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酒
蘇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是突然感受到了凜冽的風聲呼嘯而過,但他卻不敢睜開眼。 “小怵,可以睜眼了?!卑⒙宓纳磉呍诙皂懫?,連帶著連原本呼嘯的風都平和了下來。 雖然內心仍然還有些害怕,但還是抵不過心中的好奇,掙扎著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在了昭云山的上空,他甚至能看到打著盹的守山婆婆,和思過崖谷底鋪成的皚皚白雪。 這是終年積雪的思過崖獨有的景色,也是昭云山獨一份的景色。 “阿洛!我們這是在昭云山上面嗎!”蘇怵大聲地喊道。 “是的?!卑⒙宓氖肿o著蘇怵,聽到蘇怵的問話,立刻回答道,“我們現(xiàn)在,在昭云山的上面!”阿洛的聲音直接傳到了蘇怵的耳朵里,絲毫不受御空的影響。 “這是你要帶我看的地方嗎!”大風將蘇怵的聲音都吹散了,他不得不大聲地說著話。 昭云山的宗門是布置著結界的,結界的禁制之中有一條就是禁止御劍飛行,而且蘇怵還沒到挑選自己本命靈器的時間,也學不了飛行。 是以,算起來,這應該算是他第一次御空飛行。 可能跟很多他那個時代的不一樣,蘇怵原本對于所謂的御空并沒有什么大的期待,他穿越之前有點輕微的恐高,這種失重感會讓他覺得頭暈目眩。 跟他想象的恐懼不同,在他睜開眼的瞬間,他竟然有一絲詭異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經在御空飛行很多次了。 心中的郁氣似乎也跟著逆行的風飛遠了,他甚至很想大聲地疾呼。 蘇怵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在山上大喊,確實是一個能讓心情重振旗鼓的好方法。 此時此刻,在昭云山的上空,蘇怵能看到正抱著卷軸的外門弟子,還有藥石峰正在照顧著藥草的醫(yī)女jiejie,還有一邊掃著落葉一邊打鬧的煉器峰弟子。他仿佛真的能體會到那種“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是這般渺小,仿佛連悲傷都變得渺小了起來。 蘇怵享受著這心曠神怡的飛行,等二人掠過一處破碎的法陣,蘇怵這才意識到,阿洛好像正帶著他往禁林那邊。 禁林那邊的標志就是,破碎的法陣。這是他自打記事以來,就被嚴令告誡,絕不可以踏入的地方。黑色的法陣經過那么多年仍然沒有褪色,即使是在上空,蘇怵也被這個龐大的、殘缺的法陣所震撼。這個破碎的法陣已經廢除好久了,巨大的法陣中央還剩幾根巨大的石柱屹立著,還有幾根巍峨的石柱已經倒地,讓法陣的一部分被碎石所遮蓋著。 蘇怵雖然不知道阿洛的用意,但還是對阿洛的信任的占了上風。 “小怵,閉眼。”阿洛的聲音傳來,蘇怵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就是下落的感覺,等到腳踩上了實地,阿洛都已經松開了蘇怵,蘇怵還乖乖地閉著眼睛。阿洛忍不住伸手,輕輕戳了戳蘇怵的額頭,“該睜眼了,小怵!” 蘇怵捂著額頭剛想抱怨,就被大片大片開的正盛的橘紅色花海山谷震撼地說不出話來。 微風吹拂,花浪翻涌,淺金色的花粉從花蕊散發(fā)出隨之飄舞。 他們所處的似乎是一處絕佳的觀景點,蘇怵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內心仿佛經過了一場海嘯。 蘇怵從未想過,昭云山竟然有這樣的地方。 或者說,他從未設想過,禁地之內,竟然是這種風景。 面對這種美景,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因為將來而躁動不安的心突然靜了下來。 不去想冰冷的師尊、不去想危險的戰(zhàn)神,也不去為了任何可能到來的未來煩惱,只有此刻,只有此時此刻。 蘇怵原本還有許多許多想問阿洛的事情,現(xiàn)在,他卻什么都不想問了,他只想跟阿洛一起享受現(xiàn)在的美景。 在這樣的場景里,是不適合說這些話的。他想。 不遠處,是個供人小酌的涼亭,他卻不想進去坐著,反而用法力在一旁的巨石上鋪上了厚厚幾層的花瓣。 阿洛看出了他的意思,但卻也不阻攔他,只是在蘇怵拉著他躺上剛剛鋪成的石床的時候,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壺酒并兩個小酒杯來斟滿。 蘇怵已經躺上了花瓣上,他用雙臂枕在腦后,翹著腿,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山谷時不時會有微風卷過,被卷起來的花粉匯成浪,在月光下流動。 眼瞅著阿洛遞過來的酒杯,蘇怵順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喝完,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 像是酒,又不像是酒,口感綿密細長,卻不像是白酒那般辛辣,反而透著一股子回味無窮的甜。 “慢點喝,是相思釀?!卑⒙宀]有躺下,見蘇怵遞過杯子,又給他酌了一杯。 “撲哧!”蘇怵突然笑了起來,相思釀雖然喝起來并不像其他的酒那么濃稠,可是也算不得什么淡酒。蘇怵向來沒飲過酒,喝得又急,此刻臉頰上已經浮上了兩抹薄紅,眼神也迷離了起來,眼睛半睜不睜地看著阿洛,一副將醉未醉的樣子,平白透出了一抹誘人的味道,他頭腦已經開始發(fā)懵了,但他自己卻像是意識不到,又喝了一口,才吐槽道,“怎么起這么個名字?!?/br> 阿洛見他醉了,也挨著蘇怵,在他的身邊躺下,解釋道,“小怵不知道吧,這個酒背后還有個故事呢。據說,釀酒的女子原本有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兩家人約好了等女子行了及笈之禮,等到女子就成親?!?/br> “他們肯定沒在一起。”蘇怵小口小口地拼著酒,默默吐槽道,“都是這樣的!越想在一起,越不能在一起!” “是沒在一起?!卑⒙逡哺攘藘煽冢皟扇顺闪擞H沒多久,北邊就發(fā)生了戰(zhàn)事,男子被征召過去當兵了?!?/br> “然后呢?死了嗎?”蘇怵側過頭,醉眼朦朧地望著阿洛。 “沒死,那個男子在北地另外成了親。” “啊,負心漢啊……”蘇怵嘟囔道,“那個女子一直在等他嘛?” “嗯,在等。男子家里是世代釀酒的,后來女子的公婆身體也一天天壞起來了,還是等不到兒子的消息,便將釀酒的手藝傳給了她?!?/br> 蘇怵閉著眼往阿洛身邊湊了湊,“那……這壺酒是因為那名婦人太思念她的夫君,才釀成的嗎?” 阿洛搖了搖頭,“不是,那名婦人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男子活著的消息,帶著婚書奔赴到北地告了那男子。” 蘇怵驀地睜開眼,偏頭看向阿洛,“那,那婦人的公婆……?” “是他們讓婦人帶著婚書去狀告那男子的。”阿洛說道,“他們甚至寫了血書,讓婦人帶去?!?/br> “那個男子,最后怎么樣了?”蘇怵突然有點好奇。 “被處死了。據說,男子被處死那一天,婦人喝得酩酊大醉,釀出了這一壇相思釀。后來,婦人回到了家鄉(xiāng),奉養(yǎng)公婆,又壯大了酒坊,只招被拋棄的婦人?!?/br> 蘇怵突然笑了起來,漫天的花瓣里,比風景更迷人的,是少年的臉。 “你想說什么,阿洛?” “我想說,小怵,如果誰傷害了你,你也不要心軟?!卑⒙逍⌒囊硪淼貭恐K怵的手,這是他的寶物,這是他會不顧一切保護的寶物,“即使,那個人是我。” “那你,會傷害我嗎?”蘇怵問。 “我不會,但我害怕,我也有一天會讓小怵難過?!?/br> “不會的,永遠不會的?!碧K怵的手指輕輕撫上阿洛的臉,真的很難想象,這張臉曾經那么狼狽,那么消瘦過,可如今的阿洛是這么的健康,又是如此地關照自己,他輕聲道,“能遇到阿洛,就已經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br> 阿洛覆上了蘇怵的手指,抓緊又松開。 蘇怵的眼睛太亮了,不知道是因為月色,還是因為喝醉了,平日里那一雙葡萄眼似乎在今天格外得亮。那張沾染了七分酒氣的臉透著紅暈,嘴唇上還沾著亮晶晶的酒液和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的金色的花粉在忽明忽暗,微微凌亂的發(fā)絲有些黏在了他的臉頰上,黑是黑,白是白,水光瀲滟的眼睛一掃,仿佛就讓人心里癢癢的。 他抓著蘇怵的手指,那是雙好看的手,是被他驚喜地飼養(yǎng)著的蘇怵的手。纖長白皙,連一個繭子都沒有。 他將掌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仿佛將自己的所有心意都透過與自己肌膚相親的掌心傳遞給了蘇怵。 我當然會讓小怵難過。 因為我愛你,因為這個天底下,我只愛你。 阿洛貼著掌心默默想道,希望你不要怪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希望你也能如你所說的那樣,小怵。 玄燃坐在一棵樹上,撐著下巴,望著不遠處的那一幕忍不住挑了挑眉,喲,他循著戰(zhàn)神的氣息而來,沒想到撞見有人能在這里卿卿我我。 這人像是個放浪子,衣襟大敞,紅衣似火,肌膚勝雪,只是這種白似乎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一張臉更是長得雌雄莫辨,艷若桃李,若是論好看,怕是神界的神女見到他都自嘆拂如。 此刻,他刻意收斂了氣息,那一身的紅衣更是完美地融入了景色之中,簌簌落下的花朵掉進了他大敞著的衣襟,若是不仔細瞧,怕是誰都無法想到,魔族的尊主竟然出現(xiàn)在昭云山里。 隨手拈起一朵花來,竟然一時間說不出花跟人誰更嬌艷。 若不是他天生實力強橫,不少魔族怕都會搶破了頭皮爭他回去當臠寵。實際上,就算知道他實力高強,也有過不少吃過熊心豹子膽的人試圖去侵占這個漂亮的美人。 當然,都沒有好下場就是了。 從魔宮流出來的血甚至可以漫到溢出來,魔宮后山那些個魔物一個個撐的都走不動路。 當然要死,這些人敢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來,玄燃怎么可能讓他們活著。 