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雪色

    剿滅紅嵬教后各項事宜都處理完，韓臨又回到長安，都已是七月中旬。

    那時候挽明月也剛從山城回長安，剿滅紅嵬教那場硬仗他沒到最前頭沖鋒陷陣，白瑛安排他在山城守著，以防居心不良的人趁無蟬門精銳空虛而做出些什么事。

    只是回了長安，挽明月便又被安排坐回攤位給人算命。晌午，正吃面，打老遠(yuǎn)就見著韓臨的影，挽明月忙埋下頭專注吃面。

    沒蒙混過去，還是給韓臨看見，看他把隨行的人打發(fā)進(jìn)酒樓，過來坐到對面。大功在身，韓臨腰上掛著的牌子花紋都繁復(fù)了幾個度

    “起開起開，別擋著我，有事?！蓖烀髟峦塘艘豢诿?。

    韓臨視線四下掃了一通，聞聲老實站起，靠到不擋視線的另一邊，“無蟬門又要收網(wǎng)抓誰?。俊?/br>
    “紅嵬教的一個殘部?！?/br>
    韓臨朝那個客棧門口望了一眼，“嚯，別是個傻子吧，跑哪兒不好跑長安。”

    “你指望去年十月加進(jìn)紅嵬教的人能有多好的腦子。”挽明月捧碗喝了口面湯，見門口暫時沒人出入，和韓臨聊起來：“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昨兒個啊，今天出來和兄弟們吃個飯，半年沒見了?！?/br>
    “火景好看嗎？”挽明月推開碗，“好家伙，你們把人山都給燒了?！?/br>
    “紅嵬教人放的，趁亂跑了不少人，你們這不就正在抓。”韓臨朝那門口抬了抬下巴。

    “死無對證，全看為數(shù)不多活下來的人怎么說?！蓖烀髟鲁麜崦恋匦α艘幌隆?/br>
    韓臨也笑了：“師兄和我險些沒跑出來，哪有放火差點燒死自己的?！?/br>
    挽明月話鋒一轉(zhuǎn)：“都說教主是你殺的?！?/br>
    “嗯?！表n臨自來熟地翻找出他的水壺。

    “那韓少俠可否解釋一下——他怎么身首異處，無首尸身在洞xue中，頭卻在洞外，給火燒得不辨面目。怎么？你蹴鞠癮犯了，拿他腦袋當(dāng)球踢？”挽明月盯著韓臨的眼睛。

    韓臨眼一點不眨，拔開瓶塞，喝了口水：“解恨啊　。”

    “那——”

    “我過來是給你盤問的嗎？”韓臨打斷他?！皹侵魉麄儐柫宋野侔耸榱?，就算編，我也早編熟了。”

    挽明月見問不出什么，也不執(zhí)著，晃了晃卦桶：“既然來了，我正好有空，要不要算一卦？”

    “不算。”

    “我可是很準(zhǔn)的，這次擺攤不少人過來拉著我手叫我活神仙，說以前的都應(yīng)驗了?！蓖烀髟履碇N在臉上的假胡須，信誓旦旦。

    “你哪次五行課不是翻山過來找我打架？”韓臨伸手把他臉上起了邊的痦子給按實了?！扒靶┤兆游彝腥私o你送來的那一套精鋼細(xì)針，用起來怎么樣？”

    挽明月今年七月初七滿二十歲，他無父無母的，對生辰也不大在乎，卻沒想到當(dāng)天收到一份禮物。

    “天天擱這里算命，用不到活人身上?！蓖烀髟掠终f：“晚上我們副門主要開個慶功宴，在醉花柳，長安的門派幫眾都能去，你們樓的姚黃、魏紫、花剪夏、易梧桐都去，你來不來？”

    韓臨瞥了他一眼，將水壺放到桌上：“不去。”

    “你不是最喜歡熱鬧人多的地方？”挽明月撞一下他的肩。

    “最近到處跑，我得好好睡一覺?！表n臨伸了個懶腰，“大家要是想聚，帶上菜rou，去宋懸那里嘛?！?/br>
    “宋懸回老家成親去了，不在長安了。”

    眼見宋懸都快在長安熬出頭了，韓臨也覺得很可惜，兩人又聊了幾句長安的變動，韓臨道別：“走了，再不去他們點的菜都涼了?！?/br>
    挽明月稍稍點頭，把面碗遞過去：“幫我把碗給還了，就前頭那個面攤?！?/br>
    其實他大概清楚韓臨為什么不去酒樓，他這人別的興許不行，這嗅覺，卻是一流的。

    那年冬天韓臨帶花剪夏回了洛陽，花剪夏呆了三個月便又回了長安，韓臨在洛陽留到端午，與洛陽燈樓的人一同去剿紅嵬教。自此一戰(zhàn)成名，聲名蓋過同輩所有人。

    花剪夏回長安后，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只有幾封書信往來，不是熱戀該有的數(shù)量。這段感情的結(jié)局大概便是如此了。如易梧桐所預(yù)想的。

