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萊殿的主殿里點著燈,暖色的光透過窗子映在了枝椏上影影綽綽,影子拉的斜長,人來人往卻顯得有幾分冷冷清清。 蘇溫藏在母妃臥房的屏風后,驚慌之下碰到了屏風,發(fā)出一聲突兀的聲響。 “誰?”淑貴妃的聲音兇狠,聽得蘇溫有幾分害怕,本能地后退了幾步絆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淑貴妃在看到來人是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原本目光凌厲如刀一般,許是動了幾分殺心,但在看到蘇溫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的呆滯,雍容華貴的面容有幾分木然而后又換上了溫柔的笑來,笑里摻著幾分假,蹲下身來將蘇溫攙了起來:“溫兒,你怎么在這?” 蘇溫一雙手揪著自己的衣衫,愣愣地看著母妃身后的男人張了張嘴卻沒想好該怎么解釋這一切的措辭。 淑貴妃看向身后的男人,兩個人尷尬地對視了一眼,又轉而看向蘇溫:“這是母妃的堂兄,溫兒快叫舅父?!?/br> “舅父?!碧K溫這兩個字說得艱難,但終究是說了出來,如果今天聽到這些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又或者今天聽到的不是母妃的談話,而是另兩個人的談話,那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蘇溫只覺得害怕,可今日的事情,本身是無意的。 “小殿下剛才聽到了什么?”男子也跟著蹲了下來應了一聲,或許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蘇溫只是搖頭試圖轉移話題:“母妃,我餓了?!?/br> “無論聽見了什么,殿下要知道,母妃是為了你好?!蹦凶佑终f了句。 彼時的蘇溫年幼,和前朝并無多少糾葛,也不大認得眼前的人是誰,只乖巧地點了點頭。 也或許是他記著蘇淵的話,安心倚仗父皇,才十歲出頭的年紀,也不必和摻和前朝的渾水,他不是最出眾的皇子,卻是最聽話的一個。 這聽話浮于表面,而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或許只有蘇溫自己清楚。 再過幾日,就是蘇溫的十二歲生辰,今歲蘇溫的生辰在麟德殿過,這是皇帝設宴招待群臣的地方,如今九殿下生辰卻在這里過,還要宴請群臣共賀,在此之前還未有一個皇子獲此殊榮。 這樣大的陣仗,必然有事要發(fā)生,如今整個長安都在傳陛下要立太子。 話說回來,歷來改朝換代,對于朝堂而言都是一次大動蕩,他們站隊要站的好,才能保住自己的以后,世人皆利己。 歷史上每一位皇帝崩逝,新帝登基都要將重臣換成自己的人,手握重權的兩朝或是三朝元老還能夠頤養(yǎng)天年的是少之又少。 他們急也是情有可原。 他們急,但是蘇溫不能急,如今前朝后宮盯著他想要害他的人眾多,就盼著他出一點差錯,便能將人彈劾至死,他要坐上那個位置,才能將二哥接回來。 這些人中,確確實實只有父皇母妃是稍稍可以仰仗依賴的。 月上柳梢,從蓬萊殿到麟德殿的這段路要經過御花園和太液池,一路景致倒算是漂亮,也未到宴飲的時辰,蘇溫下了轎攆帶著兩名內侍赴會,月明星稀,他是在秋日里生的,是霜菊盛開的季節(jié)。 九月的夜里已經帶了幾分涼意,丹桂馥郁的芳香彌漫在了整個宮墻里,也或許飄散了幾分在宮墻之外,蘇溫踩著青石路前行,身后的內侍提著宮燈,昏黃的光搖曳著,樹影搖晃,一路上來往宮人都要跪九殿下道一聲安。 