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

    劇痛穿腸，血染衣衫。

    緊緊抓著那人的手腕。

    半夢(mèng)半醒，神智在虛實(shí)之間飄蕩。

    幻夢(mèng)里，玉蘭花開。

    樹下那十六歲少年輕狂恣肆。

    他長(zhǎng)他三歲，口口聲聲說今年的狀元非己莫屬。

    少年方瓊笑而不語(yǔ)。

    “……那些同科，你竟沒有一個(gè)放在眼里？”

    “照殿下所見，他們可有人能與我相比？”

    方瓊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huì)兒。

    “……沒有?！?/br>
    “這不結(jié)了？”

    盧紹鈞揮著一卷書，輕拂過玉蘭瓣尖。

    “……花明玉凈，白月山間，孤情絕照，看煞難分別?！?/br>
    他將旁人的詞前后串在一起吟，欺負(fù)方瓊年少，未讀這些詩(shī)詞，對(duì)他之裝模做樣更多幾分佩服。

    那少年人的狂心吟冷詞，將愁嘆吟出三分過眼云煙的遼闊，三分看小世間的輕狂，三分冷對(duì)高門的孤絕。

    怪道他畫中灑脫磊落，不似十六歲。

    可惜，都只是天真。

    方瓊不怪他。

    不怪他這般怨恨，恨自己，恨世道。

    因?yàn)樽约阂彩呛薜摹?/br>
    生于帝王家，在大哥的保護(hù)中長(zhǎng)大，那幾年光陰，美麗少年，飽受寵愛，不可不謂驕縱。沒人告訴他，從一開始，他就不能贏。

    “……大哥，論真才實(shí)學(xué)，狀元無論如何該是盧二公子……”

    大哥將他抱在懷里：

    “傻弟弟，朝堂之上，天子門前，沒有真與假，只有是與否。”

    “……那么，我也是‘否’的那個(gè)，對(duì)么？”

    “……”

    大哥的緘默，像是回答。

    雨聲。

    ……“公子，聽得見么？將這碗藥一口氣喝下去，再把肚里的東西吐出來?！?/br>
    方瓊麻木地點(diǎn)點(diǎn)頭。

    緊接著，有人便將那碗極難喝的東西直灌進(jìn)他的胃。他一個(gè)沒忍住，當(dāng)場(chǎng)嘔了紅。

    “……阿瓊！……”

    陣陣眩暈。

    ……“東家，不必?fù)?dān)心，這血的顏色已正常了。幸而送來及時(shí)，公子中毒尚淺。只是如今臟腑虛弱，內(nèi)傷不輕，需嚴(yán)格臥床休息，不可再起身動(dòng)氣，否則連這外傷也永遠(yuǎn)好不了。”

    ……“他那府里如今不再安全，但留在這兒亦非良策……老鄭，我總覺著近日身邊已有內(nèi)鬼，不然也不會(huì)兩次害了他……”

    ……“不論如何，一時(shí)半刻的，不宜再挪動(dòng)。”

    意識(shí)昏昏沉沉，稍醒時(shí)，房?jī)?nèi)有片刻安靜。

    朦朧中，衣裳被小心剪開。

    溫?zé)岬碾p唇貼上肩頭。

    方瓊身子微顫。

    那兒血已不流了，卻有唇舌小心舔舐，一寸一寸，撫過脆弱受傷的肌膚。

    刺痛。

    眼眶發(fā)熱，雙手在被中靜悄悄地抓起布料。

    ……“不要走……”

    他含含糊糊地呢喃出聲。

    身上那人一怔。

    衣裳細(xì)細(xì)簌簌的，人在床邊坐下來。

    ……“……好，我不走?！?/br>
    一只手似是躊躇半晌，然后輕輕握上他的掌心。

    掌中一層厚繭。

    握劍的繭。

    ……他曾以文才自傲，就算改為從商，因何磨了這一層繭？是日日習(xí)武？

    腦中遲鈍，自顧不暇，想也想不分明。

    方瓊滿心悲哀，下意識(shí)斷斷續(xù)續(xù)、口不擇言地道：

    “你……你這混蛋……自己心里過苦日子，就要讓我……嘗同個(gè)滋味……罵到我傷心，傷到我痛，你才開心……難道我竟比你好過？……”

    閃電剪破夜幕。

    盧紹鈞愣住了。

    這傾吐衷腸之言，若非當(dāng)下情形，他絕不可能聽到。

    盧紹鈞無言以對(duì)，只是低著頭，接著吮那悲哀的傷處。

    方瓊以為自己的真心，隨大哥一道死了，世上再無幾個(gè)讓他真正快樂的人，而讓他痛苦的還在。

    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凡是盧紹鈞的事，都像幽魂一樣纏著他，逃不開，甩不脫。不讓他好活，也不許他死。

    盧紹鈞既恨皇家，又恨他風(fēng)流成性，他隱隱盼他索性將自己要了，咬了，傷了，jianyin了，給他一個(gè)痛快。因此從不真正抵抗。

    都當(dāng)作交易，都一視同仁。自己縱是七零八落，權(quán)當(dāng)還他。替大哥，替自己。

    可內(nèi)心深處，方瓊并不愿意。

    ……為何？

    他答不出。

    那溫?zé)岽缴啵魟?dòng)得方瓊渾身干燥的yuhuo與傷痛交雜撲來，若非虛弱至此，感官也不會(huì)更多三倍敏銳。

    “……不要……”

