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浮澤是跟著天兵一起離開天殿的。 明明對前路充滿了恐懼,卻咬著牙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退縮之意,他把腰背挺得筆直,做好了扛起蒼生大任的準(zhǔn)備,一如當(dāng)初毅然步入輪回之門的樣子。 天帝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阻攔,只在那背影即將跨出天殿大門時,用仙力送出輕聲囑咐:“孩子,遇事別太為難自己?!?/br> 咔噠一聲脆響,大門重新關(guān)上,將一切變故都擋在門外。承德才似大夢初醒,不可置信地喃喃:“為什么,一定要把浮澤送到鬼王身邊?” “因為非他不可。”天帝閉上眼睛,藏住里頭不合時宜的不忍,“庭審之后,諸位老君曾齊齊卜卦,所得結(jié)果卻并不樂觀,戰(zhàn)犯身上竟仍存有覆滅三界的異變點,而此劫之解甚是明確,半在浮澤,半在鬼王,缺一不可。我之前也與你一樣找不到理由,直到今日見到浮澤,才明白天道的指示沒有出錯?!?/br> “鬼府的混沌丹如今寄生在浮澤身上。你該知道混沌丹意味著什么,鬼王若想要與孽力爆發(fā)的圭風(fēng)戰(zhàn)斗,定然離不開混沌丹的協(xié)助?!?/br> 天帝說得很慢,帶著慈悲與蒼涼。 “這不僅是三界的劫,也是浮澤必須自己跨過的坎,承德,尊重他方才所提的要求,讓他自己去面對吧?!?/br> 天道決定好的事情,誰也無法改變。 凡人中,尚有所謂大命格者可以擺脫宿命約束,而擁有無邊法力的仙,卻無一能夠反抗天道的安排。 “嗯,承德明白了。”承德應(yīng)答的聲音很弱,落到地面上,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唯有情緒始終堵在心間,悶悶的,找不到源頭。 蠻荒之地,最初是祖神盤古創(chuàng)世時不慎遺留一處縫隙,后被仙界接管,便用來關(guān)押某些不能存于世間、卻又無法妥善處理的孽力。它夾在人鬼兩界邊緣的盡頭里,不屬于任何一界,從仙界出發(fā),需得先到人間借道,穿過茫茫汪洋到達海的盡頭,找到最接近鬼府的區(qū)域,再用特殊法陣打開入口。 雖然仙界為此準(zhǔn)備了很久,但當(dāng)真上路時,除了一仙一鬼外,只有十名高階天兵。重中之重還是關(guān)押戰(zhàn)犯的囚車,從頭到尾都是特地打造,鬼王又在外頭額外多纏上了數(shù)十圈縛鬼鏈,圭風(fēng)在里頭躁動不安地發(fā)出嘶吼,有如困獸。 浮澤到時,時崤已經(jīng)清點好了隊列,正站在囚車旁說著什么,聽見腳步聲抬頭,目光相對的那一刻,臉上冷意瞬間就被笑容取代。 “你來了,阿浮?!彼麑Ω缮斐鍪中模劬α辆ЬУ?,毫不掩飾其中愉悅,“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到我身邊。” 浮澤指尖一顫。 即便試想過無數(shù)次應(yīng)對,但當(dāng)真正面對這張臉時,還是會被骨子里的緊張與逃避所戰(zhàn)勝,冷漠拒絕的臺詞消失在嘴邊,最終只剩下無力的辯解:“我只到蒼生身邊?!?/br> 時崤依然在笑,沒有收回手:“本座也是三界蒼生中的一環(huán)?!?/br> 浮澤不想多加糾纏,隔著一步遠的距離繞開他,直直朝隊首的方向走去。 與時崤擦肩的那一刻,感知到危險已經(jīng)晚了,垂在身邊的手猛地被擒住,時崤拉起他的手,強行放到自己剛才伸出去的手心里。