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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寧只道那是孩童的戲言,何況以后的事,又有誰能說得準(zhǔn)呢? 因此他聽了,也只笑了笑,伸過手來,替李汯理了理散亂的發(fā)髻。 李汯躺在他懷中閉著眼睛,顯rou的臉頰緊緊貼在胸口,看樣子好似在休憩。 小孩子身子輕,臥在懷中,如同抱了一塊軟綿綿的小枕頭。茹寧任他躺著,當(dāng)他快把一袋魚食撒完的時候,夕陽也往天空漫開了一片晚霞。 王府晚上設(shè)宴,廳前自有婢女侍候,茹寧作為府中的乳娘,倒也不必露面,只安心在房中等候便可。 短短幾個時辰,卻倒是茹寧自入府之后,第一次與李汯分別如此漫長的時間。燭花剪過幾次,他獨自一人待在房中,閑來無聊,便拿出方才李燕戟給他的山海經(jīng),借著不亮的燭光,艱澀地辨認(rèn)著書頁上妖獸的圖畫。 枝葉拍打窗棱,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晚風(fēng)沿著半開的窗戶吹入,將書頁翻得微微撩動,茹寧不得伸出手指,用指腹按壓住一塊。 他幼時當(dāng)過文佩疏的伴讀,小少爺知曉他不識字的時候,也曾拿來自己小時練過的字帖,教茹寧一字一音地辨認(rèn)其上的文字。后來年紀(jì)漸長,與文佩疏的關(guān)系也不如幼時那般親密了,但青年念著他那份好學(xué)篤行的秉性,一旦抽空,便會從自己的書房挑出一兩本書冊給他。 茹寧讀不來艱澀晦懂的儒家禮法,拿到的多半是一些流行于市井民間的話本俗志,其中幾本文采斐然,倒也叫他看得一時有些入迷了。 侍女來喚他的時候,茹寧才恍然,從字里行間回過神來。 席上的行酒不知過了幾回,茹寧到時,只剩下了了幾人還端坐在桌邊。 鐘赴當(dāng)是其中喝得最多的了,扶著一旁青年的膀子又笑又叫,從黝黑的脖子一路到腦門,都被酒氣蒸得通紅。 而被他扶著的青年,年紀(jì)看上去要小上不少,五官溫潤爾雅,半邊肩膀都被鐘赴這大老粗壓得塌下去一半,笑容看上去實在有些無奈。 下午見過的李燕皎則坐在那名青年的另一側(cè),一只手擒著瓷碗,碗口遮住一小片臉龐,不知道是何神情,只用那雙上挑的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瞥著朗聲大笑的鐘赴。 其余的面孔,茹寧都不大認(rèn)識。他不敢掃視四周,唯一可以確信的是,文佩疏并不在其中。 李燕戟坐在上座,倒看不出什么飲酒的跡象。茹寧向李家兄妹二人問了聲安,李燕戟點點頭,低首與坐在自己懷中的李汯說了兩句話,便將他放在了地上。 李汯向來愛熱鬧,此時面上泛紅,眼中都透著藏不住的盎然。 “阿茹?!彼麊镜?,輕快地從桌邊跑了過來。茹寧蹲下身,他便親親熱熱地將藕似的胳膊移到男人的頸邊:“你來找我了?!?/br> “嗯?!比銓幣滤鲩T著涼,特地帶了件薄披風(fēng)過來。系上棉絨的披帶,將他抱在了自己的手臂間。 李汯一只手摟著他,回頭朝李燕戟與李瀾舒道:“我去歇息了,爹爹,姑姑,” 他又轉(zhuǎn)了個方向:“師父、小叔,諸位貴安?!?/br> 鐘赴原本還拉著身旁的人說話,一聽,還抽空回道:“去吧去吧,好生歇息,明日可早些過來習(xí)武!” 茹寧又朝李燕戟的方向福了福身,托住李汯的后背,便往屋外走去。 路上,李汯還一個勁兒地與他講席間所發(fā)生的事情。他自出生后便鮮少出府,年齡又小,任何人情世故、席坊雜談,在他眼底都顯得新奇而有趣。 茹寧側(cè)首聽著,間或應(yīng)和幾聲。 祎王府擁山而建,后院長廊曲折環(huán)旋,晚間的涼風(fēng)襲來,帶動修竹枝葉作響。月光似水,如同薄霧一般滾過頰面,李汯兩只手虛抓著茹寧的襟口,忽地極小聲地“咦”了一聲。 茹寧緩下步子:“怎么了?” 李汯伸出手臂道:“姑父。” 茹寧怔了一怔,順著他的手臂看去。假山賞亭中央,果真朦朧地站著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與文佩疏相處那么多年,撥開層疊掩映的枝葉,一眼便能認(rèn)出他的背影。 李汯納悶道:“叔父不是去洗手了麼?…怎獨自站在那里吹涼風(fēng)?” 茹寧隔著距離,盡管才堪堪分離一個月,卻叫他難以將目光從那道背影上移開。 他輕聲道:“或許是在醒酒罷?!?/br> 李汯“哦”了一聲,復(fù)又將手環(huán)回茹寧的頸邊。小孩子體溫高,暖熱的掌心貼在茹寧的皮膚上,就如同一個小火爐。 茹寧道:“我們走吧?!?/br> 他擔(dān)憂文佩疏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轉(zhuǎn)過頭來看見自己,只駐足了幾秒,便離去了。 他的來去不過短短一瞬,竹影在青石卵上晃了三下,文佩疏才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茹寧離去的背影。 他面上的神情自若,嘴角少了些許柔和的笑意,便顯得整個人都沉靜許多。 一片樹葉從他的肩上落了下來,如同蝶翅一般不斷在空中翻飛回旋。 池中的游魚被漣漪驚擾,擺動著尾巴躲閃,很快便消逝在月色浸染的池塘里。 此時此刻,只有一個人知道,月色下寂寥的人影,今晚又是一個人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