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失血過多而死，很可能是故意放血活活放死的。”唐靖川站在打印機旁整理好最后一張吐出來的打印紙，遞給旁邊坐著休息的聞競，“死亡時間?！?/br>
    聞競低頭瞄了一眼：“昨晚11點到今早1點？”

    唐靖川點點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這種死因，我覺得兇手在邊上看著他一點點死的可能性很大。”

    “尸體背后的7呢，能看出什么？”聞競一邊翻資料一邊問。

    “沒什么特別的。右撇子，用的銳器也沒什么特殊的地方?！?/br>
    聞競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翻資料的手停了一會兒，然后出聲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個垃圾堆肯定不是第一死亡現(xiàn)場。那個地方的血量不夠，而且也不會有什么殺人犯跑到警察局旁邊用這么浪費時間的方法殺人?！?/br>
    唐靖川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我安排去檢查附近的監(jiān)控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法解釋，就是兇手為什么要搬運尸體，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完整的，這不是為了隱藏犯罪行為的拋尸行為?！甭劯傆檬謸沃掳?，“一個成年男人的尸體不是這么容易搬運的，哪怕有交通工具。可能性一是他想羞辱警察，可能性二是他是沖著你來的，可能性三是有什么其他不得不搬運尸體的原因?！?/br>
    “無論是哪種，首先兇手都要有一個能固定殺人的場所。自己的住宅，可能性最大，因為他還有收藏品要擺放。”唐靖川提起那根肋骨的事情。

    肋骨似乎讓聞競想起來了什么，他露出一點為難的表情，開口說：“你當時到底是怎么幸存的？”

    “……”唐靖川沉默了一會兒，“那個人很緊張，比我還要緊張。他沒有放我的血，我覺得他并不恨我。甚至并不是真的想殺我，雖然我差一點就要被勒死了，一直到我暈過去之前我都是這么以為的。但當我醒來的時候，我還活著?？赡芤驗槲沂堑谝粋€，他不是很熟練。”

    “那是什么時間，當時你在干嗎？”聞競腦海中閃過一個很模糊的念頭，但是只是一瞬間，很快那陣靈光一現(xiàn)就消失了。

    “13歲的一個晚上，我在家準備睡覺。”

    “你父母呢？”聞競?cè)ミ^唐靖川家吃飯，他父母看起來都是負責(zé)任的好人。

    唐靖川又沉默了一下，開口說：“你見過的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他們認識是在這件事之后。我見過親生父親，生我的母親那時候還沒下班?！?/br>
    壞了。聞競想，他又說錯話了。他摸了摸鼻子，不過唐靖川并不在意，他自己說了下去：“我媽下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暈倒在床上，自然就以為我是睡著了。她沒有那么喜歡我，后來也沒說起這件事。再后來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從此之后我就沒見過她?！?/br>
    “突然消失？你報警了嗎？”

    “報過，但沒有消息。”唐靖川抱著手臂聳聳肩，“不過我也沒那么想找她，再后來我就被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母領(lǐng)養(yǎng)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聞競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沒資格評論這件事。他和唐靖川又交換了兩句對話，然后聞競開門走了出去。唐靖川在他背后看著電腦屏幕上自己用高光畫出來的丟失肋骨的那一行信息，沉默了很久。

    下午聞競要的監(jiān)控結(jié)果出來了，最后鎖定了一輛白色輕型貨車。這輛車是被盜的，果然很快被發(fā)現(xiàn)丟棄在了城郊。警隊趕到城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傍晚了，取證組在現(xiàn)場忙成一團，車上果然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血跡。

    聞競在一邊指揮現(xiàn)場工作，手機突然響了，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屏幕上兩個大字，嗩吶。這是他在另一個區(qū)做刑警的大學(xué)同學(xué)陸嘉，他們一直關(guān)系不錯，現(xiàn)在也時不時一起吃個飯打個游戲。

    “喂？陸嘉？有事？”聞競開了個玩笑，“怎么突然來電話了，你要結(jié)婚了？”

    對方笑了：“少扯，說正經(jīng)的，聽說你那邊有個案子，被害者后背上刻了個羅馬數(shù)字7？”

    聞競來了精神：“這你怎么知道的？”

    “我這邊有個案子，后背上是6，一個月前的案子，資料發(fā)你郵箱了?！?/br>
    “哦？”聞競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你怎么這么好心？”

    “你看了資料就懂了。”對方的語氣突然嚴肅下來，“千萬別在警局看，回家自己看?！?/br>
    聞競皺起了眉頭：“你要我對我同事保密，這不符合一般規(guī)定吧？”

    陸嘉的大嗓門暴躁地響起：“你看了就懂了，規(guī)定規(guī)定，我看你像規(guī)定。你這個榆木腦袋什么時候能變通一下？要是一般的事我犯得上這么嘮叨你嗎？”

    你也知道自己嘮叨，聞競默默地想，張嘴應(yīng)付：“知道了知道了，我在現(xiàn)場呢，等我晚上回家打給你?！?/br>
    陸嘉又反復(fù)囑咐了好多遍，才在聞競?cè)虩o可忍的吐槽里掛了電話。一邊的路遙湊過來八卦：“聞隊，誰?。俊?/br>
    聞競看了一下手機郵箱，還真有一封新郵件，標題是看片＋V，他面無表情地挪進保密郵件：“陸嘉?！?/br>
    “陸學(xué)長？”路遙也是同一個警校畢業(yè)的，“他怎么突然來電話？我還以為是你女朋友呢?！?/br>
    “他閑的蛋疼，問我要不要開黑?！甭劯傛i上手機，瞟了路遙一眼，“我什么時候有女朋友了？你現(xiàn)場忙完了？過來說我閑話?！?/br>
    “真兇?！甭愤b悻悻地吐槽，“死者在車里呆的時間不長，貨車仍然不是現(xiàn)場。但是有一個挺有意思的細節(jié)，就是……這個駕駛座和方向盤的距離太近了，犯人應(yīng)該身高不會太高。就算腿短，估計身高也不會超過172cm。”