冰冷大掌迅速握緊,等到浮澤意識到要抽手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先機。 “放——” “還要走很遠的路,這回就讓我說了算吧,阿浮?!睍r崤邁步到他的身側(cè),搖搖牽在一起的手,但也沒再做出更多親密舉動:“只要你把手給我,我就保證不做其他的?!薄 ∷f得極為真誠。 于是浮澤短暫地猶豫了。 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刺激到了囚車?yán)锏睦ЙF,圭風(fēng)猛的地撲上籠壁,扒在欄桿縫隙上,殺氣騰騰地盯著他們交握的兩只手,發(fā)出野獸一樣的嘶吼。 “吼——吼——!” 這樣近距離看,他的樣子又變了,比起第一次被壓上天殿還要更猙獰數(shù)百倍,周身皮膚竟是長出大大小小的rou瘤,四肢以詭異的角度著地,臉上皮rou松垮垂下,五官扭曲變形,就好像融化到一半又凝結(jié)的蠟,幾乎沒有了稍微可以稱為人型的特征。 浮澤不由想起自己以前透過屏障見過的那些鬼,慘死的、吃人的、沒有神智的。 時崤察覺到他的不安,悄悄把手握得更緊了些。另一只手點上囚車,鬼力注入,圭風(fēng)便被無形的力量往后掀倒,暫時沒了聲息。 “鬼異變則入魔,而魔異變會如何,目前誰也不知道。不過別擔(dān)心,他暫時還有一段距離?!?/br>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浮澤看著囚車,心中逐漸凝重:“還有多久?” 時崤搖頭,沒有正面作答。 “不拖拉的話,或許能在異變之前把他送進蠻荒——所以快走吧,趁著人間現(xiàn)在還未天亮?!闭f罷,便自顧自結(jié)束了話題,拉著他的手一同走向隊首。 浮澤沉默下來,沒有繼續(xù)追問。 但也不再試圖掙脫。 沒有送別,一行人悄悄出發(fā),踏上天帝打開的法陣,金光流轉(zhuǎn),再睜眼時,已經(jīng)憑空出現(xiàn)在了人間。 此行人數(shù)眾多,再加上圭風(fēng)囚車所用材料與術(shù)法相克,現(xiàn)有的法陣并不能將他們送出太遠,落地是某個沿海小鎮(zhèn),迎著昏暗月光,不難辨別周圍是一處荒林。 浮澤將幾絲仙力灌入風(fēng)中,大致感知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此地距離海岸只有三日腳程,但是百姓密集,不便用術(shù)法驅(qū)車?!?/br> 時崤若有所思:“無妨,扮作出行的旅人便是,有囚車在旁,不用術(shù)法才是最穩(wěn)妥的?!?/br> 天兵領(lǐng)隊正在指揮部下分頭檢查囚車,他正是前些天跟在時崤身邊的其中一位,大約是相熟了些,聞言也抬起頭來表示認同:“殿下說得在理?!?/br> 時崤對他報以贊許一笑,“本座與仙君喬裝成旅客,囚籠可以假做貨物,諸位天兵則是車夫與隨車護衛(wèi)。待會天亮,還有勞諸位分頭置辦馬車與其他行裝?!?/br> 領(lǐng)隊抱拳領(lǐng)命。 正要退下安排,卻被一旁許久沒有出聲的仙君叫住:“大人留步?!?/br> 浮澤看向時崤,只是一眼,又極為不自然地垂眼避開對方的目光:“雖然只有三日,但囚犯太過危險,不該貿(mào)然離開視線。還是置辦一輛大馬車吧,內(nèi)間恰能放下囚籠,你我守在外間?!?/br> “外間是凡人丫鬟小廝坐的地方,空間狹小逼仄,仙君尊貴,怕是不妥?!碧毂汇?。 浮澤平和地搖搖頭:“我等此行的唯一準(zhǔn)則便是守護三界眾生的安危,沒有尊貴一說?!?/br> “仙君思慮周全,就這么辦吧。”時崤適時插進話來。 浮澤下意識轉(zhuǎn)頭,便見對方已經(jīng)走近到自己跟前,天邊刺破黑夜的第一束微光灑在他的側(cè)臉,更凹陷五官俊朗非凡。