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影子
他高估了自己對mama再次懷孕的接受度,居然會夢見啼哭的小嬰兒。 嬰兒在他的夢里一直吵,弄得他睡也不得安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四周是黑洞洞的夜,根本沒什么小孩子。mama就睡在不遠(yuǎn)處的另一間臥室,胎兒睡在她腹中。 醒來就很難再入眠,甄楚戴上耳機(jī)聽舒伯特,企圖用這個安撫心神。樂聲絲綢一樣在耳邊流淌,效果卻微乎其微。他像條砧板上亂跳的魚,來來回回地翻滾,天快亮了才睡著,睡眠依然又輕又淺。 白天的時候周叔叔來到了家里。既然已經(jīng)挑明,林蓓容也沒什么顧忌。周叔叔給甄楚送了個kindle當(dāng)禮物,又是說昨天太匆忙了,又是說這個不傷眼睛,給他看書用正好。 甄楚猜,自己和mama并不親密這件事,就算林蓓容沒和這個男人說過,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來。因此,想辦法和他搞好關(guān)系實在沒必要??蛇@個人仍然這么做了,理由大概只有一個:他實在很重視林蓓容。 因為重視,沒有關(guān)系的人也能一并愛屋及烏嗎?而因為厭惡,就算是最近的血緣,視之也像陌路人。 林蓓容在廚房里忙午餐,周叔叔進(jìn)去給她幫忙,兩個人有說有笑,外人說不準(zhǔn)會把他們當(dāng)成一家三口。甄楚覺得他們的每一聲笑都尖銳刺耳,缺乏睡眠使他頭昏腦漲,一丁點小小的聲音也被放大無數(shù)倍。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上樓梯,通,通,通。他捂住雙耳不想聽見他們說話,即使再匱乏,也不愿接受一個美滿的贗品 甄楚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不自覺地看mama尚且平坦的肚子,他想有能透視的雙眼,看見那個沉睡著的小生命。這是個幸運的小生命,大概能被叫zuoai的結(jié)晶,而另一些,只是失敗婚姻存在過的證明。 一頓飯賓主盡歡,林蓓容發(fā)現(xiàn)兒子性格比之前開朗得多,心里滿意了不少。她還沒想好究竟該如何告訴兒子懷孕的事情,可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大概也不會很難接受。 那個男人終于離開,林蓓容也跟著一起下了樓,甄楚這才勉強(qiáng)能自由呼吸。她似乎過一會還要回公司,謝天謝地,甄楚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們相處下去了,他口干舌燥,頭暈眼花,腦子里被那個幸福的嬰孩充斥。 林蓓容上樓回來,甄楚想了想說:“媽,周叔叔好像還挺好的?!?/br> 他mama笑了,甄楚又問:“等你和我爸事情都辦完,你就和周叔叔在一起嗎?” 他mama又笑:“你這孩子,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你是不是已經(jīng)懷孕了?” 問題突如其來,把林蓓容弄得措手不及,她以為自己才是占據(jù)主動的那個。甄楚很意外自己就這么問出來了,他說出口才意識到。 “我昨天聽見你們說話了。”甄楚從臥室里走出來,直直看著他mama。他有點想笑,但臉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被接近成年的兒子突然問這樣的問題,即使的確是事實,也讓林蓓容有些難堪。 “我一直在琢磨該怎么說,”她這樣告訴他,“……也沒查出來多久?!?/br> “直接說就可以了啊……”甄楚的神色很微妙,像笑又絕不是笑。他聽見自己小心翼翼地請示:“……我能摸一下嗎?” 他像第一次聽人說“肚子里有小寶寶”的小朋友,懷著近似虔誠的心情伸出手。那是個弟弟還是meimei?現(xiàn)在還沒有答案,可mama告訴他這孩子已經(jīng)有心跳了。 甄楚將手掌覆蓋在上面,仿佛觸摸的不是未降生的嬰孩,而是當(dāng)年的他自己。但他清楚,同一個母親并非懷著相同的心情迎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 這天傍晚的落日格外美麗,西方一整片云層變成了金紅色,似乎昭示著連日來的陰雨天終于要放晴。稀薄的水汽在空中升騰,折射出斑斕的弧光。夕陽幾乎要被誤認(rèn)成日出,瑰麗的霞光里孕育著一個暖洋洋,熱顫顫的胎動。 mama已經(jīng)走了,甄楚不想繼續(xù)呆在那間巨大的空屋里——反正也很快就不是他的家了。他想走遠(yuǎn)一點,但又無處可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站在巨大的廣告牌下面發(fā)呆。 