他坐在宮殿的高座之上喝著酒,望著這滿地的血水與各種臟器鋪滿了宮殿的地磚,一如他當初繼位的時候那樣。 玄燃咀嚼著花瓣,花蕊的金粉也沾染到了他殷紅的薄唇上,四濺的鮮紅花汁讓他看上去仿佛在飲血。望著遠處那張似乎醉了酒,所以頭發(fā)凌亂的精致臉蛋,玄燃的嘴角微微一勾,嘖,好像有點意思。 蘇怵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肯定會頭痛,畢竟喝了一晚上的酒,又吹了大半夜的涼風,卻沒想到意外得神清氣爽,他伸了伸懶腰,一身的花瓣全都落到了薄薄的被褥上。 阿洛給他的珠子正漂浮在空中,撐出了一個能罩住巨石的流光溢彩的結界。 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花樹在日光下閃閃發(fā)光,精致地如同閃閃發(fā)亮的飾品。 阿洛還沒醒,枕著胳膊睡得正熟,臉上、身上似乎還沾染了喝酒時落下的花瓣。 蘇怵突然起了壞心思,笑嘻嘻地伸出手,輕輕捏住阿洛的鼻子,“阿洛,快醒啦!” 阿洛的睫毛顫了顫,隨即睜開了雙眼,一只手抓住蘇怵那只作亂的小手,抬眼望向蘇怵,輕聲問道,“小怵想喝奶了嗎?” “咳咳咳!”蘇怵剛想開口,就被阿洛的話嗆到說不出話來,他抽回自己的手,“好了好了,你快送我回去!被守山婆婆發(fā)現(xiàn)了,我這三個月可就得變成一年了!” 只是這個話怎么聽,怎么像個胡亂出來的借口,阿洛見他害羞,也不拆穿他,輕輕點了點頭,手一抬,雁沙珠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昨日蘇怵沒能看見,今天他卻瞅見了,那顆珠子的光只這么一閃,場景就又變換了昭云山的的石室里。 蘇怵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問道,“就這?你昨天晚上讓我閉眼是做什么?” “昨日,想讓小怵閉上眼睛,自然是為了給小怵一個驚喜。”阿洛替蘇怵理著微微亂掉的衣襟,一邊又囑咐著,“一會兒,我給你把被褥鋪好,可別再在地上睡了。” 阿洛將雁沙珠塞到了蘇怵的手上,“小怵,也別再難過了,阿洛可是會心疼的?!?/br> 蘇怵看著手上的那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昨日阿洛給自己的時候,尚不覺得驚奇,可此刻再看這顆珠子,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呈現(xiàn)出一種瑩潤的奇異光澤,若不是仔細看,大抵是會被忽略過去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蘇怵的內心卻有些復雜,他握著珠子,有點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那,那你要怎么出去?” “我當然是有我自己的辦法的,小怵。”阿洛輕輕整理著蘇怵額前的頭發(fā),他認真地望著蘇怵,眼睛里透出的是一如既往的真誠,“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問我?小怵?!?/br> 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睛,蘇怵有些慌亂跟迷茫,睫毛微垂。 幾年前,師兄突然來找他,讓他小心阿洛的時候,似乎疑問就已經埋下了,昨日的種種,在今天清醒了來看,似乎都處處透露著詭異之處。 阿洛到底是誰? 他不是一個……沒有修煉的普通人嗎?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么他感受不到他的修為? 又是為什么,會淪落到被奴隸販子當街販賣? “我……我沒什么想問的……” 和大多數喜歡刨根問底必須弄清楚的人不一樣,蘇怵覺得自己大概是個懦弱的匹夫。 若是知道意味著殘酷與痛苦,他寧愿擁有無知者的幸福。 阿洛并不是討厭全盤托出,只要是蘇怵想要知道的,他都愿意回答,但是蘇怵不想問。 本來就安靜的石室顯出一種詭異的沉默。 阿洛跟蘇怵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他既感激蘇怵這種不去追究的態(tài)度,有時候卻又覺得無端地心疼。 “小怵,”阿洛開口道,“我知道小怵有很多想問的,但我可以向小怵保證,我不會傷害小怵,也不會離開小怵的?!?/br> “小怵,你愿意相信我嗎?” 雖然這樣說可能不太好,但蘇怵不得不承認,阿洛是一個很難讓人拒絕的人,至少在他面對阿洛的,是如此。 阿洛是如何對待自己,他內心是清楚的,正是因為一清二楚,他才會這般迷茫。 蘇怵嘆了口氣,像是認輸了一樣,他抬起頭,那雙葡萄眼里又黑又亮,笑意盈盈地望著阿洛,“我當然相信你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自留地,那不是他該去過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