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水構(gòu)成，它摸起來軟軟的，透明的身體像是懸浮在海中的泡泡……”

    “我曾經(jīng)以為，這種生物一旦死亡，就會瞬間融化在海洋里，生與死同歸，這種宿命感聽起來相當(dāng)浪漫。”

    “直到有一天，我去東海邊的漁村，當(dāng)?shù)赜幸痪湓挘灰钪?、活得足夠久，軟軟的水母也會有長出骨頭的機會。這句話質(zhì)樸，但聽起來頗有哲理，是勞動的人們特有的智慧。只要活得久，再一無所有的人，也會遇到難得的機遇?！?/br>
    是一篇短文，收錄在白太太一部相當(dāng)冷門的作品集里。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她剛工作一年。此后又是一別經(jīng)年，往事如煙淡抹，心境也大有不同。

    打完麻將，老師來了。她們這個聚會，專門請了人來傳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關(guān)的課程，美名其曰提高修養(yǎng)和藝術(shù)審美，插花、茶藝都是其中一部分。

    “何太太，”白太太親熱地招呼道：“快來這邊坐?！?/br>
    魏亭看起來害羞得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小心翼翼地挨著白太太坐下。

    今天的課換了老師。依然是一位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穿了條亞麻珠扣交領(lǐng)長裙，黑亮的發(fā)髻間斜斜插了一根檀香木簪，左手手腕上一條細(xì)細(xì)的紅繩，穿了只貔貅，看著閑適又有禪意。

    “老師穿的是改良版漢服嗎？”有對此一知半解的人問。

    “就是普通的中國風(fēng)裙子。”老師莞爾，等到大家都坐好，開始授講今天的理論課。

    “這些年來，西方人尊重女性的觀點深入人心，表現(xiàn)大概在兩個方面，一是社交禮儀，西方人常常會主動幫女性開車門、拎行李箱，二是西方是婦女解放運動發(fā)源之地，他們的女權(quán)意識更強烈……”

    “但是，我認(rèn)為他們這樣是典型的守小節(jié)而無大節(jié)。難道女人真的柔弱到不能自己穿衣服、不能自己開車門了嗎？我們中國人不講這套虛的，我們更注重心靈上的貼合。”

    “所以，今天我要跟大家講的，就是為人妻者，為夫所敬，才是高明之道?！?/br>
    什么，這不就是女德課么？作為文字工作者，白太太在這方面相當(dāng)敏感。臺上的老師剛切入正題，白太太就坐立不安起來，向四周張望，居然還真有一部分人聽得相當(dāng)認(rèn)真，面帶微笑連連點頭，就連旁邊的魏亭都握著筆，在開課之前發(fā)下的本子上做起筆記來了。

    深諳這些富太太對丈夫的依附性，老師開始滿口之乎者也地旁征博引：“曰，乾代表男性，意思是作為男人的丈夫要剛健，主動；坤則代表女性，作為女人的妻子要柔順、主靜。只有二者兼顧并重、剛?cè)嵯酀?jì)，才能和諧共生……”

    “中國女人的地位已經(jīng)很高了，全世界范圍內(nèi)，哪里有男人像中國男人這樣，在外辛苦工作、受領(lǐng)導(dǎo)難為，回家還要老實上交工資……所以，作為妻子，我們更要體諒丈夫在外面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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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從哪聘來的？女孩換男友會爛手爛腳，點外賣就不守婦道，簡直是胡說八道。要是知道今天講這個，我絕對不來?！币姶蠹颐婷嫦嘤U，這會魏亭也終于皺著眉停下記筆記，白太太跟他咬耳朵：“等會兒我們?nèi)ダ媳遍T公館喝下午茶，你也一起來呀。我自己開車來的，你跟我一起走，咱們能多說說話?！?/br>
    一陣桂花清甜的香氣拂過耳廓，是白太太今天噴的香水，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八月夜”。

    “好?！蔽和げ恢圹E地避了避她貼靠來的身子。

    在座的都是體面人，縱使心中再多不滿，只要沒有任何人率先表露出來，為了維持所謂涵養(yǎng)，面上也都是一團(tuán)和氣。到底有多少人真的聽進(jìn)這個堪稱女德典范的雞湯講座，就不得而知了。

