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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云散雨收。 戚雙累極,已然入夢。 燕博汮未遣人來,親自熄了香,又回至榻側(cè)遍遍撫外寵稍蹙的眉心。戚雙睡態(tài)與他原名半分不合,側(cè)臥蜷膝,只有些細(xì)微的動靜,既不擾人,也不致靜得寥落,宜于同前塵往事一并下酒。 稽古揆今,昏人愚者的氣運(yùn)常遠(yuǎn)勝智者賢人。 取是律考量歷代帝君亦鮮有錯差。礙日危樓起于累土,登臨危樓之巔者,可是傀儡,可是泥俑,甚至可是jian佞,獨(dú)不可是妄圖撼動定制成科之人——除非摧絕根系,再起廣廈。 非胸懷壯志不可逆乾坤。 燕博汮無。少時(shí)遠(yuǎn)志早化了水,死水不流,腐草橫生。 及冠前,燕博汮曾一訪許州,他于晏宮錦衣玉食活了一十二載,看窮山僻壤很有些年少無知者的新鮮。彼時(shí)榷場尚興,偶游狄人馬市,所見無非良駒,始知“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1]非是虛言;復(fù)往他處,卻見晏官牙人鉆營漁利,其嘴臉之可鄙,而今想來,猶然心悸。 宮闕內(nèi)外,皆目北狄為虎狼;許州之內(nèi),晏人狄人情同手足,目官吏為豺狼虎豹——莫非是北地天高地遠(yuǎn),故惡吏層出?他百思不得一解,決意于歸途上好好看一看這不曾親見的河山。南歸之行竟砭魂醒神:小兒餓殍、朱門繡戶,一巷為隔;豪富出入橫行,吏曹陽奉陰違,而人人不以為奇。 此情此景盤踞于心,久之,累累為枷鎖。他日益寡言,少了少年朝氣,而為人錯認(rèn)作端重。諸多皇子中,燕博汮是最不顯山不露水的那一個,亦是最能忍最能欺瞞人的那一個。這等人不善開疆拓土,守成倒能守得穩(wěn)當(dāng),鬧不出亂子來。百官如此看他,先帝如此看他——久而久之,他也按他們所盼活成了要死不活。 比及踐祚,他始知唯有守成一途可走。一是空懷壯志而無計(jì)可施,單是舉出祖制二字,門下即可輕易駁回丹詔;二是士大夫與君共治天下,臣狃于故轍,君格于成例,處處掣肘;三是武備不修、養(yǎng)兵不用……善策萬端,皆止于“祖制”之前。 誰坐那個位子都沒分別。 燕博汮耗去十二年看清前路,終不抱希望。先帝無才,長于識人,燕博汮無絕處逢生奮力一搏的決斷之心,無昏昏然欺人欺己無愧于心的安樂之道,更無搗毀祖業(yè)摧折“晏”字的酷忍——守成,他想,那便守成吧,守著這么個藏污納垢的江山——譬若驚云吞天,獨(dú)抱斷碑殘?jiān)?;譬若邙山守冢,累世不得遷居。 而他也自知守不久長。 既知金甌將亡,何妨一昏。龍肝鳳膽嘗盡、逸樂放浪嘗盡——寡味得很、無趣得很,血冷心枯,更漏為伴;習(xí)見天明時(shí)的縹色,也曾引之為友,但長夜枯漠,久之,尸青的縹也像天塌前的濁沫惡浪,他掩上窗,不再看了。 燕博汮掩上窗,饞風(fēng)遂不得入。戚雙朝里一翻身,燕博汮審了審一段精巧脊膂,不甚滿足,輕柔而強(qiáng)硬地將外寵扭向外側(cè)。戚雙淺眠,虛虛一睒又翻回去:“雙很困乏。”