    盧紹鈞聽了他的話，停下動(dòng)作。寂寞卻像惡魔一般纏上方瓊的身子，讓他呼吸困難。

    他抽出雙手，環(huán)在身上人的背后。盧紹鈞的心臟幾欲跳出胸膛。熱血急涌，直解開才給病人換上的干凈衣衫。

    但見方瓊陽(yáng)物萎靡，自己卻已蓄勢(shì)待發(fā)。

    盧紹鈞強(qiáng)忍沖動(dòng)。

    “……不行……你得……好好躺著……”

    方瓊卻抱著他不放，全然不顧身在何處。

    淤積心中的話，盡數(shù)化作胡言亂語(yǔ)：

    “……盧紹鈞，你以為我想做皇帝……我只想做……大哥的人……”

    他咬緊牙關(guān)，斷斷續(xù)續(xù)道：

    “……若我與大哥有孩子，他定是比我更名正言順的帝王，我用我一生愛他……但是……就這一點(diǎn)無聊心愿，老天不許……你那一點(diǎn)唾手可得的官名……老天不許……大哥是……最好的君王……遠(yuǎn)勝你我……——老天甚至不許他多活！……不過，那不是天災(zāi)，不是……”

    說到激動(dòng)處，方瓊面頰漲紅，喉嚨難受地滾動(dòng)，抓緊盧紹鈞的肩膀：

    “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有人害了他……連那仇我都不能報(bào)了……哈哈……你說得對(duì)，我是懦夫，我確實(shí)是……但凡我中用一些……昀弟比我……能干許多……”

    盧紹鈞渾身一震。

    這些他從未聽過，從不知道。

    方瓊無法平靜。

    斯人已遠(yuǎn)?；式阍鴾厝岬貏袼^去皆已成過去，浮云既散，難以挽留。他還有漫長(zhǎng)的人生要過，要向前看。

    皇姐懷孕，他是高興的。那是皇姐送他的禮物，要將他凝固的靈魂送往一條有未來、有盼望的路。

    但在盧紹鈞的面前，他卻不能再假裝若無其事。

    盧紹鈞正是個(gè)執(zhí)意要撕開他的傷疤，逼他刮骨去毒、直至毒血流盡的那個(gè)人。

    盧二公子若非如此偏執(zhí)，也不能咬牙東山再起。十年光陰，少年理想催折不可再續(xù)，盧紹鈞沒日沒夜折磨自己，勝對(duì)旁人十倍。

    他們不該相見，不能相見，除非情勢(shì)逼人相見。

    ——向前看。

    方瓊勉強(qiáng)抬起頭，體內(nèi)灼燒似火，望不清面前人。

    他的雙唇在盧紹鈞的面上尋找，終于輕輕咬上那人的下唇。

    盧紹鈞渾身僵著，獨(dú)讓方瓊自己吻他。

    等他回過神來，雨越下越大，仿佛老天在對(duì)這京城傾瀉怒火。

    “……鈞哥……你別碰我……”

    方瓊流著淚，在他的唇邊說。

    “……我不和你交易……和你……我不做……交易……別碰……——呃！……”

    腥甜鮮血漫上喉頭。

    盧紹鈞瞪大眼睛。

    “——老鄭！老鄭！”

    他大吼。

    郎中趕忙進(jìn)來，查看方瓊情形。

    ……“……沒事，只是胃中尚有淤血，先交給老夫吧?！?/br>
    盧紹鈞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將方瓊放下。

    凝視著那雪白如紙的面孔，他的心火被冷雨絲絲澆滅。

    猶如夢(mèng)游般走到廊下，盧紹鈞望著洗滌京城的暴雨，手上那塊玉牌，在掌心攥出印痕。

    約莫半炷香的時(shí)分過去，方瓊平靜了，睡了過去。

    老鄭猶豫一下，過來問盧紹鈞：

    “東家，這么大的雨，百景樓那邊……”

    “……讓朱老七查吧，對(duì)付這種臟事，他有經(jīng)驗(yàn)。”盧紹鈞低聲道，“我在那屋子里，原本該我回去……”

    “您還是陪著公子更好?，F(xiàn)在這雷暴天氣，就算有心叫王府那邊來人，也送不出信兒，而且咱這地方……”

    “……不可暴露?！?/br>
    盧紹鈞望著玉牌。

    “老鄭，如果讓你選……”

    “——東家，我只是個(gè)郎中，您可別難為我?！?/br>
    老鄭搶著說。

    “呵……”

    那郎中沉默了一會(huì)兒，又說：

    “我跟著您，是因?yàn)槟却蠊尤柿x。您每天充這富甲一方的排場(chǎng)，生怕在大公子和三公子面前矮了，但實(shí)際得到的，都是拿血淚換的，不是么？”

    實(shí)話，戳得人肺疼。

    “……回去歇著吧。”盧紹鈞趕他，“有事喊你?！?/br>
    “哎?！?/br>
    人走屋靜。

    盧紹鈞回了房，見方瓊睡得一動(dòng)不動(dòng)，幾無血色，生怕他沒了氣息，忍不住試探。

    人確實(shí)是睡了，并無大礙。

    “……你這混蛋，大的本事沒有，就會(huì)釣我……”

    他暗暗罵道。罵完，人更失落。

    盧紹鈞俯身，吻那蒼白雙唇，要將那唇吻得暖了，他才滿意。

    然后他背過身去，取來筆墨，盤算著今日起必須做下的安排。

    宮里那邊，必須有合適的人應(yīng)對(duì)，若等方瓊醒來，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而他那王府中，一個(gè)個(gè)都是天真的愣頭青、濫好人，真出了事，沒幾個(gè)心思?jí)蚰么笾饕獾娜恕?/br>
    盧紹鈞提起筆桿子，走墨如飛。

    背后，一滴眼淚從方瓊的眼角滑落。

    雨還沒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