦了擦額頭。單月笙“嗯”了一聲,向湮的手立刻頓住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放輕動作擦了起來。 “你真就一輩子耗他身上吧,他也不會對你好一些的?!鼻僦迲嵑薜亓粝逻@句就走了。 良久,向湮放下手里的毛巾,低聲道:“不會的?!?/br> 那之后已經整整兩日,單月笙都沒有醒來。向湮期間并不住在醫(yī)院,而是在附近的一家旅館住下,甚至沒來探望。還是這日凌晨他見一護士從診所跑出去買藥,打聽得知是單月笙傷口發(fā)炎了,發(fā)起了高燒。他二話不說,替護士去買了藥,還親自送到病房。但說起來向湮自己也受了不少傷,根本經不起折騰。果不其然,把自己給累趴了,便在單月笙的病房歇到了白天。 一陣微風吹過,將他身上的薄被掀開一個角。見單月笙隱隱皺眉,向湮替他掖好被子,看了眼窗外,干脆起身去關窗。就在他闔上窗戶時,突然聽到病床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呻吟。他一回頭,就見單月笙艱難地睜開眼睛,五指虛空捏了捏,嘆息著想起床。 “你先躺下!”向湮三步并做兩步繞到床頭,扶著單月笙躺好,“小心傷口裂開了?!?/br> “你……”單月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向湮。 向湮有些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半跪在床頭將藥放在手心,一手端著水杯:“有話等會兒再說,先吃藥?!?/br> “嗯?!眴卧麦献齑轿⑽㈩澏?,直勾勾地盯著向湮的眼神叫人頭皮發(fā)麻。他就著向湮的手將藥片吞下,靠在床頭看著向湮麻利地收拾東西。忽地,他一手撫摸向湮的臉頰:“過去幾天了?” “兩……你摸我干啥?”向湮差點反射性地回答出口,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生硬地躲開單月笙的觸碰。他往后推了點站得筆直,將水盆和杯子抱在懷里,故作平級:“你睡了兩天,大夫讓我轉告你好生休養(yǎng),別搞什么幺蛾子?!?/br> “過來。”單月笙突然打斷他,“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好點兒。” “什么?”向湮搖頭,“不用了,我會自己讓大夫給我看的……” “我說‘過來’?!眴卧麦习櫭?。 向湮一噎,下意識就要過去,卻止住了自己的動作。他裝作不經意地往門口走去:“謝謝邢先生的關心,不過我真沒什么大事兒,你還是擔心下你自己的身子吧……” “向湮!”單月笙似乎是忍不住怒意,低聲警告道。 向湮如臨深淵,只覺得自己背上的布料瞬間就濕透了,臉牙齒都在打顫。他僵硬地側過身自,臉上露出微笑:“邢先生是認錯人了?” “不要叫我那個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單月笙細長的手指揪緊被單,緩緩收緊。五指卡在床沿吱嘎作響,似乎是要將床板都給捏碎。 兩人對視著,誰也不愿敗下陣來。就在這時,向湮身后的門倏地一動,琴洲推了推門,見推不動,便嗔怪道:“你杵這兒做什么?擋著門了,讓開?!?/br> 向湮被推了好幾下,才后知后覺地讓開,靠在墻邊。琴洲見單月笙醒了,不急不緩地端著粥坐到床邊:“老爺,你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有的話我喊大夫來再給你看看。嗯?”她似是剛注意到他的眼神,回頭瞥了眼向湮,“噢,老爺你找阿洋有事兒?那是我打攪了……阿洋,一會兒你和老爺談好事兒了記得出來找我一下,這兩日忙得我都沒時間吃飯?,F(xiàn)在可算有些空閑,總算能談談上次跟你說要給小湮掃墓的事兒了?!?/br> 向湮愣了片刻,立即反應過來:“嗯,好。” “老爺你說這事兒也是巧?!鼻僦抟贿吺帐白郎系碾s物,一邊道,“之前我就收到封信,說是小湮……就是向湮他表哥大老遠地從外地趕來租界,就為了給他上個墳,多感人的事兒啊!我想著能幫就幫了,結果人還沒接到,居然跟老爺你一起回來了?!?/br> 琴洲說到這兒,吃力地起身捶捶后腰,抹了把汗:“唉,當時也是情急匆忙,我才沒來得及跟老爺講清楚?!彼叩较蜾紊砼耘牧伺乃谋臣?,“這位就是向湮的表哥,項洋了。說起來向湮他本來小時候就不識幾個大字,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才一直不知自己到底姓什么……唉,向湮去了也有一年之久了,當我看到阿洋的面容時,實在是忍不住思念故人?!?/br> 向湮渾身僵硬,視線來回在琴洲和單月笙之間擺動,幾度想要阻止卻又被釘在原地不敢動彈。單月笙的眼神并不在琴洲身上停留片刻,反而一直落在向湮身上,像是要看清楚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從中找出破綻。向湮只得板著臉,時不時點點頭。 單月笙臉色愈發(fā)難看,連向湮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琴洲卻似乎沒注意到一樣繼續(xù)說下去:“一開始我甚至忍不住去想,這該不會是向湮舍不得離去,用另一種形式回來了。然而這兩天我去查了清楚,也確認了阿洋的確不是向湮,傷心不已的同時,也覺得得讓這表兄弟倆即使陰陽相隔,還得讓他們見上一面?!?/br> “琴洲,你話有些多了?!眴卧麦险f。 “對不起,老爺?!鼻僦蘖⒖坦蛟诘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個大禮。 單月笙闔上雙眼,做了個手勢:“行了,出去吧?!?/br> 琴洲點頭離開后,向湮有些尷尬,不知該離還是該留,左右為難。單月笙突然開口:“你真的不是他么?”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毕蜾我а?,抬眼就望見單月笙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好、好。”單月笙盯著他,像是要用眼神將他剝下一層皮似的,“不是、又不是……那我問你,他不會回來找我了,對么?” 一瞬間,向湮幾乎要以為單月笙根本沒有相信琴洲方才那通話。他努力平靜自己的呼吸:“你說的‘他’是指我表弟?” “表弟……呵,是?!眴卧麦陷p笑,“你覺得你的表弟是不愿意再來見我?” “我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同你有過什么恩怨……”向湮平靜地開口,“我不過是來替他上墳,在他死后見他一面,無法說清他愿不愿見你這種事兒。但是邢先生,人死不可復生……也沒有什么愿不愿意、回不回來了,還請你也別再糾結,放下過去吧?!?/br> 單月笙急促地喘了口氣,面色比方才更加煞白。他手指一收,又緩緩松開,抬起一條胳膊橫在面上:“放下、好一個放下……” 向湮看著這樣的單月笙,心里有點說不出的苦澀。他說:“那沒別的事兒了的話,我就先告辭了……”想了想,他又補充道,“給家弟掃墓后,我便會離開回老家去了。請邢先生自己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