沒有笑,也沒有壓迫,那雙眼里滿是認真,有一瞬間似乎并不太像陰邪的鬼王,倒像畫像中那個正氣凜然的將軍。 “沿海多有富商往來,馬車豪華些也不少見,仙君說得沒錯,守住囚犯才是第一位?!?/br> “是,屬下馬上去辦?!?/br> 集市不遠,天兵喬裝成普通家丁分頭而去,很快就將東西準(zhǔn)備妥當(dāng),回來后又合力將囚籠安置進馬車?yán)?,浮澤抽空去換了一身粗布白衣,再回來時,恰見時崤鉆進馬車檢查,側(cè)身扶在車門邊上,對著天兵交代什么。 他也沒有嬌氣,將華麗鬼袍換成了普通素雅的衣裳,說話間,另一手時不時敲在囚籠上,警告躁動的圭風(fēng)。 不知是不是浮澤的錯覺,從踏上人間的那一刻起,時崤就變得……無法形容的嚴(yán)肅。雖然還是有說有笑,但在正事面前,卻徹底收起了一向的慵懶與輕佻,展現(xiàn)出某種上位者的魄力,總是能冷靜又迅速地將所有事情都辦得井井有條。 浮澤說不清楚自己心中的矛盾。 撇去那些私事,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合作伙伴。 那頭,時崤結(jié)束了對話,抬頭便見浮澤一身書生裝扮,表情呆愣,像極了從前的宴江,心中一動,掛上笑容跳下馬車,大步走到他的跟前:“馬車還得稍微改造一番,內(nèi)間需要加固與封窗。方才我見放下囚籠后還有剩余,便要他們將外間挪寬些許,不會太久,大概正午過后便能出發(fā)?!?/br> 他太坦然了,倒顯得浮澤有些不自在,張張嘴,最后只說了一句:“有勞鬼王?!?/br> “勞的是諸位天兵?!睍r崤笑得更真切了些,眼底在浮澤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閃過一抹狡黠,又迅速隱去,“不過阿浮,待會出了這片林子,可就不能這么叫了?!?/br> 浮澤順著他的示意望向馬車。 “馬車?yán)锸歉粦羧思抑夭〉牡兆?,不能輕易見風(fēng),此行打算出海尋找世外高人求醫(yī)問藥。方才與我們交談的是管家兼車夫,人稱派叔;你是少爺?shù)臅⒏?,我是少爺?shù)男P,你該叫我——崤哥?!?/br> 畢竟是在人間走動,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身份。時崤仔仔細細地介紹了一遍,只是說到最后,語氣中已經(jīng)帶上無法掩蓋的笑意。 浮澤收回視線抬頭,便對上對方直勾勾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他反駁了一句:“按年齡算,我才是兄長。” “但阿浮長得太小了?!睍r崤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是一個想要將他涌入懷中的姿勢,又好像只是單純的比量,對比出明顯的體型差距來,“我很樂意叫啊阿浮哥哥,可別人不會相信的,我們的目的還是少引人注意,不是嗎?” 被樹葉粉碎的點點日光從頭頂上投下,奇跡般地消融了這個動作附帶的壓迫感,只剩下親密。浮澤又一次感到無措,心跳變得荒亂,不知該不該繼續(xù)站在原地。 好在馬車邊的“派叔”沒有注意到其間氛圍,在那頭朝這邊大聲呼喊,打破了尷尬的局面:“仙君殿下、鬼王殿下,可以上路了。” 浮澤一口氣還沒松下,時崤已經(jīng)自然地將他的手握進手心。五指收緊,占有欲隱晦到指尖,除了身體主人外,誰也無法發(fā)覺:“走吧,阿浮。讓你站了這么久,我這個當(dāng)兄長的可要心疼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