路過一個拐角的時候,角落里光影昏暗,看不真切,只聽見樹上窸窣的聲響,蘇溫心生幾分害怕又疾行了幾步。 “殿下。”熟悉的聲音從樹隙上傳來,而后縱越下一道人影。 蘇溫這才發(fā)覺來的人是誰,是自己的伴讀,當朝大將軍月家的小公子——月望舒。 蘇溫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人拉著走了一段路擺脫了隨行的內侍,再停下來已是偏僻之地,蘇溫記憶中還未走過這段路。 “望舒,你怎么就這樣來了?”蘇溫都不知該怎么說他才是,這樣莽撞地藏在那里,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當做刺客又該如何。 “溫哥哥放心便是,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們都是隨父兄進宮的,只是偷偷溜了過來?!币坏缷汕蔚穆曇魪囊粋软懫?,蘇溫這才發(fā)覺陸大人家的陸青煙也來了。 昏暗光線里的姑娘看得不大真切,粉襖羅裙,頸間戴著珍珠玉石制的瓔珞,面上不施粉黛,一雙眼眸總是含笑,眼看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姑娘,若是長開了或許又是一位名動長安的美人。 蘇溫有幾分無奈,論心性,眼前這二位總比自己純粹上許多,他雖不過十二歲,但左右接觸的都是年過弱冠之人,同他們打交道,久而久之便學成了一股子老派,欲要開口卻不知如何說起。 “我們是來提前祝賀殿下生辰的,溫哥哥,青煙是不是第一個?”陸青煙拽著蘇溫的衣袖問他。 “是,但是生辰禮呢?”蘇溫伸出手來要東西,面帶戲謔地看著他們二人,他倒是希望眼前二人能夠一直這樣率真下去,只是怕小公子入仕,陸小姐及笄,終究會成為和自己一樣的人。 陸小姐和月公子倒算得上青梅竹馬,可這二人之間不對付,這二人反而同自己親近,蘇溫本身并不認識陸青煙,在去歲上元節(jié)的時候才算是初識。 長安的上元佳節(jié),火樹銀花,花燈如晝。 人影錯落間,言笑晏晏,街市上賣元宵,猜燈謎,賣花燈與一些小玩意,夜空中星河璀璨,月色如瀑。 煙火絢爛的升空又轉瞬即逝,東西市更是熱鬧非凡。 相較于皇宮中的雕欄玉砌,飛檐斗拱,這長安街上的粉墻黛瓦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護城河里一盞盞花燈順著水流遠去,而偶有升起一盞孔明燈也愈升愈高,化作了星子消散在了夜色里不見,或許他們許的愿望被神明看見了,也或許沒有。 蘇溫捧著一壇子屠蘇酒喝的有幾分微醺,年少不宜飲酒,可出身皇室卻不得不有一些場面要應付,為了不讓自己醉酒胡言,他特意鍛煉了自己的酒量。 心中有些不快,只聽今日的上元佳節(jié),長安街市上好不熱鬧,便帶了兩個侍衛(wèi)出了宮。 來往的才子佳人達官貴族不絕,沒有人會在意一位小公子的動向。 偶爾路過一處,熙熙攘攘的人群喧鬧,烏泱泱地擠在一處。 蘇溫好奇心頓起,抱著酒壇子就鉆了進去,仗著身形的緣故,擠到了最好的視角和位置。 “你沒看人家姑娘不愿意?你還強迫人家?”一位約莫和自己同歲的姑娘一身紅襖,身材嬌小手中抱著個暖爐在同另一位大抵是貴族的公子爭辯。 都說相由心生,蘇溫雖然沒有看明白,大抵這又是一起強搶良家女子的戲碼,而出頭的便是那位小姑娘。 “我可是國公府的世子,看上這位姑娘是她的幸,你一個黃毛丫頭又憑什么來阻止我?”那位公子惱羞成怒,手持一把折扇或許是想裝白衣卿相,行為舉止到底是令人厭煩。 