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３４回：言文坤，凡事俱有代價

    言文坤坐在機場回市區(qū)的出租車上，幾乎要睡著了。

    他剛剛一下飛機，就打電話給meimei言文韻，表示關(guān)心一下河溪選拔賽的進程，也表示祝賀一下meimei：昨天，言文韻在河溪選拔賽四分之一決賽中，整整鏖戰(zhàn)四個多小時，連扳十一個賽點，驚險力克北海省的一位十八歲小將，打入了女單四強，算是鎖定了柏林公開賽的參賽資格。這會等掛了電話，上了出租車，要閉目養(yǎng)神一回，他卻又覺得有些難以安寧：其實自己挺慚愧的。

    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太累了。其實剛才要不是微信上，被省局的那個叫李瞳的小姑娘特地提醒一下，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這場對meimei來說，也算是非常重要的比賽了。他剛剛從南海省采訪籃球聯(lián)賽連續(xù)出差九天回來，而這會回宿舍睡一覺，明天一早還要馬不停蹄的去河西大學，忙著籌備他的第八期的素材和原始資料。

    一切都是因為這部。他一方面全情投入到這個項目中去，所有的細節(jié)都親力親為苛求完美；另一方面，又怕惹單位里領(lǐng)導(dǎo)們和同事們閑話，原本被分配在自己頭上的工作一件都不想拉下；這樣一個人等于在當兩個人用，其實精力、體力、腦力都快到了支持不住狀態(tài)的邊緣了。就連關(guān)心一下親meimei比賽的時間和意識都快沒有了。

    凡事俱有代價。

    當然，他也談不上懊惱，他甚至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工作的快樂和成就感。在過去的幾個月，言文坤已經(jīng)完全浸入到自己親手制作的那個網(wǎng)絡(luò)視頻項目專題中去了。甚至可以說，從畢業(yè)后工作至今，他從來沒有這么投入過，因為他從來沒有這么受矚目過。

    他是真心佩服和感謝石川躍給到的指點和資源。

    以為標題的「網(wǎng)絡(luò)直播視頻采訪」，形式上就很新穎，沒有太多復(fù)雜的鏡頭剪輯，更沒有太嚴格的審查和后期制作，只是一部小型家用攝像機拍攝，充分的滿足了人們對真實的渴求。而內(nèi)容，就是在茫茫人海中、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地、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尋找所有的，曾經(jīng)在C國奧運歷史上，獲得過某方面成績卻沒有那么矚目的所謂「不為人知的邊緣奧運人」，完成一次二十五分鐘的一對一采訪。

    不是冠軍，不是領(lǐng)導(dǎo)，不是萬眾矚目的金牌運動員，而是「邊緣的他們」，然后取名為。

    最初川躍提出這個設(shè)想規(guī)劃的時候，言文坤覺得沒什么看點，但是架不住川躍給到的資源非常強大。一路幫他聯(lián)絡(luò)了許多退役運動員；另一方面，甚至都和單位里打招呼，讓自己最近就忙這個；還幫著聯(lián)絡(luò)幾家所謂的「營銷公司」，幫助在移動網(wǎng)絡(luò)上傳播這個專題系列節(jié)目。

    誰都沒想到，除了第一期和第二期還沒有人知道時，那一段算是默默無聞遇了冷；從第三期開始，以采訪河西晚晴集團的董事長夏婉晴那一集為契機，一下子引爆了熱點，幾乎紅遍了全網(wǎng)。雖然在河西也算知名企業(yè)，但是C國很多普通民眾，畢竟不知道一個什么晚晴集團。而偶爾的轉(zhuǎn)發(fā)，使得他們看到了，二十年前在平衡木上摔下來，苦痛而傷懷的，被擔架抬下奧運賽場的，曾經(jīng)也一度牽動過他們的心的，昔日那個可愛的「小口琴」，如今已經(jīng)成了風姿綽約的女強人。她如今著裝體面、風采迷人、氣質(zhì)高貴、儀態(tài)萬千，在鏡頭面前，平靜的敘述著她退役后一步一個腳印的尋找「支撐傷退的體育人活下去的動力」的故事。二十年過去了，那個嬌小玲瓏稚氣未脫的「小口琴」，其實很多人幾乎快要遺忘了。二十年，歲月洗練、青春不再、年華悄逝、風云浸潤……這個女孩子，卻不僅堅強的重新站了起來，而且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事業(yè)，交上了一張，讓多少當然牽掛她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足以欣慰的人生答卷……這一瞬間，點亮了許多人，尤其是有一定年齡的網(wǎng)民的某種「奧運懷舊」的情懷。人們落淚了，感慨了，其實是在祭奠自己的青春。很多父母指著這個視頻，給懵懵懂懂不知「小口琴」是誰的兒子和女兒，訴說著：「這是爸爸mama年輕時候，看的比賽的運動員……可惜啊，她當時摔了下去?！?/br>
    人們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去重新搜索，再去追溯中那個已經(jīng)沒幾個人記得的擊劍運動員彭鐸，他如今在南海省開的擊劍俱樂部，居然每年都給嵐山貧困地區(qū)的少體校捐款１００多萬，卻從來不留名；中，原來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七個奧運冠軍的國家羽毛球隊的一名默默無聞的助理教練，居然就是當年因為讓球風波，怒而離開國家隊的「小王子」盛非，原來他早就回到國家隊，卻從萬眾矚目的明星，變成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助理教練。