    臺上開始唱：“丈夫不會錯，如果丈夫錯，一定是我看錯，如果不是我看錯，也是因為我的錯，才導(dǎo)致他的錯……”

    “受不了這里了，我先出去透個氣?！?/br>
    等到白太太起身離開，魏亭連忙摸出手機，給柏松鶴發(fā)消息：“怎么辦，白太太好像知道那天在試衣間里的是我了?！?/br>
    男人回得很快：“怎么回事？”

    “我今天一來，白太太就拉著我打麻將，其實我不怎么會打，但怕不打顯得心虛，就跟她打了，等會兒她還約我去喝下午茶?！?/br>
    “別慌，這件事，只怕越解釋越亂?！卑滋l(fā)現(xiàn)自己和魏亭曖昧關(guān)系的實現(xiàn)出乎意料，但柏松鶴安慰道：“是我先喜歡你，而且你也沒有答應(yīng)我，不是嗎？所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再說了，就算知道那天是你，她頂多拍到我們倆一起逛街，我在你家借住，陪你逛街挑衣服，都是朋友之間正常的交往。恐怕她自己現(xiàn)在才心虛，親近你只是在試探你的口風(fēng)?！?/br>
    男人說得有理有據(jù)，魏亭猶豫道：“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怕……”

    “別怕，有我呢。據(jù)我所知，白太太不是愛背后嚼舌根的人，更何況，把這件事傳出去，對她自己也沒好處。對了，她約你去哪兒喝下午茶？只有你一人嗎？”

    “應(yīng)該是老北門公館……”

    正說著，白太太回來了：“在聊微信？”

    離得遠(yuǎn)聞時，八月夜的味道，更像是夏夜草莖折斷后的汁水。

    “……嗯。”魏亭一個激靈，來不及發(fā)出剩下的話，聊天記錄頁面在白太太面前轉(zhuǎn)瞬滑開。

    “三精成一毒，專傷不潔人，意思是，三個男人的jingye混在一起，就成了毒性極強的毒藥，中了這種毒藥的人會得一種病，古時候叫＂產(chǎn)回頭＂，放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里，就是zigong頸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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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熬到講座結(jié)束，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收斂大部分鋒芒，渾圓的一團(tuán)噴薄著橙紅到鵝黃的光暈，一切都是溫和蘊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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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您居然開這種四輪驅(qū)動的車?！卑滋_的是一輛SUV，而在都市中嬌生慣養(yǎng)的富太太們，mini　cooper，或者smart　fortwo才常常是她們列入購物清單的代步工具。

    白太太輕笑一聲，解釋道：“我平時喜歡出去采風(fēng)，那種車型嬌俏的小車，可經(jīng)不起泥濘野路的折騰。”

    “哦……我這幾天也在考駕照，本來還打算買輛小車，像甲殼蟲什么的?！?/br>
    “甲殼蟲？千萬別買，”白太太嘆了口氣：“生完大寶，我老公送了我一輛甲殼蟲，跑起來突突突的，但是性能不行。有一次我去下面的鎮(zhèn)里拍照，還沒到有人煙的地方，車子就拋錨了。打電話給我老公，結(jié)果他說他在上班，讓我自己想辦法解決?！?/br>
    “我哪里不知道他工作忙過不來，我當(dāng)時只是太害怕，想讓他多陪我說會兒話罷了?！卑滋Z聲惆悵，暗中抱怨丈夫冷漠。

    白太太抱怨歸抱怨，真要是多嘴和她一起說她老公的不是，說不定她還會生氣。像是也被她的話勾起什么，魏亭知趣地沒應(yīng)和，但眉發(fā)潤澤的面上，也跟著蒙了一層憂思。

    “那，你后來怎么回去的？”

    “報警，然后打電話找人來拖車。當(dāng)時荒郊野外的，我把車窗門都鎖死了，在警察來之前根本不敢下車。如果我是男人，我用得著這么害怕么？”白太太的眼神幽幽地躍了躍，頗有深意地說道：“所以說，咱們女人，要是沒遇上可靠的男人，買一輛足夠強壯的車來代勞，也是不錯的選擇?！?/br>
    魏亭垂著頭，因不熟練而沒有涂勻的口紅，在嘴角處溢了些出來：“那我再看看，買輛大一點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