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誠下了班，開車從單位拐出來，準(zhǔn)備奔赴今晚的相親局。

    路口的交通燈變紅，他停下車，從儲物盒的一大堆紙團(tuán)，還有喝一半的礦泉水瓶里掏出一瓶香水，舉著香水瓶繞到腦袋后，對準(zhǔn)自己后脖頸剛要噴，手機(jī)忽然驚天動地唱起來。

    差點摔了香水瓶，定定神，拿起手機(jī)。

    結(jié)果收到的是一個位置坐標(biāo)，文字緊跟著傳進(jìn)來：

    “SOS自動聯(lián)絡(luò)，我從此位置進(jìn)行了緊急呼叫，您被我列為緊急聯(lián)系人，因此會收到這條信息?！?/br>
    又仔細(xì)看了一遍傳位置的手機(jī)號——兩個月前，秦晚曾用這個號碼給他打過電話，說了什么殘障青少年畫展展位的事兒。

    他立即坐直了，辨認(rèn)出位置所在轄區(qū)，直接給最近的轄區(qū)派出所打了電話。

    避開秦晚身份，簡短地說明情況緊急，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撂下電話，看了眼路況，其他車都在乖乖等紅燈，他直接壓著實線掉了頭，踩死油門朝水城灣方向狂飆。

    水城灣。

    天已經(jīng)基本黑下來了。

    段景行覺得嗆水的滋味相當(dāng)不好受。

    他不會游泳，烈酒又燒得食管針扎似的陣陣刺痛，本能的求生欲讓他一次次從海水里掙扎著露出腦袋，影影綽綽地看見甘菲菲站那兒，兩手抱臂，瞪著他的眼睛里簡直裝不下過剩的恨意。

    手臂實在發(fā)軟，使不上力，一個浪頭蓋過來，身體忽悠一下，驟然下沉。

    他盡可能仰著頭向上，看見霧蒙蒙的海水，一晃一晃地隨風(fēng)蕩漾。

    想喘氣，張開嘴，苦咸的海水灌進(jìn)來，耳鳴眼脹，忽然聽見若隱若現(xiàn)的“喂烏喂烏”。

    警笛。

    海水水面投射出紅藍(lán)閃爍的光芒，身體先于了大腦，再度掙扎出一股力量往上撲騰，沒等冒出頭，他感到強(qiáng)有力的兩只手拽住他的手臂，一把將他拖到岸上。

    ——耳邊的警笛聲一下子清晰起來。

    “你怎么樣？”

    段景行的眼睛被海水泡得澀痛，模糊地看見救他的是個穿制服的陌生警察，酒水混著海水在胃里巨浪滔天，他偏過頭，猛地嘔出來，接著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就地吐了個好歹。

    胃里空澇澇，可算舒坦些了，他回答道：“還好?！?/br>
    “放開！”

    段景行循著聲源看過去——

    甘菲菲被另一個警察戴上了手銬，那警察鉗著她的胳膊，她仍在耍橫，“別他媽碰我，信不信我告你強(qiáng)jian！”

    “擔(dān)待吧，”警察架著她往旁邊警車那兒走，“我們所里沒有女警?！?/br>
    口腔里又酸又苦，嗓子疼得說話都張不開嘴，旁邊警察攙著他站起來，遞來了一瓶礦泉水。

    “謝謝。”

    一瓶水漱了漱口，嗓子稍微好受些了。

    段景行被扶上警車，送去了醫(yī)院。

    清了創(chuàng)，拍了片子，看清楚內(nèi)臟沒有損壞，才進(jìn)病房躺下。

    護(hù)士給他扎上一瓶消炎針，來做筆錄的民警又問了半天。

    這間是六人病房，空著四張床，段景行自己選的靠窗，閑著沒事，手上又掛著消炎針，他只能看窗外的景兒。

    路燈旁停著一輛灰色的攬勝，還是加長款的，又高又大，一個車位差點圈不下它，旁邊停的小轎車被它襯托得像小玩具。

    他正盯著人家三百多萬的豪車打量，車燈突然閃爍了下，接著，車主步履匆匆地拉開車門跳上車。

    段景行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認(rèn)識這個車主，畫展上見過一次，秦晚家門口見過一次，好像叫……李展誠。