    聞競?cè)粲兴嫉攸c了點頭，隨手記在了筆記本上。收隊之后他一個人乘地鐵回家，因為想在外面抽支煙，他特意繞了個小路回家。當他走進一個小胡同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靠著墻抽煙，女人注意到他過來，手移開拋了個媚眼。

    聞競看到那個女人穿著紅色的緊身裙，包著她凍得青紫的大腿，下面一大截腿都裸露在外面，腳下踩著一雙不合時宜的高跟涼鞋。上半身勉強披了一件人工皮毛外套，脖子和胸脯卻都露在外面，她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接著昏黃的路燈，聞競勉強看清那個女人的臉，粉擦得很厚，但還是能看出她不大年輕了，浮夸的假睫毛下的眼睛看不太清，但整體的神態(tài)非常疲憊。

    聞競不管掃黃，他沒想和這個女人過不去：“大冬天的，趕緊回家吧?！?/br>
    “這位哥哥帶我回家啊?！迸松晕⒂悬c沙啞的聲音響起。

    聞競嘆了口氣：“我是警察，我勸你快走?！?/br>
    女人把手里的煙頭隨手撇在地上，仿佛嘟囔了一句晦氣，轉(zhuǎn)身蹬著高跟鞋離開了。聞競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也沒什么心情抽煙了，回到自己警局旁的出租屋里，決定還是先打開電腦看看陸嘉到底給他發(fā)了什么資料。

    聞競換了衣服，坐在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在保密分類里點開陸嘉的“看片＋V”，忍不住笑了一下，陸嘉從上大學(xué)就沒正型，沒想到畢業(yè)這么多年還是沒什么變化。下載好的是一份完整的報告，聞競迫不及待地點開。

    第六個死者也是男性，但是年齡更大，52歲，背后刻著一個大大的VI。尸體被發(fā)現(xiàn)在一個廢棄的工地里，聞競翻了幾頁，除了這次被發(fā)現(xiàn)的地點更接近市中心，在其他的作案手法和模式上都沒有區(qū)別，第6個死者也被取走了一根肋骨。

    直到他看到一個細節(jié)，不敢確定地一個字一個字了好幾次，他的震驚難以形容。警方在提取了死者的DNA之后，在數(shù)據(jù)庫里進行了排查，結(jié)果匹配的結(jié)果是唐靖川。死者必然不能是唐靖川本人，那就只代表一個結(jié)果——這個人是唐靖川的血親。結(jié)合年齡考慮，最有可能是他未曾謀面的父親。

    聞競吞了一大口口水，他理解了陸嘉反復(fù)囑咐他的原因，這件事確實不能讓別人知道。不光是因為要考慮唐靖川的感受——父子倆同時成為系列案中的受害者，這個案子應(yīng)該沒有那么簡單。他給文檔這個文檔設(shè)了密碼，然后心情復(fù)雜地合上電腦，望著虛空中思考了一會兒。

    陸嘉手上的這個案子在一個月之前，唐靖川的案子發(fā)生在他13歲的時候，所以是15年前。聞競在手邊的紙上大概寫了這樣幾個時間點，10年前，6年前，3年前，1年前，半年前——重點排查這些時間點附近的謀殺案，說不定能更容易找到兇手。就目前的兩個案子來看，兇手的活動范圍應(yīng)該是本市，對于地形也還比較熟悉，如果不是本地人，就是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一段時間。寫完這些，他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不會停下，殺人的速度會越來越快，那很有可能在1－2星期之后兇手就要再次作案了。

    唐靖川一個人住很久了，他的養(yǎng)父母對他很好，他從國外畢業(yè)回來后，養(yǎng)父母給他買了套房子。唐靖川本來就喜靜，又喜歡一個人學(xué)習(xí)工作到很晚，就沒有拒絕。這個小區(qū)離警察局開車大概十五分鐘，他對這個住處非常滿意。

    他正對著電腦翻閱資料，面前擺著一杯咖啡，不時在紙上寫兩行字。他的背后是一面白墻，上面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照片，剪報，膠帶，在白墻上形成了偌大的一個蛛網(wǎng)。上面貼著六名死者現(xiàn)場的所有信息，相關(guān)的新聞報道和詳細的資料。唐靖川摘下藍光眼鏡放在一邊，拇指食指捏了捏自己高聳的山根，轉(zhuǎn)了一下椅子，看向蛛網(wǎng)墻。

    他的視線劃過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陷入沉思狀態(tài)，他離最后的謎底已經(jīng)很近了，那一天估計很快就要到了。他想了想，從右手邊的書柜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默默翻開。聞競對于唐靖川的了解只停留在他是一個國外大學(xué)畢業(yè)回國的法醫(yī)，而唐靖川對聞競則不然。筆記里面密密麻麻貼著聞競的照片，寫著關(guān)于聞競的所有信息，他的喜好愛憎，事無巨細，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所有他能查到的細節(jié)都在里面。他一頁頁翻下去，表情逐漸舒緩柔軟起來，想到聞競，除了情欲，更多時候他感到一種難得的寧靜。想到聞競，他感到對見到他的每一天的期待，對生活的眷戀，他的心中蔓延起一種對生命短暫的嘆息。

    因為聞競，他第一次期待也恐懼老之將至。他期望將聞競保護在自己懷中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可以不做任何事，只靜靜地守候著他的夢境，他想這樣永遠徜徉在時光之河里，盡管這并不可能。

    唐靖川合上筆記抱在胸口，默默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