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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每日沉淪資訊在線閱讀 - 第六十六章、他追

第六十六章、他追

    第六十六章、他追

    茶村處在南北斷界的山南,四面環(huán)山,淮水流經,四季雨多,以產茶得名。興是山清水好,村里的人不好外出,更不乏歸鄉(xiāng)的人,不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對山外的事絕口不提,買個不大的院落,侍花弄草終了余生。

    盡管閉塞,好在不生匪患,又因為位置好,不時有繞近路的商隊途經,引來不少客人,茶村漸漸由村落聚成個茶城,沿街做些小生意。去年炸藥炸開山門,越發(fā)興旺起來。

    只是八九歲正是好奇心強的年紀,孩子們膩味了街坊的家長里短,到處尋別致的故事聽。而說書先生總與無聊的生活相伴而生。

    從前的幾個說書先生都是生了把花白胡子的老秀才,到木匠那里要塊邊角料的木頭,再去城西上層黑漆,就成了塊醒板。人則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黑布衫,常說女妖與書生的癡嗔怨怒,不時說些外商捎進的興話本。

    茶城人嗜好喝茶,茶館遍布城內,卻也只有茶城中最大的茶肆才請得起說書先生。

    這間茶館的老板是個姓杜的婦人,她年輕的時候嫁給原先的茶館老板,沒幾年男人害病死了,她能干懂經營,帶著孩子維持家業(yè)。孩子四五歲的時候,她帶獨子上山采茶,孩子打小沒爹,乖且聽話,走半道給狼拖走都沒哭喊,等在林邊找到的時候一身的血,肚子給破開吃了個干凈。

    都說她后來帶回來青年,就是因為那孩子要是還活著,得是和青年一樣大了。

    茶館老板每年要帶駕車入蜀好幾回,去賣這年采炒的新茶,青年就是四年前賣茶帶回來的。

    青年剛來茶城的時候,只待在茶肆后院的一間屋子里,足有三個月不見外人。老板寡居多年,旁人還以為是路上遇見的野男人。后來見茶肆整日有大夫來往,漸漸也就傳開消息,說杜嬋帶回了個半死不活的年輕人。

    后來的一天,茶館忽得多了個打雜的年輕人,皮相極俊,身高眼亮,口音不是這里的,一問,他說他姓韓,好像叫溪,其他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自露面起,青年的右手連同右臂便被一條長及手肘的黑稠護袖緊裹,據說里頭有很駭人的傷,致使他右手形同虛設。起初他身體不大好,氣虛力疲,外加廢了一只手,添了許多亂,好在做事不貪圖省力,尋常打雜漸漸都能應付。

    老板拿他當半個兒子養(yǎng),見他識字,官話也講得不錯,便想讓他學個不用力氣的手藝。那時候原先的說書先生養(yǎng)老有四五年,老板看他話多,就問他愿不愿意干這個。他也上道,次日就提著壇杏花酒,往養(yǎng)老的老先生那里跑,等又跑了一陣子,就開始在茶館里試講。

    那時候正興江湖的話本,人物均是赫赫有名俠客,他試講的正是眾人耳熟能詳的群俠圍攻紅嵬教的第一折,起初有聲有色,反響不錯。往后幾日他接著講,講到結局那天,座下的人交頭接耳滿臉狐疑。后來收場,才有好心的丫頭告訴他,說你講錯了。

    “殺了紅嵬教教主之后,刀圣破火沖下山來,跟上官闕有什么關系?上官闕又沒有武功,哪里敢上山去尋刀圣?”

    他皺眉,說怎么會不對,我明明都背了,當即去翻話本。

    小丫頭也湊過去瞅,笑嘻嘻地指著白紙黑字:“你看,我沒說錯吧?!?/br>
    后來每遇到江湖的話本,他老是星星落落地講錯,漸漸也就不講了,趕巧又有了個秀才屢試不第改行說書,他就只在茶館打雜。后來興許是身體養(yǎng)好了,不在茶館干了,搬出來住,做些雜活維生。

    每逢茶葉長成,他做短工,為人摘茶;種稻子的季節(jié),他替人育秧、犁田、拋秧、栽秧;農閑茶閑之際他便到街上等活干。他長得好,手腳干凈脾氣實在,都樂意用他,抬轎、挖井、修屋瓦、壘磚砌墻都先找他,別人不肯做的下水撈尸體、抬棺、起墳,他也都接。實在找不到事做的陰雨天,他就在落腳的地方糊燈籠、扎紙人、編竹籃。