他點(diǎn)到即止,言下之意就是沒心力做戲胡鬧,等了一等,見王上無意安寢,惑惑側(cè)過頭來,燕博汮一手搭他額上,他不禁一縮:“王上是想秉燭夜談嗎?” 燕博汮話鋒刻?。骸叭~昭不是一個阿意茍合、甘為外寵的人物?!泵鞴庹颜眩悄耆A大好時(shí),血性熇熇,rou身也暖熱非常。他不含欲念地從他眉骨撫至心口處停下:“……為什么?” “許是有了張好皮囊,就想它派上更好的用場?又或是貪圖野史垂名——雖非令名,這輩子也不算枉過?”戚雙自顧自胡言亂語,反而把自己惹笑了,“王上高看葉昭了。他這人哪,為人子不孝,為人民不忠,為伶?zhèn)惒痪?,也只能做個講義氣的損友和不欠債的食客。別的么……不提為便?!?/br> “那便不提?!?/br> 燕博汮神情不太分明,戚雙坐起看了會又翻身背過去,遭昏君輕拍了拍后心。他悻悻不已,拽高錦衾蒙住頭來。 倒也不是不可提。只是,若坦言葉昭不只為義為友,還好奇昏君修的是何種昏法,他今夜便睡不得了。 葉昭是來殺人的,他不必問,他不必答。副君以婁襄設(shè)伏,萬俟遠(yuǎn)助葉昭叩關(guān),不是那干望帝君裝傻的臣下,八荒之大,誰人不想殺他?而戚雙尚且是個外寵,務(wù)須坐實(shí)這禍國殃民的罪戾,朝暮yin樂、攜云握雨——自以為時(shí)時(shí)尋歡,便能得片晌貪安了。 昏君、昏君…… ……昏? 昏、昏昏。 何人不昏…… 他自覺乖謬,困意再犯,輾轉(zhuǎn)之際,究竟露出了一點(diǎn)頭心。 燕博汮順勢觸了觸,拉下錦衾,沒再驚擾這副恬淡睡態(tài)。戚雙在夢里許州吃井水湃過的瓜果,自看不到昏君堪稱欣悅的笑意。 昏君的昏法,是不譴私心。 九闕太寒,貪一點(diǎn)星火;現(xiàn)今有了,恨不能罷手。 昏君的昏法,也層出不窮,臣僚方慶幸尚無“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征跡,忽聞晏帝抱恙罷了早朝——幸而有副君聽事,翌日帝君臨朝,他們見有他沒他無礙大局,肝火沒幾日就消了;百官方慶幸帝君副君相安無事,忽聞晏帝置男伶于紫庭。 這回老臣個個都很安靜——年已及艾,不堪憂怖,比起項(xiàng)上人頭何時(shí)落地這等誅心之問,帝君偏寵男子還是女子還是不男不女的妖人——譬如弱不禁風(fēng)唇紅齒白的內(nèi)侍監(jiān)常氏——諸種風(fēng)月小事,當(dāng)真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掌燈的常中貴人逆著寒風(fēng)打了個噴嚏。 歲末降了幾回冰霰,后果有鵝毛大雪,雪停三日,霜雪未銷。常中貴人守在亭外,十趾凍得發(fā)癢,扒鞋底抓地稍加紓解,宮燈搖蕩,他連忙托穩(wěn)當(dāng)了。 燕博汮雅興方濃,擇取竹條試搭燈架,稍作整修遂將之定型。他有雙巧手,有顆執(zhí)心,少時(shí)嘗為長公主制過幾次花燈,也算應(yīng)手。 戚雙手笨,也沒要他做燈去哄的小姑娘。他轉(zhuǎn)弄燕博汮前日晾干的小燈,間或遞送削好的竹條。小燈通體素白,燕博汮本意是由他添上歡喜的花樣,他懶得動筆,看了又看,覺著白的挺好,就一筆不加了。 燕博汮樂在其中,過上半天才往燈壁扎竹圈。戚雙戳戳燈籠架子,打了個哈欠:“王上真有閑情?!?/br> 燕博汮知他話里有話,扎好竹圈,睨著白花花的燈壁,詢問常內(nèi)侍時(shí)興的花燈紋樣。