    李展誠并不知道就這么寸，住院病房的窗戶剛好能看見停車場。

    他著急忙慌地趕去同秦晚約碰頭那個小巷子，到地兒一看，秦晚已經(jīng)靠著墻那兒站著了，戴著個黑色鴨舌帽，地上圍了一圈煙頭。

    “那小子沒事，”李展誠開門見山，“連道需要縫口子的傷都沒有。我要是傷成那樣，領(lǐng)導(dǎo)都不帶給我批假條的?！?/br>
    秦晚從鴨舌帽底下露出眼睛瞟他：“他能跟我們一樣么，我們皮糙rou厚的。”

    頓了頓，又問，“你沒在景行跟前露面吧？”

    “我傻么，交給那些派出所民警了，我要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閃亮登場，你家小寶貝不是一下子就知道我是警察了，再一聯(lián)想，你不就也露餡了。”

    說到這，李展誠皺起眉，“甘菲菲交代，是段平順把段景行叫出來的。他騙他兒子說自己要去戒毒所，讓幫他辦手續(xù)?！?/br>
    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小巷墻壁上的高壓電箱鐵皮蓋吱呀作響。

    秦晚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幫個忙，直接尿檢走個流程，把段平順關(guān)強(qiáng)戒所?！?/br>
    “行，”李展誠點了下頭，“還有那個甘菲菲，幫他爸出過幾次散貨，劃拉劃拉夠吃十年牢飯的了。”

    秦晚：“甘耀明的尸體找到了沒？”

    “找到了，離那KTV不遠(yuǎn)的林子里，都他媽被蛇吃的就剩下渣子了。”

    李展誠伸手管秦晚要煙，點上之后，才接著說：“你花了三年才搭上譚潘，一個甘菲菲都能撲騰成這樣，譚潘那人滴水不漏，你跟那小子還是先斷了吧？”

    秦晚：“我要是沒數(shù)兒，就奔醫(yī)院守著他去了，還在這兒等你？”

    李展誠陪著他干站了一會兒，忽然抬起胳膊肘兒懟懟他手臂：“怎么說彎就彎了，以前也沒有這跡象啊……再說，那小子也沒多好看，就一般般帥？”

    “是，”秦晚說，“就你最好看。”

    李展誠沒聽出來是罵自己：“我是挺好看。”

    水城市中心醫(yī)院。

    段景行招呼來護(hù)士，一問，人家說還有幾瓶水沒掛完，全掛完得后半夜，他家里有貓，貓還快生崽子了，索性開藥直接回家了。

    家里飯桌上還擺著秦晚上次做的菜，好幾盤都沒動，他拿了雙筷子，挨個嘗了一口——天熱，這些菜沒撐住，都已經(jīng)餿了。

    去衛(wèi)生間照了照鏡子，還行，臉上沒有太明顯的傷，還出得去門。

    手機(jī)被甘菲菲帶去的人扔海里了，得買新的。

    第二天上午，去了附近專營店，一看，最便宜的還一千多塊，拐出來直接在維修手機(jī)的小店買了部便宜的二手手機(jī)。

    黑妞生了三只小崽。

    都長得比較像他們的野貓爹，其中兩只是純橘色的，還有一只腳掌是黑的，像穿著四只靴子。

    黑妞生崽的當(dāng)天晚上，段景行蹲在小帳篷支出來的貓產(chǎn)房前，把一只笨的找不到奶頭的貓崽挪到黑妞肚皮底下，看了會兒小崽喝奶，又抬頭掃了眼窗外，月亮圓圓的，混沌沌的。

    秦晚又沒影了。

    也不知道這時候在不在家。

    一想到秦晚，就好比一個火苗掉上地毯，呲溜就燒成一大片。

    他覺得該跟他談?wù)劇?/br>
    一直這么等通知的感覺太cao蛋了。

    到了秦晚家門口，先敲了兩下門。和他預(yù)想的一樣，沒人開。以為他不在家，直接掏出上回李展誠給他的鑰匙，擰開門鎖。

    臥室的門緊閉著，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過堂風(fēng)從樓道吹向后背，段景行回手關(guān)上門，一轉(zhuǎn)回來，看見從臥室走出來的女人。