    除此之外,另一方面他也不閑著,修墻的時候和城中最漂亮的寡婦好上,處著處著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說也奇怪,他忙里忙外,卻在冬季消停下來,只在住處做些手藝,并不出門覓活干。不過不停地做工,他除了吃飯,逢冬買些止疼的膏藥,偶爾為寡婦打副銀鐲銀耳墜,也沒別的花銷,不到一年就積住了錢,正巧有位回茶城的老人故世,子女回來奔過喪,要變賣老房子,要價很低。

    這家的老人是青年幫著下葬的,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算了下手里的錢,打聽了一個山外的錢莊,經茶館老板娘擔保,借了筆錢,付了這舊宅的前款。

    都猜到這房子是為了成親用的,可不知怎么的,他和寡婦突然又斷了來往。后來寡婦更是搭上路過的客商,做了對方的小,跟著人家到山西去了。

    寡婦跟人走了以后,他有次去給人家修屋頂,雨后濕滑,他右手沒勁,沒抓住搭救的手,不慎從房頂摔下來,摔斷了骨頭,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那家人自認倒霉,賠了他藥錢,他就在床上編了兩個月的竹簍,糊了兩個月的燈籠,再養(yǎng)好身體,敢用他的人已經很少了。

    后來的某一天,他突然開始覓人接手他這房子,聽那意思,似乎是想到外頭去。都猜是因他一年中冬天總不出門,如今活又難找,錢莊的債越背越重,才出此下策。于是老板娘又找到他,說茶館加修了一層,成了茶樓,正缺人,他來做工,下了工可以去做些別的事補貼家用。

    青年推辭了兩次,像是決心已定的樣子,然而終究還是留下了。

    小城的人成親都早,做父親了還常有個少年稚氣,總帶小孩過來茶肆聽書。青年很喜歡娃娃,每次一見有熟絡的人帶了自家孩子過來,總喜歡上前去逗弄,歡喜地抱著不撒手。

    現在城里最愛聽的就是外面的話本,總有主顧托人,從外面捎來當年江湖門派的話本送給先生。言下之意就是想聽這個。

    如今講書的這個書生卻喜歡總從里面揀殘燈雨暗樓的講,講殘燈雨暗原樓主斷劍屠夫江水煙,又講他的繼任上官闕,講上官闕身旁的鋒刃韓臨,又講易梧桐那管笑簫。江湖也就那么大,難免提到別的門派,可只一提到名字書生就引經據典,說殘燈暗雨強得多,偏心得要命。

    最近這一年,炸藥炸開山門,商隊來往愈密,不少外來人休整之時傍晚過來尋趣。只是商人知道外頭的事,倚在門邊聽總要眼神來往幾波,嘆息說如今可都沒殘燈暗雨樓了,只有接受朝廷招安的暗雨。興是忌諱什么,聲說得小,只有躲著爹娘又付不起茶錢,站外頭蹭說書聽的孩子聽得著。

    你傳我我傳你,這又不是難打聽的事,很快就被證實。俠士沾了朝廷總要跌價,可大人們聽個話本就圖一樂,只有孩子在意。

    頭兩年青年還愛湊熱鬧,這兩年人多的時候,青年好躲到后廚和后院,孩子們跟青年關系好,就總要跑到后院,渣渣鬧鬧地纏著青年問。

    似乎由于當年說書生涯的斷送正是源于說了韓臨那本戲,青年并不愛提眾人津津樂道的江湖事,只對孩子們含糊地回答說一半一半吧。

    于是小孩子只好去拿零花錢去搶購話本看,話本生意大熱。陰陽先生就是跟著賣話本的挑擔郎進城的。

    那陰陽先生是個郎中,起初沒準備干陰陽先生這個活計,只想當個在藥房寫藥方的藥郎。

    一次隨手給個老太太算掛,沒想到就靈了,接著玩笑似的又算了兩回,都是準的。漸漸名聲揚開了,藥房老板捉摸出那么點意思,就在藥店給他擺了個攤,得了空就給人算卦,這么一來人一多,就算看熱鬧捏的那仨核桃倆棗也是當當響的銅板。

    青年在城東茶館這邊,陰陽先生在城西藥店那邊。生意上沒什么競爭關系,茶館和藥店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家自然也牽連不到一起。

    只是那陣子老宅的屋子有點浸雨,興許是瓦碎了,得換新瓦鋪上,再加上入了秋,他得提前去買幾貼膏藥。

    怕關門早,他收班緊忙先去買了瓦,提著去了城西藥店,正好趕在藥店關門前撞上掌柜的。小城里互相都熟,作為寡淡小城生活里的一劑猛料,掌柜記得青年,自然也知道他那幾乎斷腕的傷,拿出幾貼膏藥給他。

    掌柜說別人都講這劑藥效果好很多,新來的藥師老道有經驗,改了幾味藥材的劑量。

    青年隨口問那藥師這么厲害?