    只是韓臨前程一片大好，挽明月沒想到他還會再回長安。

    挽明月也不是沒到過洛陽，除了花剪夏，他想不出韓臨回長安的理由。與紅嵬教一戰(zhàn)，與他同樣備受推崇的，還有他師兄上官闕。上官闕自那之后，樓內(nèi)職位好似隨風(fēng)起，一路扶搖直上，都說殘燈暗雨樓缺的那個腦子可算找到了。

    但韓臨的確是回來了，甚至捎帶著，給諸位長安雨樓的同僚帶了個瘟神來。

    挽明月曾取笑上官闕，說他每月按時一次，好像來查崗出軌的。

    上官闕笑得很和氣：“若是指核查幫內(nèi)賬目有沒有越軌，那確實可以這么講?！?/br>
    但別人看不出來，挽明月又不是別人，大家差不多一塊長大的，上官闕每次一到長安，第一件事不是去護(hù)著賬本，而是先來找韓臨。

    除了上青樓韓臨搖手不去，其他時候，他都和挽明月勾肩搭背狼狽為jian。挽明月每月就也總與上官闕見一面。

    就比如出軌那段對話，正是發(fā)生在上官闕來找韓臨的某個下雪天的傍晚。

    那一桌坐了一大幫人，酒至中旬，不少人都喝醉了，聽見這段對話，無蟬門的醉鬼幸災(zāi)樂禍的狂笑，殘燈暗雨樓的醉鬼叫苦不迭。

    上官闕笑著講今天這酒局他請了，座下雨樓的兄弟們這才少了點哀怨。

    但不巧。

    挽明月說：“韓臨沒喝，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br>
    上官闕環(huán)視一周，虛起眼睛問：“花剪夏花小姐今天赴宴了嗎？”

    “來了啊，她進(jìn)門沒多久，韓臨就出去了。她在那——哎？人呢？”

    歲至年關(guān)，這酒宴是無蟬門與殘燈暗雨樓合辦的，都得來，兩位在長安最管事的都是能喝的主，兼而跟著幾位管事的。韓臨中途離席，沒人替挽明月?lián)蹙屏耍迷诙焯炖?，熱酒入喉暖和，也不覺辣口。誰承想幾圈敬酒下去，斷斷續(xù)續(xù)分明喝得不多，頭卻是發(fā)暈了。

    挽明月晃了晃腦袋，再能看人不重影，就不見上官闕蹤影了。

    見桌上人都倒得七七八八，他開始張落著把席上的人往回送，送到一半胃里翻江倒海，他出門去想找個墻角吐。但在外頭吸了點粘著雪沫冷氣，喉嚨那股洶涌感平息下去，便想回去。

    剛抬頭，便見一女子朝他走來，定睛一看，是易梧桐。

    易梧桐見挽明月喝得一臉煞白，一愣：“你怎么喝成這樣了？”

    “韓臨中途走了。敬酒的，一個都招惹不起。”挽明月靠在墻角喘酒氣，心口火燒似的，辣辣地發(fā)痛。

    “酒局這種事是躲不開的。我一個女子，他們這些人還是照灌不誤，不要談他們眼中你這么個高大的年輕小伙子?！?/br>
    挽明月抬起頭朝易梧桐看去，此前他聽邵蘭亭說兩人的事，以為易梧桐會是強硬不肯折的人，卻沒想到她在世故這方面，并不顯生疏。

    雪疏疏落落的下，二人一同到檐下避雪。

    “你得練練，韓臨也不是總在你身邊。江水煙親自拉他對練快半年，又把他放到最危險卻最能揚名的沖鋒陷陣位置上，他遲早得回洛陽，呆在江水煙身邊?！?/br>
    挽明知她的勸說是好意，點點頭，又問：“你怎么叫起你們樓主大名了？”

    “我喝昏了頭?！币孜嗤┠罅四竺夹模涞纳裆型钢[隱的恨意：“韓臨不像我，是個女人，武功又邪氣拿不上臺面。這次要不是想挽回花剪夏，他指定被江水煙留在左右。”

    身份與立場不同，這時候說勸說的話，倒顯得認(rèn)為她此前的苦痛不值一提，挽明月?lián)Q了口氣，問：“你怎么也出來了?！?/br>
    易梧桐仰臉吸著雪氣：“方才蘭亭說過年想帶我回去見父母?！?/br>
    挽明月昏沉沉的腦子轉(zhuǎn)了片晌，才清楚她在顧慮什么，咳了兩聲，暫且驅(qū)散喉底的癢意：“以后殘燈暗雨樓和無蟬門大概只會越來越僵，今年這種酒席，大概是最后一次?！?/br>
    “是啊，滅掉共同的敵人后，從前的死對頭，怎么能不拼個你死我活?！币孜嗤o力的閉上雙眼：“其實，最早我就不該和蘭亭在一起的，在兩個曾經(jīng)敵對的幫派，不確定的事情太多了。他要是和你我一樣，是個一心一意只想往上爬，冷情冷性的人就好了，我就能甩掉這個負(fù)累。

    可他不是，他那么熱情，大冬天跳下河去救尋死的人。其實尋死的人死不死我并不在意，罵他多管閑事阻撓人家去死的人，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全身心拋出去的他。因為這樣的熱氣，我才會喜歡上他。你靠近他，想來也有這個因素，對不對。”