    而第四期中，言文坤更是親自跑到香港，在早已經(jīng)移居此地多年的前游泳運動員那里，爆出當年的興奮劑丑聞的邊緣受害者童曉秋，今天他在香港開首飾店，成為這個東方大都市中普通的一名小老板，樂呵樂呵的首飾珠寶女兒家庭房子車子什么都愿意侃，就是不愿意談游泳談奧運談體育……而到了第五期中，甚至現(xiàn)在在首都當退休返聘的大學教授的，五十年前參加C國第一次奧運會的德高望重的柳老，居然都肯接受采訪邀請……

    沒有一個世界冠軍，沒有一個金牌選手……卻每一集都能戳中人們的淚點和歲月的感慨。

    而言文坤，會在每一集的結(jié)束時，按照設(shè)計，說出那句已經(jīng)算是小小經(jīng)典的臺詞：「凡事俱有代價，奧運并非只有金牌?！?/br>
    言文坤自己，已經(jīng)完全沉醉到這個工作中去了。點擊率飆升，飆升，飆升……編輯部里就不用說了，已經(jīng)成了網(wǎng)絡(luò)部最紅的戰(zhàn)績；甚至就連省委宣傳部、省體育局、甚至國家體育總局、廣電總局，都來電話表揚了的這次「大手筆」的「新媒體突破性嘗試」。當然了，省體育局、省宣傳部、省廣電局、的領(lǐng)導(dǎo)們，理所當然是「頭功」。但是在網(wǎng)絡(luò)上，在大眾媒體上，言文坤的網(wǎng)上用名「坤三少」，第一次享受到了幾乎和meimei一個級別的媒體待遇?！咐と佟沟模渤蔀榱俗罱鼛讉€月，C國體育傳媒界的一個小小熱點。

    從這個角度來說，尤其是對石川躍，言文坤其實挺不好意思的，雖然具體的執(zhí)行的臟活累活都是自己在做，但是沒有石川躍的幫助，是不可能完成這個專題的。川躍卻非常大度，雖然所有的專題設(shè)計和采訪資源，幾乎都來自于他，甚至很多關(guān)鍵節(jié)點的設(shè)計都是他給言文坤在「提議」的，但是他卻非但不肯署名，還反復(fù)叮囑，一定不要在公眾媒體中提起他。

    當然了，言文坤也明白，雖然大眾媒體中不會提起石川躍，但是川躍在這件事情中的作用，卻瞞不過圈子里的人。他作為基層公務(wù)員，打了這么漂亮的一仗，一定會有所得有所回報。

    不過自己……居然連關(guān)心meimei的比賽，都要石川躍來提醒……這可真是凡事俱有代價了。

    兩周前，石川躍介紹了在省局工作的一位長得很漂亮、長發(fā)飄飄、文靜甜美的文員李瞳給言文坤認識。不過這次卻不是在談，而是遞過來一份稿子，讓他幫著看看，能不能給安排一下做一些宣傳。

    那是一份關(guān)于河溪網(wǎng)球選拔賽的賽事宣傳四格漫畫，一共９組，全部是以大頭娃娃版的河西網(wǎng)壇美少女，也恰恰是自己的親meimei，言文韻為主角的「小Yun帶你看比賽」系列……有講怎么購票的，有講文明觀賽的，有講直播時間的，也有講賽間互動活動的，還有講網(wǎng)球知識的，生動活潑、幽默可愛。