    掌柜的說在后院稱算藥材斤兩呢,要算命?我去叫一聲。

    青年聞言搖頭,說我不信那些,不用麻煩了,以后肯定還會再見。

    掌柜撥著算盤,笑著說是呀,他住的離你還很近,本來我這里招人包住的,他說找到住處了,說完,扭頭叫到:“燕明月——”

    隨后門簾一掀,走進個男子。男子身形極高,一絲不茍的發(fā)頂幾乎觸到過梁,姿態(tài)與干凈的打扮很招眼睛。

    男子長了副規(guī)矩的相貌,似乎所有書生、教書先生、大夫在人的預想中都該頂著這么一張臉,干凈舒服又不張揚強勢。然而他眉眼松垂時卻是鈍冷的,外加皮相極白,端得好似漢白玉雕成的石相。

    “都記下了,你瞧瞧數?!蹦凶訉⒉咀舆B同秤盤遞給掌柜的,轉過眼來瞧了眼先生,抬了一抬眉毛,歪頭對他一笑。

    這么扯出一道笑,所有規(guī)矩味的冰寒登時都收了,那樣規(guī)矩普通的眉眼給他笑得有點痞。

    郎中問:“這兩年怎么樣?”

    青年沒吱聲,見二人均望向自己,才:“???”

    掌柜抬起頭來瞧他倆一眼,說認識啊。

    青年卻一臉奇怪地望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你在跟誰說話?我不認識你啊?!?/br>
    “哎,瞧我這記性?!崩芍信牧讼伦约旱哪X袋,恍然大悟地執(zhí)起青年雙手:“我懂!失憶是吧,還對外聲稱失憶呢!”

    青年推開他的雙手,臉上疑云遍布,似乎覺得這個人奇怪得要命,后退幾步,想逃出門去。

    “不過可能真是我認錯了?!崩芍写笫忠簧欤p而易舉把欲出門的青年抓回來,捏住他下巴,在他臉上端詳片刻,當著掌柜的面,笑吟吟地對青年講:“或許上輩子,你把我逼上絕路,逼我親手殺死我喜歡的人,叫我恨到想找你討命,所以到了這輩子,我都還記得你的臉,冥冥之中,又碰上了你?!?/br>
    見青年咬緊嘴唇,一并身上打著輕顫,郎中松開他,朗笑道:“哈哈哈,說笑話的?!?/br>
    青年給他放開,當即走出門去,郎中見了,扭頭笑著跟掌柜的告辭:“既然住得近,我跟這個小兄弟回去吧,正好路上讓他帶我認認地方。”

    郎中出屋時,青年還在壘抱挨墻擺的一摞瓦片,見他跟來,嚇得一哆嗦,懷中大半瓦片都亂掉下去。

    郎中搶步上前幫他托住,問他這是要干什么用,他說修屋頂。郎中便要搶了來抱,被青年單臂護在懷中,說:“大哥你行行好,別再拿我取樂了。當心弄臟你的衣裳?!?/br>
    郎中笑著說:“我是見你手不方便?!?/br>
    青年抿緊嘴唇:“幾片瓦而已,我不至于抱不動。”

    郎中沒再堅持,回去的路上纏著青年問東問西。青年盡管眉頭深鎖,卻還是很好脾氣地逐個回答他。

    郎中只管問,卻聽得不認真,路上不時碰上幾天前的客人,對一旁打招呼的大嬸眉開眼笑:“貼過符之后家里不鬧鬼了吧。”

    青年腳步不停,聽身后的兩人寒暄黃符的效用,他狐疑地扭頭,發(fā)覺高大男人臉上似乎時刻都繞著幾縷迷煙。

    送走大嬸,郎中轉過頭來,見青年走得很遠了,忙在后頭一面喚一面追,他尋常步幅小,走路慢,腿腳瞧上去和常人倒無差別,可只要一扯大了步,便顯出左腿的不便來。

    青年聞聲轉過身,就見郎中在后頭坡著腳追,愣了愣,一雙眼只擱在他的腿上,眉竟皺緊了,往后走了兩步同他會上,沒忍住問他:“你腿腳究竟怎么回事?”