    看起來三十歲上下，身上穿著單薄的真絲睡裙，就那么點布料，胸大腰細(xì)的好身材一覽無余，一舉一動也全帶著這個年紀(jì)的風(fēng)情。

    她不慌不忙地看著段景行，目光從上到下把他撩了一遍，婀娜地走回臥室，再出來時披上了件秦晚的T恤。

    秦晚本人就跟在她身后，一副剛睡醒的模樣，那綹銀色挑染翹著，雙眼皮好幾道褶兒，上半身光著，從脖子一直到小腹，零零星星點著好幾處暗紅色的吻痕。

    “怎么……”如同被什么東西噎住一樣，秦晚看見了他。

    那女人轉(zhuǎn)回頭看著秦晚，平和地開口：“這帥哥有你家的鑰匙?！?/br>
    秦晚看起來還沒想好要說什么。

    段景行吸了一口氣，把鑰匙就手放在門口的鞋柜上，翻出自己的錢包，抽出一張銀行卡，也放上了鞋柜：“密碼是六個0，你借給我那30萬，我按月還你?！?/br>
    防盜門從外關(guān)上。

    馬上又傳來電梯門合上的聲響，女人才開口：“看著沒，這樣都不摔你家的門，這小孩多討喜歡?！?/br>
    秦晚覺著這話有套兒，要是接了就得沒完沒了，于是走回臥室。床頭放著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代表段景行位置的紅色坐標(biāo)點，他關(guān)上定位系統(tǒng)，扣上筆記本電腦，低頭掃了眼自己這身‘吻痕’，伸手在小腹最紅的那枚上搓了搓，發(fā)現(xiàn)一點兒沒搓下來，歪頭朝門外喊：“萍姐，你這玩意兒擦不掉??？”

    “防水的，”朱萍在客廳回他，“等姨給你找個卸妝油?！?/br>
    段景行走過了自己住的地方兩公里，又折回去的。

    到了家，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干了水，有沖動想把水杯往地上砸，垂眼看見喂奶的黑妞兒和它的三個孩子，又把水杯原樣放回桌上。

    去沖了個冰涼的澡，從淋浴間出來牙齒都打顫，可算是冷靜下來了。

    樓上又開始“動次打次”地大聲放音樂。

    樓上這禮拜剛搬過來的，經(jīng)常大聲放歌，有時候到半夜也不停。段景行從來沒和這位‘音響’碰見過面，上去找過幾次，從來沒成功敲開過門。

    手機(jī)發(fā)出短暫的提示音，只剩余電，馬上要自動關(guān)機(jī)了。

    他盯著屏幕上幽藍(lán)的亮光，忽然想起來秦晚讓他不要關(guān)手機(jī)定位，遇著危險就報警。

    ——報警電話沒打出去，但警察還是馬上就趕到了他出事的地方。

    世上沒那么巧的事，他雖然是個電子盲，也能明白這事兒和手機(jī)的什么定位脫不了干系。

    琢磨了半天，腦海中突然跳出來和秦晚剛認(rèn)識時的場景，他在天臺上酩酊大醉，差點跌下樓頂，秦晚救了他，但把他送去了派出所。

    一個流氓頭子，腦子里第一時間反應(yīng)到的會是派出所？

    還有那個李展誠。

    為什么那么巧就出現(xiàn)在他被送去的市中心醫(yī)院？

    清晨五點。天都還沒要亮的意思，段景行騰的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睜著一雙炯然的眼睛，給黑妞兒換了身下的墊子，添水換食。咬著指甲蓋熬到了上午八點，穿好衣服，飛奔出了家門。

    八點是水城公務(wù)員上班打卡的時間。

    他招個輛出租，跑遍了全市所有的派出所、刑警總隊，防爆支隊，連藥品監(jiān)察局和國土環(huán)境資源局的大院都溜進(jìn)去看了一遍。

    下午2點半，他終于找到了李展誠那輛5.0T的巔峰創(chuàng)世加長版攬勝。

    這單位的牌子沒在外面，掛在里頭的辦公樓上，正方形的牌子不大，上面寫著：水城市公安局城北分局禁毒支隊。

    半個月后。

    富貴洗車行。

    白色SUV車上滿是泡沫，秦晚換了水槍，拎起來沖干凈車上的泡沫，沖到輪胎時愣了神兒——他曾經(jīng)開著這臺車帶段景行回云中村。

    刀疤劉扒拉了下他的胳膊：“烏哥，我車輪胎一會兒讓你呲歪歪了?！?/br>
    秦晚看了他一眼，朝他驅(qū)了驅(qū)手。刀疤劉人如其名，鼻梁上橫著一道一指長的增生疤痕，雖然面相不怎么好惹，可這人實打?qū)嵤莻€怕事兒的慫貨。

