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坐在瀑布的另一邊，悠悠地吹起了手中的一管玉笛。

    笛聲纏綿悱惻，聽了令人心里哀愁。

    玄峣靠在崖邊的巨石上，等他將一曲吹完，安靜了一會兒，說：

    “……我出于許多私心，勸你將這孩子留下來?！?/br>
    “……說來聽聽?！?/br>
    “一是阿煜身子那個狀況，若真出了意外，早日有個血脈，并非壞事?！?/br>
    “二呢？”

    “二已說過，你現(xiàn)在身子太差了，不宜主動滑胎。好好休養(yǎng)后生下來的負擔，恐怕要比立即流產(chǎn)小得多?！?/br>
    “三？”

    “三……”

    玄峣嘆了口氣。

    “……這就要講點逾越的話了，有個孩子陪你，或許你心里好過些。這瀑布，畢竟比不了活人……”

    寒鴉輕笑。

    “一個成天躲著孩子，同離家出走也差不許多的丈夫，竟勸我生個孩子陪自己……”

    “你在人間的那個孩子，去哪兒了呢？”

    “不曉得?？赡芤呀?jīng)死了，可能還活著。我不想知道。抱歉，不是所有人都天生地愛自己生出來的孩子，從他結(jié)胎之始，我的心里就只有恨……你盡可以說我殘忍?！?/br>
    “我能夠理解?！毙i低下頭，“……就當作不曉得你肚子里這個孩子的爹爹是誰，只是你出去風流，偶然懷上的。現(xiàn)在身子不好，錯過了拿掉他的時機。這樣一想，生下來并不壞，是不是？”

    寒鴉又笑：“我有些不懂你?！?/br>
    “我也不懂?！毙i回答，“只是郁悶。照理說，看了家里那人生產(chǎn)的痛苦，我該恨起這檔子事了。但每每到j(luò)iejie姐夫那里去，又覺得他們一家子熱熱鬧鬧，特別幸福，一天比一天更幸福。我不懂得世俗的情愛該是什么模樣，不曉得是我做錯了，還是我蠢?！部赡軆蓸佣加?。我入贅東海的目的，一開始就不純粹，這該是老天對我的報應(yīng)吧?！?/br>
    他重重地嘆氣。

    “……阿煜是龍，龍?zhí)睾?，分娩也輕松，加之有送子鳥相助，這孩子并不會使你受多少罪。我沒有幫你決定的權(quán)力，只能略微勸一勸你，你要是想好了要拿掉他，為了保你性命的安全，我正好在這里多留些日子。”

    “……那真是不必，現(xiàn)在煜兒的狀況已經(jīng)定下，你還是cao心自家的事吧?！焙f放下手中的笛，“我獨自考慮幾日，你不要再過來了?！?/br>
    “……嗯?！?/br>
    隨后寒鴉離塵而去，消失無蹤。

    有小半年的時間，沒有人再見到他。

    等他回來的時候，白衣披身，小腹微隆，清俊的面龐上是很平靜的表情。身子孕相平穩(wěn)，已無大礙。

    胎兒乖巧非常。雖然如一般龍?zhí)ツ菢?，會喚起父親yin欲，但并不劇烈。寒鴉一個人尚可忍受。

    他現(xiàn)在不像過去那般一味克制。夜深人靜之時，若真的情動，也會一邊安撫腹中龍?zhí)?，一邊撫慰自己?/br>
    稍稍泄身過后，寒鴉披起衣服，懶洋洋而放松地倚在榻上。胎兒在肚子里輕輕游動，仿佛想在父親余韻之時，討他歡心。

    誰也不曉得寒鴉這種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上次懷孕，盡是痛苦。這次的柔軟平靜令他有些茫然。無論如何，他慶幸自己將孩子留了下來。

    送子鳥定期來探望他，說孩子生長緩慢，叫他不必心急。孕龍?zhí)コ鲆话惝a(chǎn)期之事常有，太子當初便在胎中呆了兩年，玄翊的父親更是懷玄翊十年才生。那往往都是神龍將要現(xiàn)世的吉兆。

