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到家
天陰欲雪。 蕭瑟寒風(fēng)卷落零落枯葉。 鏡郎邁出門來,登時打了個寒噤,還未說話,王默已拎著一襲貂皮大氅,將他兜頭一罩,裹得密不透風(fēng),青竹往他手里塞了個手爐,還嫌不夠,唯恐短短一日功夫便凍著他了,又讓人備了炭火,預(yù)備時時更換。 鏡郎也知道,連日奔波已隱隱有些不好,剛剛發(fā)了一通脾氣,頭頸沉重,像是要病,盡管興致不高,仍然乖乖聽了話,背過人來,便親了青竹幾口,耐心哄得他轉(zhuǎn)過了凝重神色。 這么一耽擱,出門的時辰就遲了 道路盡頭,卻是一隊騎士,浩浩蕩蕩奔馳而來,毫無遲疑,將他們這邊的車隊兜頭一攔。為首一人撥轉(zhuǎn)馬頭,在馬車邊停住,倒持鞭柄,在馬車檐角墜著的銅牌上輕輕一敲。 “林紀(jì)?!?/br> 這聲音雖不陌生,卻也絕不能稱得上熟悉。 是林誡親自來了。 鏡郎厭煩地合了合眼睛,卻并不下車,仍舊歪在王默身上,將車簾一掀。 對于這張臉,自然是不陌生的。 寧平侯與弟弟是雙生子,生得簡直一模一樣,當(dāng)年被戲稱作京城雙璧。只不過脾性大相徑庭,林誠冷淡得猶如冰雪,他卻明朗好似朝陽。即使到了這個年紀(jì),他依然舒展從容,眼角有些細(xì)紋,唇邊也有笑紋,看著甚至還比冷漠的二叔還要年輕一些,唯有鬢邊的幾縷白發(fā)暴露了年紀(jì),沒了青澀跳脫,只讓歲月沾染上了幾分少年人不及的雅重。 暗紅色團花袍,玉冠金帶,一領(lǐng)墨色的墨狐大氅加身,身形仍然沒有沉重之感,十分挺拔,只是襟口身周,似有似無,縈繞了一絲脂粉的甜膩香氣。 鏡郎容貌肖似母親,唯有一雙眼睛,像極了父親。據(jù)說他嬉笑怒罵,甜言蜜語哄騙起人來的做派,活脫脫就是當(dāng)年的寧平侯世子,不愧是親父子。 可鏡郎見寧平侯的次數(shù),還不及閑來無事,撞見府里的老花匠多。 上次相見,還是將近一年之前,大年初三,宮中領(lǐng)宴,鏡郎依偎在舅舅身側(cè),同他咬著耳朵,就著舅舅的手喝一盞甜酒,那許多關(guān)于寧平侯風(fēng)流韻事的嬉笑,隨著熱鬧的絲竹,不斷地灌進他的耳朵里。 年方十六歲,哪個小官家嬌滴滴的老生閨女,在長街上遠(yuǎn)遠(yuǎn)見了侯爺一眼,芳心暗許,情愿入府做妾……什么巷尾的賣花女郎,侯府的馬車經(jīng)過,三個多月,日日都買她一籃子鮮花,要采的自然不是鮮花,而是比花還嬌嫩的人…… 真是作怪,怎么還會像他?偏偏像他? 寧平侯還沒說話,鏡郎就已先問了:“我二叔沒來?” 林誡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好脾氣道:“他也是這么大人了,不愿來洛陽,難不成,我還要將他綁來?” 鏡郎贊同地點了點頭,旋即問:“那我娘呢?” “我去問過你娘,她不肯和我走?!?/br> 林誡答得云淡風(fēng)輕,這回輪到鏡郎怔住,想要刺他一句,但他分明知道,林誡沒有在撒謊,許多狠話一時全堵在口中,林誡卻只是淡淡一笑,俯下身,將一只修長的錦匣塞到他手里。 不知道在他的懷抱里沃了多久,還帶著微微guntang的體溫。 “你既要回去,不如替我轉(zhuǎn)交一樣?xùn)|西?!?/br> “昔年我送你娘,原是一對兒的,少了一支,實在不成樣子,若是她不喜歡了,也該一起丟了。” “京城里不安全,你……照應(yīng)好你娘和你哥哥?!?/br> 呸!這會兒倒會裝什么慈父心腸! 同樣是長子嫡出,陳之寧十二歲就成了國公世子,林紓卻一路磨到了三四品的官職,現(xiàn)在還沒被請封,其中差異,還用得著人來說? 他也顧不上給林誡留面子,當(dāng)著眾多隨從的面兒,惡狠狠道:“怎么,我和我娘,我哥,我們?nèi)齻€一道死在長安城里了,你那個什么春什么生的小雜種,不就正好能做世子了,不遂你的意了么?” “不如就讓太夫人每日燒香祈福,讓我娘連著我,我哥,一道都趕快死了?!?/br> 林誡策馬轉(zhuǎn)身的動作微微一頓,他攥了攥韁繩,丟下一句:“你這脾氣,和你娘真是一模一樣?!?/br> 鏡郎還要再說,他已一夾馬腹,瀟灑地絕塵而去。 