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瘋狂
27. 墨無痕從不知道自己也有如此瘋狂的一面。 明明前腳剛收拾東西趕回來,后腳卻又急匆匆跑回了騎龍鎮(zhèn),一路上不知有多狼狽,尤其是這副魂不守舍、渾身污泥的樣子被返程的古山村村民們撞見,一個兩個肚里全是不解。 他們從未見過墨先生如此行色匆匆的模樣,連句多余的話都來不及跟他們說。 這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 說實話,墨無痕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只知道就因為孫二根的一句話,他跟瘋了似的連夜御馬跑了出來。 可這馬到底是還未完全馴化的野馬,桀驁不馴,不容任何人駕馭騎在它頭上,于是跑到半程就將他從背上強甩了下來。 這段路似乎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雨,地面泥濘的很,到處都是泥水坑。 他從馬背上摔下去,轉(zhuǎn)眼身上就滾滿了黑黃的泥水,可他沒空在意清理,匆匆忙忙想騎回馬背上,卻又被馬兒撩蹄子掀了下去。隨后似嘲諷地長嘶一聲,馬兒直接踏泥飛去,泥水又是濺了他一臉一身。 如今他沒內(nèi)力,想追又追不上,只能靠雙腿趕向騎龍鎮(zhèn)。 明明這段路并不長,他卻走得心急如焚,每一刻都仿佛被人架在火架上炙烤著般煎熬,五內(nèi)俱焚。 眼前腦海來回閃現(xiàn)的全是殷晉堯挨打的一幕,以及他鼻青臉腫一瘸一拐地遠(yuǎn)去的背影,落寞,可憐,還有日常間那傻子偷著給雙手上藥被看到卻嘴硬地撒謊騙他說沒什么,沒干什么…… 往昔一幕幕,如畫卷般披散在他眼前,無法忽視,記憶深刻,仿若昨日剛剛發(fā)生…… 【娘親,晚上我就不睡床了,你好好休息。】 那傻子頭一次那么乖覺地抱著被子睡地上,可他睡到半夜也沒能睡著,翻來覆去的,吵得他也無法安生,陪著這傻子一夜未眠,聽著他在地上扭來扭去,疼得直抽氣…… 【無痕娘親,這個給你,好看嗎?我從二根娘那邊學(xué)、要來的?!?/br> 一只又丑針腳又差的荷包被視若珍寶地遞到他面前,他收下了卻一次沒戴過…… 【娘親是不是覺得它不好看才不戴它?我也覺得丑,丟了吧,下次我去挑個好看的?!?/br> 他假裝沒看到他臉上的失望落寞,看著他親手把那只丑丑的艷俗的大紅色荷包丟出窗外。 【娘親,我也去,我也去,帶上我可以嗎?】 那傻子失憶以來第一次出門,明明那么開心期待,結(jié)果…… 【娘親,我先走了……】 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了起來,下得格外突然,格外滂沱,墨無痕冷不丁就被澆了一頭一身,冰寒刺骨的冬雨瞬間浸透他的所有衣衫,臉色霎時慘白。 可他似乎忘卻了何為寒冷,即便下著瓢潑大雨,前進(jìn)的步子依舊堅定不移。 過路的行人都在飛快奔跑著躲雨,無意間瞥到雨中有個人不但不躲雨還迎著雨走,忍不住投以注視,眼神帶著驚奇和疑惑。 什么人這么傻,這么大的雨居然不找地方躲…… 可這哪是墨無痕不想找地方躲雨,只是沒找到殷晉堯之前,他根本無心去躲。 他滿心焦慮,只想盡快找到殷晉堯。 他一個傻子,在騎龍鎮(zhèn)里人生地不熟,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到底躲在哪里,萬一…… 墨無痕唯恐這傻子會像之前那樣下著那么大的雨還在外面瞎晃悠,以至于發(fā)高燒燒到差點駕崩…… 之前那次有他在,他勉強化危為安,可這次…… 回想起那傻子走之前好似訣別的神情,深深凝視著他的那一眼帶著無盡不舍,以及那日他救下他,他卻逃似的離開…… 胸口一陣陣發(fā)緊。 殷晉堯,你在哪,你到底在哪…… 墨無痕在大雨中漫無目的地找著。 早就沒了人影的空蕩街道上淅淅瀝瀝的全是雨水,滂沱的雨幕遮蓋了大部分視線,卻將墨無痕那形影單只的背影勾勒的無比清晰狼狽。 怕是連墨無痕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時身上到底有多臟,神色究竟有多難看,活脫像個遭人拋棄的糟糠妻,眼神迷茫無神得可怕。 遠(yuǎn)處的酒樓高層,大雨天的兩側(cè)廂房窗戶全是緊閉,唯獨這間廂房的窗戶被支了起來,兩道身高相仿的高大身影立于窗前,遙遙望著雨中的墨無痕。 “陛下不準(zhǔn)備在這個時候現(xiàn)身嗎?無痕公子身體弱,萬一病了……”那人話還未說全,就被殷晉堯抬手打斷。 “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br> “過會下去找人準(zhǔn)備一下,朕可不能以這幅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無痕面前。” 