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少年無奈承重?fù)?dān),四年苦痛自己吞
俞清聰十六歲時直接參與國試,他年紀(jì)最小,被單獨留在一個小客間內(nèi),面前只有一份御詔,上書: 奉先皇之令 當(dāng)今圣子復(fù)核 仍以俞氏后人傳承國級謀師一職 命 俞氏 俞清聰 接受諭旨 即日起繼承謀師之位 重望予爾 務(wù)必勝任 護國家社稷之安寧榮辱 保平民百姓之安穩(wěn)富足 彰耀 未卯年辰壹日 親筆 俞清聰一手扯住衣袖,將拇指摁在印泥上左右碾磨幾下后抬手,拇指懸在御詔上片刻,終是落下,在自己姓名上印下指紋。 宦官收了御詔,請俞清聰上車,帶他去了皇宮。俞清聰隨宦官行過朱漆回廊,繞過皇宮正殿,于東安大宮朋來殿等待皇帝接見。 俞清聰初見帝王彰耀,卻面無懼色,彰耀帝怎樣的怕后宮妻妾他可是有所耳聞,能忍著不笑已經(jīng)很給帝王面子了。普天下尊重帝王者占十之八九,偏偏他俞清聰便是以為帝王與常人無異而將之視作普通人的怪才。但他仍是按照禮儀長跪叩首,高呼帝王長壽安康。 彰耀帝已是六旬老人,他嘆道:“謀師一職虛位以待,上屆退位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五十年前你可知發(fā)生過何事?” “臣知曉,是白石先前輩與戎親王謀反之事。” 彰耀帝笑道:“你仍是稱他一聲前輩,江湖正道果真有情有義?!?/br> 俞清聰回道:“不僅他是臣下之前輩,還另有原因。” 彰耀帝道:“那便說說原因吧?!?/br> “其實前輩并未謀反,他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彰耀帝見俞清聰面色平靜,心下亦掩不住欣喜,追問道:“你怎知他做不出?” 俞清聰回道:“雖臣下并未與前輩打過交道,但他在江湖上那些為人處世無不透露出他為人隨和,斷不會參與掉腦袋的紛爭?!?/br> 彰耀帝道:“若是冤獄便要平反,你可認(rèn)同這個道理?” 俞清聰坐直身子,雙手在自己臉頰邊放置片刻后輕輕一抬,手掌平行,似乎夾住什么東西,放到自己腰間,笑道:“臣下先把腦袋別到腰帶上。陛下,恕臣下直言不諱,若臣下主張為白氏平反,一日前那份御詔臣下是理都不理的?!?/br> 彰耀帝道:“如此說來,你是主張就此揭過一頁?只怕白氏后人心有不甘?!?/br> 俞清聰?shù)溃骸安桓视秩绾??他們?nèi)逡驯簧洗弁鯗绲貌铧c斷了香火,他們又有什么能力真正來造反?陛下您上任之初便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加之您亦是戎親王后人,如此斬草除根,白氏后人難道看不出您決心如何?就當(dāng)白氏已被全滅,還有另一好處,便是能封住他人口舌,免得有人提起當(dāng)年二皇子謀反不成,倒是讓他后代上了位,說道白石先老賊并未參與謀逆只是勸和而已,實際上是擺了上代帝王一道,還害了戎親王口碑。這反不論平不平,于白氏而言都無甚好處。而若是不將此事公之于眾,在百姓眼中便只是上代帝王嫉妒戎親王賢明親民而設(shè)計陷害他們一族,直到十余年后自作孽才被戎親王子孫后代給踢下王位?!?/br> 這便是彰耀帝不急于為白氏平反之考慮所在,他也擔(dān)心越抹越黑不說,反而還害了白石先前輩的口碑,白石先雖然為人溫和從未樹敵,卻仍有不少人嫉妒他位高權(quán)重。 俞清聰?shù)溃骸叭羰鞘ド先詫Υ诉^意不去,那便由后人為其平反,切忌以同黨身份為其發(fā)聲,仍是將他當(dāng)作武林前輩來尊敬便足夠了?!?/br> 莫說俞清聰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才敢對皇帝如此大膽建言,他早知每一代謀師是何身份、有何地位,若是受不住謀師敢說敢罵,那也不必要他這無知小兒回來繼任,而是讓他經(jīng)驗老到的父親俞得閑來了。 