    挽明月聽明白她話底的意思，默不作言。

    挽明月早就知道，邵蘭亭韓臨這種人，當(dāng)朋友是最好的，因為熱忱，厚道，隨叫隨到。最忌諱當(dāng)情人，因為熱忱，厚道，隨叫隨到。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甩不掉，很頭疼。

    顯然易梧桐就正在面臨這樣的頭疼。

    易梧桐睜開眼，微轉(zhuǎn)脖頸，眼珠望向挽明月：“你在想我是自作自受？”

    挽明月笑說沒有。

    “有也沒關(guān)系，換做我是你，我也這么想?！币孜嗤╅L長呼出一口白氣，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走去，擦肩而過時，挽明月注意到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后院的梅花開了，你要不要去聞聞梅花香，醒醒酒？”

    挽明月不覺得剛觸了她霉頭，她會給自己多友善的建議?？蛇@酒樓后院不大，況且也只是看個梅花，倒也沒什么不可去的。

    這么想著，挽明月扶著墻根朝后院走去，走到墻角拐彎處，便聽到后院樓梯口那邊傳來的人聲——

    “我這次回長安真的是樓主的意思，真的，你別誤會?！蹦新曊\懇地解釋。

    “你回來的理由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毕啾绕鸫藭r的女聲，天上飄下來的雪都顯得溫暖了。

    “真的不是我故意要纏著你，不是我非要回長安。你寄來的最后一封信我看到了。”男聲夾上了急切的氣音。

    “我知道！我知道！你究竟要我說多少遍！”女聲尖叫。

    “我今晚上說的哪怕有一句話你認(rèn)真聽了嗎？你從我這次回來開始躲了我整整半年，我托人傳消息你也一律不接。不就是怕我纏著你嗎！我想找個機會和你解釋一下是很難理解的事嗎花剪夏！”男聲情緒也激動起來，到最后幾乎是在吼叫。

    女聲此時意識到他在情緒失控的邊緣，頓了片刻，柔聲道：“嗯，我知道了。你這次回長安是江樓主的意思，他想磨練你的血性，和我們兩個人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就這樣斷了，你沒有什么掛念。”

    男聲不知是哭是笑地哽咽了幾聲：“花剪夏，你說這話的時候問過自己的良心嗎？”

    女聲帶著nongnong的疲憊：“不管怎么樣，我們真的沒可能了。好姑娘多的是，清白、干凈、不會有任何流言蜚語，都比我好，你會遇上比我更好的人。我不是好的選擇?！?/br>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說了多少遍我不在乎了！那些東西我他媽不在乎?。∥抑辉诤跄氵@個人?。　编氐匾宦暰揄?，木頭斷裂的聲音隔著空中的雪傳到墻后。

    “你的手……”女聲驚道。

    “松開?！蹦新暫?。

    接著是一陣?yán)堵?，最終沉重的步子踏著木樓梯獨自上了樓去。

    隨即，輕快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響了三聲，但就此頓住，接著又蹬蹬蹬下了來，最終，衣角風(fēng)動，一個輕盈的身姿越過院中圍墻，就此離開。

    待人走遠(yuǎn)，再無回來的可能，挽明月才從墻角后面走出來。

    不得不說，雪下得真應(yīng)韓臨的景。

    挽明月緩步走到中間的樓梯口，借著樓上的燈影，見著了給用手劈裂的木扶手，雪給風(fēng)斜吹到廊下，此刻寒森森的。

    檐下方寸之地的薄雪印著凌亂的腳印，大小一眼明了，大腳印焦慮地踱來走去，小腳印冷靜地固守在一小塊地方。

    他望著那堪比心亂的大腳印，頭腦昏沉沉的，并不太明白易梧桐為什么要引他來看這樣一場對話。

    這廂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便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對話。這些年相處，挽明月也沒看出韓臨是個傻子，聽不出個中是非。是不愿意承認(rèn)？還是仍想挽留？情真是讓人糊涂的東西。

    他掏出一錠銀子，輕輕擱在木扶手的樓梯上，算替韓臨賠了這債。也算補了看他這半場不堪的歇斯底里的票錢。

    另一個墻角那邊栽了梅樹，當(dāng)今這雪下得好，盡管目睹這一場乞求足夠令人醒神，但挽明月想著來都來了。

    雪色映得四壁明徹非常，梅花是開了的，白梅，散發(fā)著幽淡的香。

    也有個人，閉眼靠在墻沿，淺淺地呼吸。

    他這天披件白氅，幾乎與雪和梅融到一塊。似乎由于許久不動，發(fā)上、眉上、面上、衣上，皆覆上了薄雪，卻因形貌，美煞雪與白梅，宛若骨rou由雪色所化的神靈。

    聽見這邊踩雪的響動，上官闕睜開了眼，長睫上積的雪抖落下來。他緩緩地轉(zhuǎn)頭看了挽明月一眼，接著朝他輕輕一點頭，轉(zhuǎn)身踏雪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