    言文坤是真的慚愧了，雖然宣傳一下河溪選拔賽，也算是他的本職工作之一，但是他自己都快要忘記了這個對親meimei來說還挺重要的比賽了，還是石川躍和李瞳這兩個「外人」談公事，才提醒了他：他還有一個meimei要關(guān)心一下。他趕緊安排報社幫著騰出版面來連載一周這組漫畫，雖然他已經(jīng)調(diào)離報刊組很久了，但是以他最近在的熱門程度，這點事情，又是素材那么好，報刊組的同事是一定會給面子的。

    真不知道，自己這算是為了公事，還是為了私事。也不知道，石川躍在那么熱心的宣傳河溪賽和meimei言文韻，算是為了公事，還是為了私事。

    言文坤看著窗外，河溪市區(qū)的萬家燈火越來越近，又忍不住拿起手機，點開那幾個附件看起了資料……

    昨天晚上在電話里，在第六期的選材上，言文坤和石川躍發(fā)生了矛盾。

    言文坤自己選擇了已經(jīng)退役的體cao鞍馬運動員潘強，但是石川躍這次卻明確表示了反對。

    「文坤啊……潘強的事跡的確感人，但是他現(xiàn)在在街頭賣藝，生活也很窘迫，我認為有點不符合咱們這個專題的核心思想啊。」

    「我不明白，我覺得非常感人，非常符合我們的專題啊……潘強曾經(jīng)為我們國家的奧運事業(yè)付出了一生中最輝煌的青春，但是沒有取得最好的成績，今天他們這些的人生百態(tài)，很真實，也很感人，很有話題性的?！?/br>
    「但是不夠和諧啊?！?/br>
    「總不能個個都是企業(yè)家、領(lǐng)導(dǎo)、教授……這不符合實際啊，其實像潘強這樣的人，才是大多數(shù)么……觀眾一定有更多的認同感?！?/br>
    「對，你說的沒錯，但是你要明白，網(wǎng)絡(luò)上的點擊率是一回事，省局，宣傳部，甚至國家體育總局，他們?yōu)槭裁茨敲纯隙氵@部片子……現(xiàn)在國際上，對我們國家的體育事業(yè)詆毀得很厲害，似乎總在強調(diào)我們的舉國體制和奧運精神不符合……體育系統(tǒng)上上下下都承載著壓力，你這部片子，既可以感染大眾，又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我們國家的體育事業(yè)的人情味，對很多領(lǐng)導(dǎo)來說，是很有意義的。我們可以塑造一個更有現(xiàn)代精神的舉國體制……」

    「你的意思，只是要討上級領(lǐng)導(dǎo)歡喜……不顧真實么？粉飾太平么？」

    「我沒有這么說……我只是認為，我們一個專題一個專題的來做，這個專題應(yīng)該更加正面一些，引導(dǎo)大家看到光明的一面，人性的一面，而不是去丑化和否定過去五十年來的體育事業(yè)?！?/br>
    「石哥……我不能接受啊……我是一個記者，我有我的職業(yè)道德……潘強他……」

    「文坤，我不是強迫你做什么，如果你覺得一定要選這個題材，我也沒辦法。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你這么做，會使得上面不高興的。是你的那句話：凡事俱有代價么……你的很多虛名的獲得，會因為這一期而失去很多實在的東西。我是為了你考慮……你可以壓一壓潘強的題材，在以后其他的專題中再去采訪他，會更合適一些?！?/br>
    「我想一想……」

    「好吧，你自己考慮一下，其實我也替你準備了下一期的選材……你看過我給你傳來的那個郵件了吧？」

    「我看過了……但是……采訪陳處？采訪陳處長？」

    「是啊，陳處長是河西的老領(lǐng)導(dǎo)，其實，以前是做裁判的，很多年前，還和偏袒國外選手的老外裁判有過激烈的爭吵，因為這個，還被取消了世界跳水錦標賽裁判的資格，Bz.Top導(dǎo)工作……其實他的事跡，也是另一個側(cè)面，講述另一種體育人生么……C國裁判的……只要把陳處渲染成一個鐵骨錚錚的裁判，為了國家榮譽和奧運事業(yè)，不惜從世界跳水錦標賽中拍案而起，憤而辭去裁判工作……之后幾十年耕耘，在地方上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很有看點啊，能夠點燃起人們的愛國熱情……對陳處，對河西的體育事業(yè)，也是一種很好的宣傳……」