彰耀帝沉默片刻,命宮女準(zhǔn)備飯菜,與俞清聰邊吃邊聊,他道:“聽說當(dāng)年陰差陽錯,你父親反而救了個魔教余孽回來當(dāng)兒子養(yǎng),此事是真是假?” 俞清聰回道:“確有其事,二十年前武林正道與歡喜門圍剿掌明燈,教主夫人帶獨子逃跑,孩子不幸被奪,放到木盆里順?biāo)髯撸腋赣H半夜見我發(fā)燒,急急帶我求醫(yī)問藥不慎落水,多虧抓住了那木盆才得以生還。但我弟弟卻就此沉入水中了。” 彰耀帝見俞清聰面露悲痛,心知他并未說謊,便問道:“你待你弟弟如何?你們兄弟倆感情如何?” 俞清聰?shù)氐溃骸氨菹?,您若是想讓他掉腦袋,我俞清聰自是不答應(yīng)的?!?/br> 彰耀帝苦笑道:“怎能?你可知掌明燈并非魔教?” 俞清聰微微抬眼,似乎驚訝、又似乎有所預(yù)料,他回道:“并非魔教那又是什么?陛下,朝廷要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對么?” 彰耀帝點頭道:“正是,你可以去藏書閣翻翻三百二十九年前,榷親王叛國事件。掌明燈門徒戴罪立功,實為朝廷暗子,專盯江湖惡徒,及時出手鏟除……唉,可惜了,二十年前突然慘遭魔教歡喜門與正道聯(lián)手圍剿,我們朝廷又失一員大將!” 俞清聰問:“難不成我父親不愿為朝廷做事?” 彰耀帝點頭不語。 俞清聰笑道:“那難怪,我父親為人老實耿直,他娶了夢凝郡主為妻,當(dāng)年白氏禍亂時我母親正是親歷者。若白氏無辜又無人為其申冤平反,我母親父親自然對此事耿耿于懷?!?/br> 彰耀帝抬頭望著俞清聰,說道:“寡人不怪他。但當(dāng)今江湖,雖俠風(fēng)盛行,卻不見惡徒減少,越是有人作惡便越是需要俠客與之抗衡,雙方勢力在爭斗中難免各自發(fā)展,只怕有朝一日突然爆發(fā),會禍及百姓啊……” 俞清聰垂首盯著自己面前那碗白米飯,飯上也不過三片火腿rou,皮、脂、rou、筋分明,色澤紅潤,切得薄如蟬翼,被米飯蒸出nongnongrou香。 彰耀帝見俞清聰盯著飯菜,便笑道:“吃吧,先吃飯,孩子正長身體,可不能餓著?!?/br> 俞清聰拱手道:“陛下愛民如子實乃明君,身為帝王自然要比老百姓看得長遠,個中委屈只有憋在心里。臣下既然被任命為謀師,必將全力為帝王分憂,死而后已。陛下有何思量,請只管吩咐臣下。” 彰耀帝于是說道:“朝廷仍需江湖眼線,待你弟弟成熟,寡人希望你能說服他來繼承掌明燈。” 俞清聰放在矮桌上的手稍稍一顫,隨即說道:“掌明燈數(shù)百年來均是如此背負(fù)罵名潛伏于武林中,他們從未表達過不甘么?” 彰耀帝道:“他們不敢。身為叛國者之后代,他們?nèi)孕璐鸀樽孑呥€債。” 俞清聰問:“若他不愿繼承掌明燈,朝廷又該如何安排?” “那便讓正道繼續(xù)維穩(wěn)江湖事務(wù)。四大名門便是為此而生。另有秋氏養(yǎng)子秋方維,他已知曉自己身為朝廷皇子,必將肩負(fù)重任?!?/br> 俞清聰沉吟片刻,垂首回道:“臣下自當(dāng)盡力,若是需要等待數(shù)年,不知……” 彰耀帝笑道:“寡人年事已高等不及,我兒諸顯正值當(dāng)年還等不及么?” 俞清聰告別帝王后回家,便坦白自己喜愛獨自居住,平日里四處游歷收集江湖魔教散人的犯罪證據(jù)與分布情況,再回到竹居整理文書繪圖,上報給朝廷,助他們派兵把守、繞過匪徒盤踞地帶。 而俞清聰已成為國級謀師一事,除去帝王與他身邊親信和俞清聰自己本人之外,無其他人知曉。 如今眾人坐在泰極峰頂上的溫泉譚小石桌旁,俞清聰向俞升、漓肅、鐵槐幀以及秋方維坦白自己四年前早已接受御詔繼任國級謀師,四人震驚不已,久久未能回神。 秋方維首先回過神來,嘆道:“其中委屈便也只有你自己明白,江湖紛爭不可避免,帝王想必早已看在眼里,明在心中?!?/br> 漓肅嘆道:“唉……王命不可違!