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中)
房間里的空氣秋霜般凝滯沉落下來,魏淑清正端著碗,緩緩靠近自己嘴邊的手一頓,忽而笑道: “我還當是什么,大晚上急匆匆過來,原來是夫妻吵架鬧脾氣,多大點事。” “既然是小事,那我就去找律師咨詢相關事宜了,今天來,也是提前跟您說一聲,讓您有個心理準備。” 話畢,他居然真的扭頭要離開。 魏淑清頰邊寬馳的肌rou終于動了動。 “慢著?!?/br> 魏亭轉過身,一雙血絲縱橫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像是要將她臉上每一道線條夾角的起伏都盡收眼底。 這么多年,除了剛接任公司時一夕之間鏟除異己,魏淑清向來使的懷柔手段。企業(yè)患難之際,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將魏亭嫁出去以換取最大的利益。就算這樣,明明同樣是既得利益者,每每董事會,那群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老家伙為了制衡她,還時不時要提上幾句。 “幾天不見,你倒比以前伶牙俐齒多了?!?/br> “這一切都要拜您,我mama的孿生jiejie,我的親姨媽所賜?!?/br> “叩?!?/br> 碗底往桌上輕輕一擱,瓷器與桌面相撞響聲清脆,隱隱有雷霆之勢壓頂而來。 “放肆!這幾年出去長本事了?誰給你的權力這么對我說話!出去,去祠堂跪半個小時再進來!” “祠堂?你們真的把我當做魏家人?出事了第一個推我出去,我一個人嫁過去和他們一大家子周旋……” “為家族付出是你們的義務!沒有家族,你們吃什么喝什么?既然享受了家族給予的優(yōu)越生活,就理所應當奉獻。而且,何凡騫對你其實不差吧,要什么給什么?!?/br> 魏亭直直瞪著她,嘴唇都哆嗦起來,眼圈也漸漸紅了:“可……可何凡騫是同性戀啊……一開始他騙我,說我年紀小,太早懷孕不好,后來,每次他碰我,我只想吐……”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惡寒之事,魏亭恨恨道,一口整齊的牙齒都要咬碎一般: “他媽懷疑我有病,暗地里罵我是下不了蛋的母雞,逼著我喝生子湯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被迫休學,連大學都沒讀完,你們?yōu)槲覔芜^腰?好不容易說動他搬出去,結果還是一樣!我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像個吉祥物一樣被關在家里,要看丈夫臉色過日子!” 聽他訴著這幾年說不盡的苦,魏淑清反倒平靜下來:“你跟我提尊嚴?你自己說,你想要什么樣的?讓你嫁一個事事聽你話的窩囊廢,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為幾十塊錢過得一地雞毛?” 魏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我只想做個能養(yǎng)活自己的普通人。如果能離婚,我不會再結婚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我把你們當親人,可自始至終,你們啖我的rou,飲我的血,抽我的筋,連最后一點體面的皮都不給我?!?/br> 挨淋了雨,雨水和汗水濕答答地黏在身上,這一大段話說完,魏亭幾乎要站不穩(wěn)了。他努力站直身子,把一摞文件扔到她面前。 “這是我的驗傷報告,還有我臉上的巴掌印,您說,要是我不小心弄丟了,被哪個記者拍到,發(fā)到網上,再叫一群營銷號炒作一圈……何凡騫入股的明薈的副線品牌,還能不能順利推出?!?/br> 魏淑清瞇起眼睛,眼角的細紋刻得更深了一些,連帶著眉骨下方松塌的眼瞼,也蒙上灰暗的陰影:“你在威脅我?” “在我還沒有對親情徹底失望之前,我是在提醒您?!?/br> “你確定,你承擔得起曝光出去的后果?”像是完全不把他的反抗放在眼里,魏淑清問道。 魏亭深吸一口氣,鐵銹一般的味道在心口洶涌翻卷:“我沒有mama,沒有家,更沒有孩子。以前沒有,未來更不會有。我已經沒什么可失去的,也沒什么可怕的——” “不,”魏淑清臉上劃過一抹狠厲:“你真當自己是一塊鐵板,沒什么可怕的?今天你之所以能站在這里,頂著這張臉毫無阻力一路暢通進入我的書房和我大吵大鬧,全憑你姓魏?!?/br> “去吧,你大可以去曝光?!蹦眠^魏亭的文件夾,她翻了翻,傷口血淋淋的照片和冰冷的文字也令她不為所動,又一臉輕蔑地扔到一邊:“拿著這點東西就想威脅我,威脅魏家,簡直自不量力?!?/br> “你可以試試背叛家族的后果。副線上市可以推遲,我們拖的起,一旦你今天走出這個家門,就別想再在家族信托里拿到一分錢。沒有任何生存技能,又失去家族庇佑,要是何凡騫知道你背著他搞出這些小動作,你以為你挨的,只有臉上這一巴掌?你不是要離婚嗎?想做個普通人嗎?他把財產全部轉走,再弄點債,光這一點,就能拖死你!” 沒人出聲。屋內很靜,靜得雨水噼里啪啦敲打著窗戶的聲音格外刺耳,靜得似乎能聽到藕園里滿池荷葉在漲高的池水中溺斃的哀鳴。 像是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魏亭一路強撐過來的滿腔孤勇終于泄露一絲慌亂,再而是失去一切支撐的絕望。 “我……我……”他身形晃了晃,雙腿一軟,隨即整個人癱坐在原地。他的眼神充斥著一個命運曲折的人特有的憂郁與癲狂,魏淑清卻突然想起了他的母親。 作為同卵雙生子,所有人都驚嘆,她們是大自然里最完美的對稱。流淌著同樣的血,連生病都同步,她們彼此依賴又彼此憎惡。 繼承者的寶座只能容得下一個人。從父親那里搶先贏到八音盒是她勝利的開端,她卻又在得到后覺得百無聊賴,只把它當做戰(zhàn)利品放在書桌上日日相對。所以,在魏亭出嫁前一天向她討要那個八音盒時,她幾乎沒多想就給了他。 二十多年前,與她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滿臉欣喜地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姐,我特地挑了最棒的jingzi……只有最美麗最優(yōu)秀的男人,才值得我生下后代?!?/br> “所以,這次是我比你快哦?!?/br> …… 如今斯人已逝,回憶總是令人傷感,也令魏淑清冷酷似鐵的心腸軟下那么一刻。 桌上燕窩已經涼透,她一勺一勺地喝完,咳嗽了幾聲,才放緩語氣道:“你是在怪我無情嗎?怪我對你太苛刻,可現(xiàn)實就是這樣。絕對弱勢的人沒有談判的資格,越早認清,對你越好?!?/br> 魏亭垂著頭,枯萎的目光已毫無生氣:“我不敢,也不能怪您……我知道,我沒有和您談判的本錢,作為魏家子孫,當然以家族利益為先。我拿這些來,只是……只是……” 見他終于服軟,魏淑清淡淡道:“世間人大多欺軟怕硬,魏家硬氣,你才能在何家過的好,你明白嗎?” “……明白。” “你的付出,我也清楚,放心,家族不會白白讓你被欺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