酒樓廂房內(nèi)的殷晉堯可是穿著并不低調(diào)的白龍魚服,華貴的銀白衣料一看就是達(dá)官貴人才能穿得起的衣裳,用料精細(xì),刺繡精妙,一看就是頂級配置,更不用說腰間佩戴的那條玉腰帶,鴿子蛋般大小的白玉嵌在最中,兩側(cè)依次鑲著各種價值不菲的寶石碎玉作為點綴,腰側(cè)還系了一條玉色絲絳,垂掛下來的中端吊著一塊晶瑩剔透的同心佩。 就單單這么一條腰帶就能買下百座騎龍鎮(zhèn)最好的酒樓。 要是殷晉堯穿著這么一身出現(xiàn)在墨無痕面前,墨無痕怕是逃都來不及。 就在殷晉堯換上極其破爛的衣裳、穿上一只早就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不太合腳的老布鞋、另一只腳被刻意的劃出深淺不一的傷痕、然后澆上泥水刻意制造出在污泥中奔波臟污的假象時,先前候在他身邊伺候的人忽然出聲。 “陛下,其實眼下正是您恢復(fù)的時候,您何苦……更何況現(xiàn)在朝堂上已經(jīng)有人看出奴才是假冒的,這時日一長,奴才擔(dān)心……” “他們要是有膽盡管反,朕隨時恭候?!?/br> 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怎么將無痕連人帶心奪回來。 “可是陛下就不怕萬一敗露了,無痕公子會再次——” 殷晉堯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睨過去,那人立時噤聲,恭順地低下頭去。 …… “該死的臭乞丐,攔路還攔到本大爺頭上來了,不想活了?滾滾滾,給爺滾一邊去?!币粋€行色匆匆的少爺打扮的男人正打著傘在雨里趕著路。 不想前面忽然橫著一個大漢佝僂著側(cè)躺,恰好擋著了那少爺?shù)娜ヂ罚?dāng)即那少爺怒從心起,重重給了那乞丐一腳,直把人踢得朝一邊滾了好幾圈,攤在了大雨之中。 墨無痕原本無意去理會,眼下他心里眼里只能裝得下殷晉堯的身影,只是下意識的一瞥不經(jīng)意看到了那乞丐模樣的大漢身上忽然滑出的一個大紅色荷包,丑到?jīng)]邊卻異常眼熟的花紋一下攫住墨無痕的所有心神。 那荷包似乎是—— 墨無痕不由快步往前跑了幾步。 說是在跑,實際跟挪步?jīng)]什么區(qū)別。 雨太大了。 墨無痕也淋得太久了。 他早就沒了力氣,全憑一股勁兒撐著。 等他挪到那半死不活躺在地上任由大雨在身上臉上砸著的大漢跟前,他霎時間怔在了原地。 是殷晉堯。 真的是殷晉堯。 可墨無痕認(rèn)出殷晉堯的時候卻有點不敢去認(rèn)。 他們才幾天沒見…… 三五天而已。 這傻子,怎么把自己糟蹋成這樣…… 原本順滑的一頭長發(fā)全打了結(jié),甚至長短不一,像是被人刻意燒過剪過…… 臉頰到鼻子更是多了一條長長的傷痕,被雨水淋得發(fā)白,鼻翼那側(cè)更是起了幾個白色疹泡,瀕臨潰爛…… 嘴角也有傷,割傷,潰爛,好幾個皰疹堆積在嘴角,看著極其嚇人,最嚇人的莫過于另一邊嘴角的針孔痕跡,像是被人用針戳穿過…… 墨無痕看到這些傷的時候心都在抖,更不用說看到殷晉堯身上的傷—— 棍子、草根、鞭子……在他衣不蔽體的身上留下青青紫紫的傷痕。 光是裸露在外的就有那么多傷,墨無痕不敢想象,要是沒了這層破布的遮攔,他還會看到多少,他又敢看到多少…… 還有他的腿…… 墨無痕到底是個醫(yī)者,只一眼就看出他的左腿有恙,似乎被打斷過兩次,沒能得到好的醫(yī)治,腿骨已經(jīng)隱隱變形…… 墨無痕的心頓時被狠狠揪了起來,洶涌的懊悔擠進(jìn)胸膛,一下將胸腔堵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讓他連呼吸都成了一種奢望。 他不由抓上了衣襟,緊緊地攥著,仿佛這樣能勉強緩解一下窒息的痛苦。 “殷晉堯……二傻子……” 墨無痕的聲音沙啞至極。 可不論他怎么搖他喚他,殷晉堯依舊無動于衷地閉著那雙讓他又恨又怕又無可奈何的眼睛。 仿佛,死了一般…… 巨大的恐慌鋪天蓋地的涌來,兇狠地將墨無痕一口吞沒,他不由探出了手,顫抖著去試探殷晉堯的鼻息。 很微弱。 微弱到墨無痕差點探不出來,呼吸一度閉塞。 所幸。 還有氣,他還沒死。 墨無痕艱難地將殷晉堯背起,冒著雨一步、一步往最近的酒樓挪去。 作為殷晉堯替身的暗衛(wèi)厲凌霄在暗處看到殷晉堯成功被墨無痕帶走,這才放心地戴上殷晉堯的人皮面具,幾個騰身消失在這片大雨之中。 嘩啦啦的雨聲下,唯余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被困囿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