他依稀記得嘉懿長公主當(dāng)年愛極錦鯉戲水的圖案,卻也猜不準(zhǔn)她如今會喜何種式樣。 常內(nèi)侍如數(shù)家珍,頭頭是道。戚雙見縫插針,涼涼道:“王上若有心,信筆涂抹也有人當(dāng)寶。怕只怕丟下一片白由人亂畫亂寫,殷殷美意,原來是叫人傷神的?!?/br> 他當(dāng)著內(nèi)侍的面言行無忌,燕博汮也不惱:“你允下一事,朕便替你亂寫幾筆?!彼焐?,令常內(nèi)侍囑御膳房做幾道北域小食,把宮燈轉(zhuǎn)交給戚雙,慢悠悠道:“戚常侍,提燈?!?/br> 戚雙掛上笑面接燈,乖順非常,虛偽非常。 老天也嫌他礙眼,半途忽雨軟雹。稷雪如微塵,瞬息無跡。 戚雙觸景生情,道:“許州天寒多雪,趕上境況不佳的年歲,只得用幾匹牛羊換得半筐劣炭?!彼贿樱骸氨扇寺犝f南方罕有大雪,自幼便很向往,說是心疼雙親受寒,到底是舍不得守歲那陣少吃的幾口rou?!?/br> “南地富庶,單是魚米之鄉(xiāng)四字,就像個人人不愁溫飽的地方。到了南邊,才曉得想的與真的全不是一回事。蓽門委巷不少,濫吏贓官也不少,”他麻木不仁道,提拉著宮燈一步一搖,渾似沒睡醒,“現(xiàn)今連雪都下了。” 燕博汮咳聲不止,步履滯緩:“天總是要變的?!?/br> “于王上是天變,于小民是天崩?!逼蓦p端視前方,“天崩時(shí)有四等人,一等擎天,次等逃命,再次等束手待斃,末等嫌天塌得慢,千方百計(jì)捅個窟窿。王上以為能居哪一等?” 燕博汮不假思索:“既瞽且聵,下于末等,便是未入流了。” 昔日心竅腐朽,而今五內(nèi)俱衰,他不很習(xí)慣,只得倚靠著戚雙前行,幸得大氅粉飾,不致難堪。戚雙耳廓一涼,便聽他道:“末等人捅破天穹而無從容身,是無暇去想,還是從未有過安身的打算?” 身后飛雪漸繁,宮闕近在眼前。戚雙扶著他踏入寂冷的殿宇:“四海江湖,無處不可容身。足之下即立錐之地,這不就是?” 燕博汮心不在焉贊道:“妙對。”他神色懨懨,盯住空蕩的燈籠架子默思。 未幾,戚雙用罷御膳房奉上的幾疊吃食,瞥見窗欞前落了一根鳥毛。他于近旁尋覓,逮到那只瞎跑了一大圈繞回來的海東青。萬俟遠(yuǎn)的這只兇禽跟了他幾年,他當(dāng)它是個伴,力所能及地養(yǎng)著,也時(shí)常覺著它有些詭秘,這鳥乜斜人自有幾分鄙夷,道是天上飛的看不起兩條腿地上走的。 戚雙為之扼腕:“來的未免太不是時(shí)候?;啬憷霞遥贸院盟牟恍??” 鳥很高傲。鳥歪頭背身不理他。 燕博汮評道:“物類其主?!?/br> 戚雙點(diǎn)上香也不理他。 窗外大雪紛飛,明日晏都,必是百里銀裝。 那帖燈籠骨就擱在殿里最顯眼的博古架上積灰,到頭來也沒送出去。反倒是戚雙的小白燈有了起色,燕博汮一諾千金,“信筆”為它題了一闋曲—— 半天風(fēng)雨如秋。怪石於菟,老樹鉤婁,苔繡禪階,塵黏詩壁,云濕經(jīng)樓。琴調(diào)冷聲閑虎丘,劍光寒影動龍湫。醉眼悠悠,千古恩仇。浪卷胥魂,山鎖吳愁。[2] —— 晏帝不上早朝,已有數(shù)月。 傳聞?wù)f昏君病入膏肓,四處訪藥,閉戶煉丹;傳聞?wù)f帝君的外寵乃是丹客妖道,悉知不老之術(shù),外寵只是障人耳目的說辭;更有甚者自稱為戚丹客的門徒。戚雙無懼世人訾議,乍聞此說也哭笑不得。 