    「這……這合適么？」

    「還是那句話，你自己考慮。我不能強迫你決定……算了，先不說這個了，你明天回河溪么？能趕上文韻的半決賽么？」

    「……」

    言文坤想起昨晚的這些對話，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他其實非常佩服石川躍，他也意識到石川躍的背景深不可測，心胸遠非常人可比。但是他必須承認，自己一點都看不透石川躍。

    他不是小孩子，也了解一些官場的文化和背景。據(jù)說，石川躍是茶黨大佬級人物的子侄，來河西省是被發(fā)配來地方上磨礪的。當然了，江湖上關(guān)于領(lǐng)導(dǎo)層三個派系，所謂「太子黨」、「茶黨」、「酒黨」其實都是５０年前的舊稱戲稱，做不得準；而且河西是屬于邊緣省份，和三大派系的核心人員都沒什么太大關(guān)聯(lián)。但是無論如何，江湖也傳言，河西省委書記王鼎，其實算是半個「太子黨」，這也就算了，眼前在省局里，局長劉鐵銘是個三不靠，卻都在傳言競技賽事處處長陳禮，其實和太子黨的小人物有些往來。

    而川躍自來到河西，處處探頭露臉的，小小干事風頭很勁，這個以他的背景自然沒人敢管。都在傳川躍馬上要升科長，甚至弄得不好，連升三級，直接分配到某個中心去做分管副主任都有可能，但是怎么看著，像河溪選拔賽這種事他都要出面，總有點把手伸出了群體處，干預(yù)到競技賽事處的意思。省局里有些喜歡揣摩官場秘聞的人，都認為石干事是有心要和陳處過不去……怎么一轉(zhuǎn)眼，川躍居然要提議把陳處作為那么夸張的正面人物來宣傳？陳處在河西體育圈當然算是領(lǐng)導(dǎo)，但是從整個社會的影響力和代表性來說，就只不過是小小一個省局下面的競技賽事處處長，拔到那么重要的宣傳對象的位置上？何況以言文坤所在的位置，本來就屬于剛剛脫離體制的媒體單位，其實和省局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自己去報導(dǎo)一個本省的處長，是否有點太過于溜須拍馬的意思呢？

    雖然他也承認，川躍為陳處「設(shè)計」的「鐵骨錚錚和國外裁判委員會抗爭的」這個形象，挺動人，挺有看點的。

    但是真不知道，這個石川躍，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

    還有，就是川躍和meimei言文韻的關(guān)系……川躍都已經(jīng)在主動問他，要不要去看meimei的比賽了。可見他們之間有著多少往來。

    對于石干事和meimei的一些往來傳聞，言文坤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雖然meimei已經(jīng)可以算是河西省的體壇一姐，但是沒有誰比言文坤更了解體育圈的現(xiàn)實，除非meimei真的能在成績上突飛猛進，取得更多的突破，否則，僅憑全國前三和美麗的容貌，meimei今天是當紅正熱，但是當青春逝去，也不過是自己那部中采訪的對象之一，難道還真能成為另一個夏婉晴？那是太難了。為meimei的將來打算，以石川躍的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今天看上去是石川躍在「高攀」，其實言文坤敢斷言，根本就是meimei在高攀……

    但是他也不能沒有擔憂，石川躍似乎是一個和政治圈涉入的太深的角色，是否要讓meimei和這種人來往太密切，他也吃不準。不過想想meimei對自己的態(tài)度，自己對meimei的生活，又能干涉多少呢？

    他也只能苦笑。

    明天時間那么趕，還要去河西大學，估計是來不及趕去球場看meimei的比賽了……明天，meimei又要面對梁曉悅了，對言文韻來說，全國冠軍梁曉躍，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也是她必須面對的一道坎。雖然即使明天輸?shù)?，meimei也能去柏林，但是又失去了一次爭奪全國冠軍頭銜的機會，要知道，meimei的成績和排名雖然非常光鮮，但是仔細想想，還從來沒有在某個正規(guī)賽事中獲得過全國冠軍的頭銜；而且如果又一次是面對梁曉悅輸?shù)舯荣悺璵eimei已經(jīng)輸給梁曉躍四次了……對于言文韻來說，實在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和很重大的打擊。

    但是明天是約好了的，在河西大學的采訪，恐怕真要錯過meimei的比賽了。

    凡事俱有代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