周遭百姓皆敢怒不敢言,只有這位陸青煙敢替人出頭,將女子護在身后的模樣比后宮中那些嬌弱的女子吸引人多了。 “國公世子是嗎?哪位國公家的世子?不如報上名來,本小姐也可讓家父秉明陛下,讓陛下來評判此事的對錯?”陸青煙柳眉豎起,仰著頭同人談話,“這里是天子腳下,你一個國公世子還能反了天不成?” 陸青煙說話條理清晰,倒不像是個深在閨閣的小姑娘,蘇溫忍不住彎了彎眼,抱著他的酒壇子又喝了一口,這世上國公多了去了,大多是沒有實權的世家貴族,自己一個皇子在朝堂上都站不住,世子又算得上什么? 不如實實在在的權勢來的靠譜。 “你又是哪家的?我倒是看你不錯,帶回家養(yǎng)著……”世子盡顯貪婪之色,邊說著話邊湊近陸青煙伸手就要去碰她。 陸青煙后退了幾步,蹙眉道:“陸遠,給我將他的舌頭割下來,讓他胡說?!?/br> 有些人生來高貴,估計這位姑娘也是哪位世家的小姐,那位被強迫的姑娘哭的梨花帶雨,而另一邊已經纏斗了起來。 “家父大理寺卿,豈容你撒野?”陸青煙雖然無法撂倒一個成年男子,但勝在身形靈活,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 “不過是區(qū)區(qū)三品官員,給我上?!边@位世子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種要命的事都讓家丁去做。 蘇溫不知何時被人群推到了前面去,站在了十分醒目的地方,陸青煙撲過來,蘇溫眉頭跳了一瞬,酒壇子碎裂在了地上散發(fā)出了濃郁的酒香。 “姑娘莫怕?!背鲇诰?,蘇溫下意識地將人護在了身后。 “你這個毛頭小子,我才不怕呢?!标懬酂煹呐癄t也掉在了地上,外面包著的布料被酒水浸濕,她只是不在意地靠在蘇溫的后背露出一個腦袋來對人擠眉弄眼。 后面事情的發(fā)展很突兀,人群中一道寒芒閃過,蘇溫警覺,直接拉著陸青煙躲閃了這一刀,這隱藏在人群中的刺客是沖自己來的,不過是出宮一趟,也不知是誰坐不住了。 人群擁擠之下,蘇溫還是遇刺了,等再醒來卻是在陸府。 陸青煙以為是蘇溫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會讓人天然產生親近感,可實際上,如果不是蘇溫,陸青煙便不會遇見這樣的事。 蘇溫沒有解釋,若有一日需要,這救命之恩也是可以有助于自己的利益的。 彼時陸府上下的人跪了一地,說是罪該萬死,可這本就不是他們的錯,蘇溫沒有追究,便到了今時今日的光景。 陸青煙和月望舒一人遞出了一個錦盒算作生辰禮。 “我本來想給你辦個大的,他說不用了,說你是皇子,陛下親自給你辦生辰,要什么沒有?”陸青煙氣鼓鼓地指著月望舒向人傾訴。 蘇溫忍俊不禁揉了揉陸小姐柔軟的發(fā):“相比這些,我更喜歡真心待我的人的心意。” 蘇溫也不能在這逗留太久,宮宴馬上便要開始,這場生辰宴并不只是一個生辰宴,立太子更是事關國本的事。 在宴會上意料之中的事,蘇溫被冊封為太子,入主東宮,擇吉日祭天地。 在事前,父皇便同自己說過,蘇溫百般推諉不下,還是有了今日這一遭,太子過于年幼,上面還有皇兄,朝臣皇子勢必不滿,皇帝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家獨大,而是權力制衡,父皇如今需要的并不是一位賢明的繼承人,而是一位好掌控的繼承人,沒有人不想在那個位置上千秋萬代,這是二哥替自己總結出來的教訓。 雖如今他未到替父皇處理朝政的年紀,也未進入朝堂,但蘇溫知道,自即日起,他便是真正地被攪進了這風云里,不由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