大哥,辛苦您四年隱忍……所謀劃的一切竟是為國民帝王著想……小弟自愧弗如,亦為不能與哥哥分憂深感痛心?!?/br> 鐵槐幀道:“所幸黑長老接手了掌明燈令牌,他……”鐵槐幀回頭悄悄瞥一眼俞升,見俞升垂頭不語,才接道:“如此一來俞升阿哥就不用涉險了吧?” 俞清聰笑道:“因此我才將籌碼押在太子身上,若他上任后廢除掌明燈,不說還榷親王一脈一個清白,只讓他們從此斷了香火也好。但要讓掌明燈徹底滅亡還需一步?!?/br> 漓肅點頭道:“大哥計策果然全面,我當(dāng)帶領(lǐng)歡喜門認(rèn)領(lǐng)喜樂繡品,并將喜樂繡品主動并入皇室?!?/br> 鐵槐幀聞言一愣,隨即拍手笑道:“此招妙極!從此江湖最大魔教歡喜門便不復(fù)存在了!掌明燈便也無需再盯著魔教了!” 俞清聰苦笑道:“二弟你思考尚有不足之處,喜樂繡品與歡喜門仍是該明面上割裂開來,歡喜門至此便是新的掌明燈。但只要讓太子明白歡喜門已是掌明燈,且已經(jīng)由俞氏后人接管,掌明燈便徹底亡了,榷親王一脈雖然仍是朝廷暗子,卻不需再背負(fù)永世罵名,他們可大方對朝廷說:自己是為了國泰民安而潛伏在平民百姓之間?!?/br> 話及此,眾人莫名困倦,發(fā)生太多事故,其中無奈令他們身心俱疲。鐵槐幀與漓肅下山取食物來招待客人,秋方維認(rèn)為俞升必然是有話要問俞清聰,便跟上鐵槐幀與漓肅二人。 俞升一直沉默不語,俞清聰亦不問他有何想法,只兀自倒酒飲酒,俞升也只是望著他,并不打算問什么。 沉默許久,俞升才道一句:“哥哥,伴君如伴虎?!?/br> 俞清聰?shù)f道:“御詔上是俞清聰,而我是誰?” 俞升突然明白過來,他笑道:“我是音正霆,您是俞清敏,如此……” 俞清聰搖頭道:“什么俞清敏?不是明飛敏么?” 俞升愣怔時,俞清聰抬頭看他,二人視線一對,不由默契微笑。 “多虧你生父,我才學(xué)得這招金蟬脫殼?!庇崆迓斣捔T,伸出手去,在俞升額頭輕輕撫摸,微笑道:“阿升,我依舊無法當(dāng)你作太親近之人,你可想知道理由?” 俞升搖頭道:“不,哥哥愿意怎樣待我便怎樣待我?!?/br> 俞清聰?shù)溃骸暗胰允且f與你聽。” 俞升垂首不語。 “現(xiàn)下所有發(fā)展均是向著我計劃的最好方向而去,但若是最壞結(jié)局,我便要你隱瞞身份,成為掌明燈新任教主,你將永遠從我俞氏家族脫離。以前我想不明白,只當(dāng)你總會離開,你會與我們明面上為敵,我不愿惹你這個麻煩,直到你毅然離開父母,回到俞氏,我才想讓你父親拿回一切,此舉是唯一可為你洗脫罪名的最后辦法,若你生父不愿接受令牌,便由你我來接??赡闵附酉铝?,這說明他仍是希望你回到俞氏,正如當(dāng)初我父親寫信托付音四娘好生照顧我二弟那般,他們要將錯就錯以給予你更好的未來??晌夷菚r仍為二弟感到不公,若你心安理得接受俞氏后人之身份,我必定會憎惡你,我因此懷疑你、猜忌你……但你剛才一句話,打開了我的心結(jié),你只是想與我在一起,不介意自己姓甚名誰、是何身份……” 俞清聰停頓片刻,長嘆道:“唉……或許這便是嫉妒吧……你拋棄一切追隨我時,我便會生出異樣快感,我俯視你、折辱你、欺負(fù)你、利用你,你仍是愿意在我身旁么?” 俞升垂首不語,手掌慢慢握緊。 俞清聰轉(zhuǎn)頭拿酒瓶,發(fā)現(xiàn)酒瓶已空,他現(xiàn)下心里鬧得厲害,千百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的在他心里胡亂抓撓。 俞升仍未給出回應(yīng),俞清聰拿起酒瓶倒轉(zhuǎn)過來,仰頭試圖倒盡最后一滴。 他可以起身去屋里拿酒,卻沒有任何行動,他在等一句回應(yīng),不知俞升會說些什么,或者是一拳打來。他聽到俞升喀喀地咬牙,他以為俞升終將對自己失望到極點。最好是就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