    “你可算問了。”坡腳郎中笑了起來,好像在等著他似的。

    青年皺眉回過臉:“你別這樣,我以前真不認識你?!?/br>
    之后青年再不搭理他,加緊步調悶頭走路,坡腳郎中在后頭跟,你追我趕,仿佛二人身后有堆催債的人,這樣走完一條街,坡腳郎中伸手扯了扯青年衣角,上氣不接下氣示弱道:“你照顧照顧我啊。”

    坡腳郎中臉上還留著討好他的笑,口吻是習以為常的平淡:“我都瘸了?!?/br>
    “你怎么會瘸?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個藥師嗎?摔著了?”

    “我上一份工比較危險?!逼履_郎中告訴他:“暗器割斷腳筋,為了掙開封鎖點xue強行掠了十里地,見大夫的時候筋都縮到腿彎了,再接回來也走不利索。不過撿回條命,不錯了。我們那種人,善終的能有幾個?!?/br>
    青年后仰:“醫(yī)鬧那么嚴重?”

    坡腳郎中一時接不上話。

    “有落下病根嗎?”青年說:“這里不怎么適合受過重傷的人,老是下雨。今年是旱了,往年那雨下得啊,恐怕你要成日的患風濕疼。要不你換一個暖和的地方住吧?!?/br>
    “病根倒沒有,我后來養(yǎng)得不錯?!逼履_郎中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我聽人說起過你的事。我們兩個簡直是難兄難弟,一個廢了右手,一個瘸了左腿。”

    青年給他拍得懷里的瓦片險些摔了下去,無可奈何地嘆了聲氣,開始為他介紹沿街的店鋪是做什么的、哪樣糕點好吃、哪家老板和氣。

    他滔滔不絕的時候坡腳郎中側過眼去瞧他,精神頭很好,像正常的二十七八的健談男人,甚至有些早不再在他身上看見的少年朝氣。

    走了一路,就差一條街就要到家門口時候青年終于沒忍住問:“這都快到我家了,你不回自己住的地方嗎?”

    坡腳郎中從袖中拿出一把鑰匙,朝距他們最近的屋宅走去,鑰匙插進鎖孔,鎖簧咔嗒一聲,轉過頭來對他挑挑眉毛:“進來坐坐?我這兒有好茶。”

    “茶城不缺好茶。”

    “我這里還有點心?!?/br>
    “真不用了,老陳還等著我去刷他家的墻,回來還要修屋子,今天就不了?!?/br>
    “你可真忙。就你家那棵柿子樹,樹頂的掛果到時候熟了要怎么夠?”

    “山野里柿子樹到處都是,不稀罕。每年都只能吃,我吃膩了,今年樹上那點預備給鳥吃漚肥?!鼻嗄暌豢跉庹f完,臉色微變:“你怎么知道我家有柿子樹?”

    “我每天在院里坐著,一眼就能看見你家?!鼻嗄晷Σ[瞇的說:“還有,你家房頂的瓦確實是碎了幾片,我原想著你要是再不上去補瓦,我就敲門去提醒你?!?/br>
    青年沉凝片刻,說:“我真的不認識你,或許是你認錯人了?!?/br>
    “沒關系,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我才搬來,鄰里之間還要你多關照。忘了介紹,我叫明月,無蟬門挽明月的那個明月?!逼履_郎中自來熟地去握他的手,晃了一晃,挨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你也可以管我叫燕子。”

    青年欲抽手,可他抓得牢,只得盡力把頭朝另一側撇:“我叫韓溪?!?/br>
    “這名字難記,我們是鄰居,”坡腳郎中笑了笑,松開他的手:“我叫你韓臨好不好?”

    青年搓著發(fā)紅的手背,緊繃著臉,走前只留下一句:“隨便你?!?/br>
    初秋天還不涼,近日無雨,入夜便是耿耿星河。

    坡腳郎中在院中吃了飯,喝了茶,回屋翻出張薄毯,到院中的搖椅上坐下,抬著一雙眼睛瞥向遠處星斗下掛紅的柿子樹。柿樹下是一間古舊的土墻房,屋瓦破舊,檐角斷裂。

    照理說,茶城多雨,雨來得又急,房屋主人該著急修屋,以免漏雨浸墻。

    他捉本書到躺椅上等,直到星河流遠,日色將曉,都沒有等到人上房。

    挽明月噙笑,起身整整衣衫,神清氣爽道:“上工上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