燕博汮近來昏多醒少,戚雙步他后塵,曉得他守不得多久了。副君來過幾次,嘉懿長公主鮮來探望,已而不復(fù)見。他與燕博汮同屬異類。一個無親無友丟名棄姓,身后無人吊唁;一個親友俱在,偏偏要把情分玩得薄少可憐,唱一出老死不相往來。 昭定七年初的元夕過得無滋無味,也不驚不惶。 是夜彩燈漫天,天頂織錦。 戚雙上了戲妝,陪傳聞中閉戶煉丹的昏君一并觀景。他生得真是好極,偏偏是藏刀納劍的艷麗,不似弱柳扶風(fēng),不曾柔媚無骨,容光盛盛于御前,定要見血。 燕博汮把他的手?jǐn)n于掌間,四手皆冷如尸骸,搓不出分毫暖意。 他真心實(shí)意地道:“戚雙,你該活得更久、更好一些……現(xiàn)下還不遲,尋一處地方安定下來……日后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就是四海為家,也好過與昏君一同遺臭萬年?!?/br> 昏君這回不問緣故,外寵卻多磨了幾刻,好似是想磨回一口利齒伶牙。 “昏君佞寵千千萬萬,哪個不遺臭萬年?一日為佞,終生為佞。為了不禍害四方……”戚雙起掌一托,送走去而復(fù)歸的海東青。后者扶搖直上,不刻飛越天極,他一時(shí)艷羨,旋即釋然?!爸坏梦跎吓c鄙人同xue,別拿臭烘烘的遺枯糟蹋后人的天下,如何?” 戚雙形影時(shí)明時(shí)昧,兩側(cè)水袖齊揚(yáng),蕩于朔風(fēng)之中,獵獵作響,切實(shí)真確。他一振袖籠,掌上托著那枚尖牙扇墜,煞白下昏紅潛生。他引著燕博汮打開暗扣,一窺內(nèi)里乾坤。掛墜之中是一寸長的尖刺,頂端曾染異色,被揩得锃亮。 戚雙予他扇墜,幾于輕柔道:“鄙人居心不良,當(dāng)不起你的幾句好話。” 燕博汮:“那是該取償?!?/br> 他依戚雙的水袖比劃數(shù)次,拎起一角,以尖刺淺淺劃了半周,余下一半,徑自拉拽去了。 斷去一袖的戚雙呆如木雞。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薄⊙嗖J調(diào)侃罷,微笑、輕笑、大笑,“我竟也不知,我是將你看作了什么。” 若說禁臠,欣賞與惋惜未免多余。葉昭若晚生幾載,便與隨之一般年紀(jì),或不致溺于床笫間的糾纏不清——肇于何時(shí)?何故?是欲以血rou相連,奪人血性與生息?是要外寵折腰,從而剖他不折氣骨?是…… 再無長夜供他深思。 恰在此時(shí),半空浮上煙火,一剎明滅,鮮麗如灼。 “鄙人還能是什么,蠢人、憨人,生年稀里糊涂,臨了陪人等死?!逼蓦p左袖飛翻,輕覆右臂。他挑著燈,看它倒著旋過一闋曲,默默跟著倒讀,隨后道:“都已經(jīng)是昏君了,還想什么想?” 昏君于是不想,展開大氅攏住戚雙,安然消磨有人作陪的一段歲月。往事譬如昨日,三十六載倥傯,十二載懵懵,十二載醒魘,十二載昏瞀…… “……如此,也好?!?/br> 戚雙耳力受損,似未聽清:“何事?” “無。”話聲逐字低落,“看燈吧?!?/br> —— 昭定七年初,帝崩,后世稱哀帝。新帝踐祚,建元鴻興。 鴻興元年夏,萬俟遠(yuǎn)率軍攻破晏都,新君歸降。 晏自興國稱帝至亡,凡十九帝,二百八十七年。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