    “……我也沒什么好心急的?！焙f嘆道。

    五、六個月的肚子，才不過剛剛顯懷，微微隆起，他早有心理準備。

    日常起居，習劍吹笛，淡然之間，身體里都帶著另一個人。其實這感覺不可不謂奇妙，只是上次沒辦法好好體會。

    ……不知道煜兒現(xiàn)在在何處，但愿他健康平安，將我徹底拋在腦后吧。

    寒鴉想。

    忍受這種平靜寂寞的不止寒鴉一個，還有他的落難兄弟玄峣。

    這兩人彼此還能聽進去彼此的話。寒鴉把孩子留了下來，玄峣回到圣殿以后，也真的學起了忍。

    他假裝是個逍遙閑人，一應(yīng)公事，妻子不問他，他就不看。妻子教兒子處理公務(wù)，他假裝沒瞧見，學老海龍王過去的模樣，當個清閑的裝飾。

    玄龍之傳人，來自天界、身份高貴又有能耐年輕帝子活到這個份上，真憋屈啊，但海龍女王卻對此很是滿意。每天過問完兒子的功課，就來哄受冷落的丈夫，在房事上也難得主動起來。

    二人的生活看似蜜里調(diào)油，閑話卻是越來越少了。要那玄峣一邊忍耐，一邊做出高興的樣子，再同妻子像過去那樣神采飛揚地逗趣，未免太難為他了吧？

    海龍女王能夠理解。沒能占據(jù)高位的男子，是沒有神采可飛揚的。那就是男子的秉性。她卻覺得被自己壓下一頭的丈夫沒什么不好，至少懂得識時務(wù)，變得乖巧溫順，不會搗亂呢。

    諸位看玄峣此人配得上“乖巧溫順”幾個字么？他演得有多辛苦，可見一斑。

    既然海龍女王對他依舊信任，他也就經(jīng)受住了小人的詆毀，出入還是相當隨心所欲。而往往一回圣殿，就一聲不吭地摟著妻子行房。

    時間長了，妻子察覺到他心情微妙的變化。

    “……我登基以后，你一直都是這樣無精打采的么？”妻子問。

    準確地說，是兒子出生以來。

    “……沒什么，這不都挺好的嗎？”玄峣陰陽怪氣地回答。

    過去他不是這樣回答的。十年前那個機警的玄峣，很能分辨出妻子什么時候在給他下套，不會被她的問題帶跑，樂于同她斗智斗勇。但現(xiàn)在他沒有這個心情。

    為什么呢？只有可以一斗的對手之間，才存在智和勇。他的現(xiàn)狀仿佛已經(jīng)是個輸家了。

    海龍女王聽了他的回答，很不高興。

    “……你的心思真好猜啊，嫌我慣壞了兒子，冷落了你。我們剛成婚的時候，我的心思難道不是都放在你的身上，比如今對新出生的兒子重視得多？無非是近來分身乏術(shù)罷了?！?/br>
    “我曉得，并沒有說什么。”

    “全都寫在臉上了。人也變得懶洋洋的。”

    “做了十多年夫妻，下面精神就可以了。頭腦太精神，只怕你也不高興吧？”玄峣酸溜溜地回嘴。

    剛說完，他就后悔了。

    女王一怔。

    “……我不曉得你的怨氣竟然這樣重……”

    “好了好了……”玄峣趕忙改口，將她摟在懷里，“都是我不好，不會說話。你也累了，好好休息?！?/br>
    第二天，這鬧別扭的夫婦二人，并肩去海岸上散心。

    女王曉得同丈夫緩和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所在，起初一句話也沒有提兒子。她的智謀用在夫妻關(guān)系上，也是一等一的切中肯紊?？珊髞?，兒子的事，終究逃不過。

    說到底，玄峣至今還沒打心底里接受那個孩子真是他的兒子。他自己和父親的容貌那么相似，每每為此頗為自滿，怎能認可一個一點兒也看不到夫妻二人影子的孩子呢？說是海神臨幸了妻子，反倒比真實情況更對。

    若要靠強采海脈來懷孕，妻子一個人也能做到，有沒有他這個丈夫，根本不要緊吧？

    “……我知道你為那孩子的事心里有怨。”女王拉住他的手，神情特別哀憐，“……于公于私，咱們都得有個繼承人，不是么？”