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們飛馳而過,碾過地上小小的積水,碾碎水中映出來斑斕迷人的天空。 “你好可笑啊?!币粋€尖細(xì)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與昨天飯店里的聲音微妙地重合一致。 那道影子輕盈而快樂,身形與人無異,只是面孔模糊一團(tuán),穿著類似白色短袖的寬大衣袍,自如地在甄楚眼前跳躍。 甄楚驚駭?shù)睾笸耍铧c撞倒一個行人:“誰在說話——你是什么?!” “我說你好可笑啊,”影子快樂地說,“沒有人喜歡你,沒有人想要你,你好可笑啊?!?/br> 甄楚飛快地走,想離它遠(yuǎn)些再遠(yuǎn)些。他朝著某個方向前進(jìn),幾乎是在飛奔,可并不能甩掉白影,它亦步亦趨,緊跟左右。 “真可憐,真可笑!真可憐,真可笑!”它笑嘻嘻地,動作那樣輕盈。 除了甄楚自己,似乎誰也看不到它,它踩進(jìn)一片又一片的積水里,并沒有飛濺的水花。 “滾開!”甄楚低聲說,“滾開,滾遠(yuǎn)一點?!?/br> “真可憐,真可笑!沒有一個人喜歡你!”它無動于衷地說著這些。一個中年人騎著摩托將他從中穿過,它迅速聚合成原本的模樣,依舊快活地說著,“真可憐,真可笑!” 甄楚不再看它,只是按著自己的本能前進(jìn),他似乎走了很遠(yuǎn)的路,累得氣喘吁吁,胸口郁悶得難受。 “她有了別的小孩,你就受不了啦!因為她真的沒有喜歡你的可能了,沒——有——人——喜——歡——你——!”影子依舊輕盈,口無遮攔。 “不是……不是這樣的……”甄楚開始奔跑,他喉嚨干枯,身上出了汗,衣服黏在背上。 “沒人喜歡你,你也沒有家,你是一個皮球,隨便踢到哪里都可以!喔喔喔喔喔!”影子尖聲怪叫,在綠化帶的枝頭跳躍前行,樹梢顫都沒顫一下。 “閉嘴,”甄楚命令它,“有人……喜歡我。” “喜歡?你管那個叫喜歡???”影子又開始尖銳地笑,“那個人喜歡你?對玩具的喜歡能叫喜歡?你還要繼續(xù)騙自己嗎?” “吵死了——閉嘴!”甄楚顫抖著嘴唇叱責(zé),雙手捂住耳朵,“什么玩具——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你太吵了!” 影子油鹽不進(jìn),怪腔怪調(diào):“幸福的mama——真討厭!幸運的小孩——真討厭!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呢?我哪里做得不夠好嗎?” 城市炫目的霓虹穿過影子淡白的身體,透出美麗的光線。甄楚氣憤極了,開始追這該死的影子,可他遠(yuǎn)沒有它動作輕盈。影子跳啊跳,越跳越遠(yuǎn),倏地消失不見。耳邊忽然充斥著叫罵聲和尖銳的汽車鳴笛。 “要死啦?機(jī)動車道上亂跑!” 他猛然回過神,自己居然站在了馬路正中,大小汽車圍著他,車燈一片白光,亮得刺眼。 他狼狽地回到人行道上,影子陰魂不散,諷刺地怪笑。 太陽早就落下去了,夜晚有些涼意,身上熱騰騰的汗被冷風(fēng)貼著皮膚吹過,寒意幾乎滲進(jìn)了毛孔里。路邊行道樹上垂落的雨珠順著脖子滴進(jìn)衣服,甄楚打了個哆嗦,漸漸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熟悉的環(huán)境。 他瘋狂地按單元門鈴,半天沒人應(yīng)答。影子又在笑,甄楚不知所措了,縮在原地等著。他從衣兜里摸出手機(jī),屏幕黑著,早就沒電了。 有個大爺從里面出來,看了這流浪狗似的孩子一眼。甄楚趁這機(jī)會進(jìn)了門,他不想碰見人,走進(jìn)樓梯間里一層層爬。 他渾身像被水洗過一樣濕,無論是敲門還是按門鈴,就是沒有人理睬。影子在他四周捧腹大笑。甄楚蹲在地上,手臂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tuán)。 影子的笑聲尖銳刺耳,甄楚雙手捂住耳朵,還是被這聲音刺得發(fā)暈。他大腦里空空的,一個勁地掉眼淚,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他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電梯門忽然打開,熟悉的鞋子映入眼簾。 聶雨河手里還拎著剛買回來的東西,才一上樓就看見有只無家可歸的小狗蹲在家門口。 “你——” 甄楚幾乎是瞬間從地上彈起來,死死地抱住聶雨河不松手,本來停住的眼淚斷線珠子一樣從睫毛下面滾落。剛剛徘徊四周的白色影子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 這是他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