    等著他站到一邊兒，秦晚把車頂棚余下的泡沫一并沖干凈，旁邊等著的洗車工拎著毛巾上來擦車。

    刀疤劉再次湊到他身邊兒：“烏哥，6點多了，咱去吃飯吧？”

    秦晚褲腿被水槍濺濕了一大片，低頭掃眼，隨口應(yīng)道：“吃什么？”

    “都行啊，烏哥你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看了眼門外漸漸黑下來的天色：“帶你去吃西餐?！?/br>
    月光廣場寫字樓四層，西餐廳。

    四層洗手間出來的墻角位置擺著個垃圾桶，是這一層心照不宣的吸煙角。

    他算好了西餐廳對面健身房下課的時間，站到垃圾桶旁邊抽煙。

    等了約么十分鐘，段景行出來了。

    身邊還跟著個穿一身熒光綠的健身房學(xué)員，頭上沒毛兒，看起來五十來歲。

    段景行穿著運動褲配白半袖，汗浸了胸口一大片，衣服就跟透明的似的，里面啥樣全能看得清——秦晚頓時氣壞了。

    他觀察著段景行跟那光頭學(xué)院有說有笑，還接過對方的煙，大概準(zhǔn)備挨到窗戶邊兒再點，一抬頭，和秦晚對視個正著，整個人一頓。

    旁邊光頭看他停下，問：“段老師，怎么啦？”

    段景行搖搖頭，走到走廊盡頭，回手把窗戶推得更開了些。

    秦晚朝另一邊挪挪，給這兩位抽煙的騰出地方。

    光頭理所當(dāng)然地站在了秦晚和段景行中間，朝著段景行貼了貼：“段老師啊，你……有對象沒有？”

    段景行有意無意瞄了眼秦晚，還是一貫的溫雅口吻：“我單身?！?/br>
    光頭把腰背挺直，掏出手機(jī)，翻到相冊，亮出幾張美顏過度的大頭照到段景行面前：“這是我侄女，22歲，剛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國企做會計，性格特好！”

    秦晚探脖子瞄人家手機(jī)，動作大概是有點刻意，光頭瞅了他一眼，攏上自己手機(jī)，又朝段景行那邊湊了湊。

    “段老師，我跟你上課這幾個月，發(fā)現(xiàn)你人特好，又有耐心，你這樣的少有嘍！現(xiàn)在的小年輕，脾氣那都可大了！”

    “是，”段景行接著光頭的話往下聊，“動不動失蹤什么的，一點兒不像個成年人?！?/br>
    “所以啊，我就覺著，你和我侄女肯定合得特別來！”光頭把照片劃向下一張，“看看，我侄女還會彈鋼琴……”

    秦晚又悄默默挪了半步，偷窺人家手機(jī)屏。

    光頭有點惱了，皺起眉直勾勾看他。

    段景行也放低上半身，隔著光頭，看向秦晚。

    秦晚惡狠狠噴了口煙，也隔著光頭看向段景行：“你看什么？我煙沒抽完，還能去哪兒？”

    那兩綹銀色挑染大概讓光頭判定秦晚不是好人，他搖搖頭，眼尾重新堆起鷹爪紋笑道：“段老師，我知道你臉皮薄，那明晚七點，對面的那家西餐廳，你們先見見，行不？”

    段景行還沒答話，秦晚從嘴邊捏下還剩半截的煙，一個拋物線穩(wěn)穩(wěn)拋進(jìn)另一頭的垃圾桶開口，他邁開腿繞過光頭，伸手一把攥住了段景行的手腕：“他明晚有事，去不了?！?/br>
    一氣呵成地拉段景行進(jìn)了電梯，到地下車庫，上車，用土匪綁人的手法給人系上了安全帶。

    車不帶減速地從陡坡沖出了車庫出口，遇著廣場大門的升降桿，等著放行的功夫，段景行問：“請問我明晚有什么事？”

    秦晚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你他媽要張開腿給我cao?！?/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