    她又在下套了。玄峣實在不想同她討論這個。

    “……你覺得有必要，也做了，木已成舟，何必再問我呢？好容易單獨出來一次，不要說那些了吧?！?/br>
    女王抿起嘴唇。

    “……你變了?！彼穆曇羰挚酀?，“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玄峣傷感地想：到底是誰變了呢？這份指責他一個人可承擔不起啊。

    玄峣從來沒有哪一刻這么想回到過去。大婚之夜，初次擁吻妻子的感動他還記得。明亮的陽光下，他努力從女王的神情中回憶過去的妻子，很慢地吻她，感到懷中人的身子輕顫而動情，不由一陣喜悅，將她放在柔軟的白沙上，久久地凝視著她。

    女王被丈夫瞧得一陣羞澀。

    寧靜海潮間，玄峣輕撫妻子的發(fā)絲。

    情濃之時，卻從那潮水深處，傳來海龍?zhí)拥暮魡尽?/br>
    “母——親——在——哪——里——”

    女王的身子本能地一僵，要掙脫丈夫的懷抱，趕到兒子的身邊去。盡管理性讓她很快壓下了這沖動，尷尬地躺在那里，但她的心思已經(jīng)暴露無遺。

    玄峣長嘆一聲，收回眼神，放開了她。

    “……我不去。”女王囁嚅著說，“……繼續(xù)吧?！?/br>
    “……兒子要緊?！毙i淡淡地回答，起身穿上衣服。

    那回憶的幻夢一旦被頑童打碎，就又要花上十倍的心思，才能重新拼接起來。

    現(xiàn)在他習慣了忍耐，不想一點破事就跑回天界去喝酒。他還可以一個人，默默地呆在圣殿里喝。

    海底水酒，味道總有一股咸腥之氣，無法與天界美酒相比。不過玄峣已經(jīng)不再挑剔。

    他酒量很好，喝酒的樣子也文雅，若不是管事的好奇圣殿里存酒消耗的速度，光從表面的儀態(tài)舉止，根本無法發(fā)覺天海親王竟喝了這么多。

    連女王也嚇了一跳，因為丈夫瞧上去一切如故，她還以為他偷著將酒倒到了什么地方。

    就這樣，一日，玄峣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倒下前一秒，他還普普通通地走著路，隨后就忽然腹中劇痛，吐血不止。

    醫(yī)官查看了他胃的狀況，嚴禁他再飲酒。

    女王神情復(fù)雜，守在丈夫的床頭，握著他的手，到他睜眼醒來。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讓你這樣作踐自己？”女王噙著淚水，問。

    “……你別多想，是我自己不好。以后不喝了?！毙i溫柔地回答。

    這時他們的兒子——海龍?zhí)?，畢恭畢敬地端著一碗藥湯進門。

    “爹爹，醫(yī)官說爹爹身子不好，現(xiàn)在不能夠吃東西，只能飲藥湯。我將藥送來了?！?/br>
    “乖?！迸趼冻鲂θ?，接過碗，遞到丈夫的面前。

    “謝謝?！毙i對兒子說。

    海龍?zhí)悠诖赝Ｋ幹南銡鉂B入玄峣的鼻腔，他不由得一怔。

    ……太子太心急了，忘了一件關(guān)鍵的事：

    玄峣是蛇中之蛇，百毒不侵。

    若非必要，他的性子不屑于下毒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梢坏┱J真起來，他才是辨毒、用毒的行家里手。這藥里藏著的劇毒，瞞不過他的鼻子。

    玄峣露出一個傷感的微笑，將藥湯一飲而盡。待眾人散去后，舀了一小瓶酒，帶在身上。

    第二日，他以找父親取些慣用的藥草為由，回了天庭。

    玄峣大半年沒離開過海龍宮殿，生病的人想要回一趟雙親的家，是很自然的。除了心里有鬼的海龍?zhí)又?，誰也沒有起疑。而他這次回天界，不僅天帝和玄翊十分嚴肅地在那里等他，連長公主、太子夫妻倆，以及弟弟魔龍師，都到場了。