鏡郎被冷風(fēng)撲了一臉,大聲咳嗽起來,等緩過這一陣來,長街上已空無一人,接著臉上微微一涼,伸手一摸,竟是落了一縷雪花。 青竹輕聲道:“咱們可得快些走,若是下了大雪,怕是要陷在半道上了?!?/br> 鏡郎也只得狠狠一摔簾子,發(fā)泄心頭不滿,更恨不得把這匣子隨手丟到馬車外頭去,可懷揣著一絲隱秘的好奇,打開鎖扣,揭開妥帖包裹的絨布,不由一愣。 那是一支剔透猶如冰晶的琉璃簪,在昏暗天光里微微閃著光,簪身修長,隱隱有云霧繚繞,呈鹿角支離之狀。 分明就是被他弄丟了那一支。 想必是因為簪身上落著的小字,為官府所得,輾轉(zhuǎn)交托,還到了寧平侯手上。 王默認(rèn)了出來,道:“怎么,公子不送給娘娘么?” 鏡郎沒好氣,啪地一聲把盒子關(guān)上,隨手往桌下一塞:“他要我送,我就要送了?阿娘還不曉得這被我弄丟了……隨便往哪里一塞就是了。說出來,沒得還讓阿娘煩心?!?/br> 雪下的不大,隨著北風(fēng)飄落,猶如撒鹽空中。大半日下來,街頭巷尾,房檐屋角,都積攢了薄薄的一層雪花。 長安城里寂靜無聲,趕著宵禁的尾巴,車馬一行回到了長公主府里。 王默叩門叩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終于有人聽到動靜,開了門,一見鏡郎的腰牌,卻是驚疑不定,等到一行人下了車,進了門,在前引路的老蒼頭端出了幾分尊重,卻也謹(jǐn)慎地離了幾步遠(yuǎn)。 一別數(shù)月,由夏至冬,景致自然大不相同。 但更不相同的,是看不出來的東西。 白醋煮沸后刺鼻的酸味,艾葉焚燒的灰燼氣味,乳香甜膩的香氣……混雜在一起,伴隨著從人忙亂的腳步,匯聚成了說不出來的惶然氣氛。 鏡郎被熏得暈頭轉(zhuǎn)向,禁不住干嘔了兩聲,一個裝著香草的香囊被瑞春塞到了手里。 他捧著香囊深深吸了幾口,對上出迎的瑞春。 她瘦了許多,豐潤的臉頰微微凹陷了下去,唇邊的笑容有些勉強,眉頭緊皺,現(xiàn)出一道深深的褶皺來,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兩團烏青,顯然最近日子煩心。 “青竹也是,怎么也不多勸你幾句!”瑞春狠狠白了青竹一眼,也只是嘆了一口氣,“罷了,回來了也好,省的在外頭,也要掛心!”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不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扯出一個勉強干癟的笑容:“公子別怪我,最近……不大太平,您和殿下若是哪一個病了,那我們罪過也就大了……” 瑞春說得委婉,鏡郎也知道其中意思:他一貫體弱多病的,沒準(zhǔn)兒這長途跋涉,見了什么人,吃了什么東西,也得了霍亂呢?牽連到長公主,兩人一起倒了,可不是天都要塌了。 “我曉得厲害。一路累得要命,我梳洗過,歇息幾天,再去見阿娘。”鏡郎伸手搓了搓冰涼的臉頰,努力打起幾分精神,“家里怎么樣,可有人得了???” “幾個外院的管事生了病……殿下警覺得快,內(nèi)外隔絕,并沒有出什么事兒?!彼?jīng)鏡郎眼神提醒,又對青竹道,“你娘與弟弟也一切都好,殿下命人將城中散住的人集結(jié)在一起,都遷到外頭莊子去了。” 青竹的肩膀不著痕跡地松了一線,瑞春顧不上寒暄,撂下一句“你們也都別去外院了,同公子在院里待著”,就三步并作兩步出門去了。 鏡郎從頭到腳洗浴一新,穿著家常衣裳,讓新來的小幺兒服侍著晾干了頭發(fā),順帶趕走了還要來服侍的青竹和王默,享用了熱氣騰騰的遲來晚飯。 雖然比之從前的份例,三菜一湯顯得十分寒酸,尋常稻米的滋味也遠(yuǎn)不如綠粳米或胭脂米,但鏡郎還是胃口大開,就著冬筍火腿湯吃了大半碗飯。 吃過了飯,屋子里暖意融融,他累得沒力氣,全身骨頭都是疼的,便什么都不想,癱在榻上,沒翻騰幾下,便睡了過去。 趴在枕上睡得正沉?xí)r,冷不防感到一絲涼意,不禁扯了幾下絨毯,鏡郎迷迷瞪瞪睜開眼,往旁邊望了一望。 林紓一身的寒氣,在榻邊坐著,衣角挨著衣角,沒敢伸手抱他,見他似睡非睡望了過來,只低下頭,在額上親了一親,低聲道:“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