    玄峣若無其事地揚起唇角，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怎么？到的這么齊，這就要開戰(zhàn)啊？”

    “……你如果愿意，確實現(xiàn)在就可以宣戰(zhàn)。毒殺天庭帝子，這理由已足夠。”玄翊望著他，一改往日淡漠，目光里全是擔憂。

    玄峣鼻子一酸，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被人這樣關(guān)心和注視過了。他和父親都是男子，關(guān)系算不上特別親熱。jiejie從小就享受的那種無微不至的呵護，落到他的身上，他還有些不適應(yīng)。

    他從身上拿出取來的酒，遞給姐夫。長公主在旁邊聞了一下，露出嫌惡的表情。

    “……別的我不曉得，這么難喝的酒你竟也喝得下去？聽說我的弟弟娶了三界里最聰明、最圣潔的女子，我才放心讓他年紀輕輕的給人家當女婿，早知道是每天受這樣的罪，還不如在家里待著，做個小廢物呢?！?/br>
    “……算了吧，沒有jiejie的福氣?！毙i回嘴道。

    太子對天帝說：“這酒里有一種格外刺激的水草，是后放進去的。原本海底釀酒時也會使用，但不會用這么多。應(yīng)是有人蓄意為之。二帝子先天強盛，若是一般情況，不應(yīng)喝幾壇酒就得凡人的毛病。”

    “——你留下來吧。”天帝轉(zhuǎn)頭，對玄峣道。

    “可是……”

    “這種情況，就算你是什么天地間無匹的存在，我們做雙親的，也絕對沒有放你回去的道理。一個心思惡毒的孩子和一個繞著他打轉(zhuǎn)、擁有權(quán)力的母親，能夠?qū)⒛愫Φ绞裁吹夭?，你的腦子現(xiàn)在還預(yù)料不到么？”

    天帝當著兒女們的面，將話說得這么重，可見他心意已決。

    但玄峣的心中，對妻子還有那樣多的不舍。這事?lián)Q做發(fā)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要他來勸，他的頭腦恐怕都比爹爹更加冷酷清晰。可事情發(fā)生在自己的頭頂，縱使性命的威脅擺在他的眼前，他也懷抱著隱約的希望。

    “……讓我回去試一次吧。”他說，“我發(fā)起火來，那海龍宮殿關(guān)不住我，只要有了警惕，就沒人還能對我怎樣，不是么？”

    天帝不大贊同地沉默了。

    “……可以?！毙醋詈笳f，“但我們要加派人手過去保護你。是誰你不必打聽，也不用知道，若再遇到危險，我們就考慮開戰(zhàn)了?！獎e的不說，東海王位的正統(tǒng)繼承人，這里要多少有多少，你的妻子是不是女王、兒子是不是太子，我們并不在乎?！?/br>
    玄峣一愣。

    ……父親老早就把老海龍王請來做客，難不成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今日……

    “有備無患罷了。”玄翊看出他的心思，隨口解釋，“我倒情愿永遠都用不著考慮這些。老海龍王救過你爹爹的命，是我們?nèi)业亩魅?。他在這里住著高興，就算享一輩子清福，也是應(yīng)該的。”

    玄峣斂眉，向雙親行禮。和父親相比，他還是差得太遠了。雖然那也并不奇怪。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回自己原先的宮殿，取一些防身的東西。出門以后，順道去了一趟瀑布，和寒鴉打招呼。

    寒鴉從送子鳥那里聽聞了海底發(fā)生的事，對他頗為擔憂。

    “沒事?！毙i擺擺手，“照顧好你自己吧。見到你現(xiàn)在的模樣，我心里舒服多了?？上覀儍蓚€一個被害生病，一個懷孕，暫時沒有酒喝。我私自存了幾壇好酒，留待我的神龍小侄兒生下來，再同你慶祝。”

    寒鴉皺起眉。

    “……在人間話本里，說這種話的人，都是很危險的?！?/br>
    玄峣哈哈大笑。

    “我可是天上的神仙！人間話本的規(guī)矩奈何不了我?！?/br>
    發(fā)完一通空洞的豪言壯語，他帶著一身蕭索遠去，背影實有幾分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