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海的邊緣,即人界與鬼府交接的地界,是普通人類所無法想象、也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所以借著風(fēng)出到無人的遠海之后,一切果真如時崤所說那般變得簡單了起來。憑借著置辦的船夠大夠長,這頭將囚籠安排在船頭甲板,那頭便可以在船尾放開手腳施展術(shù)法,浮澤在船底畫了個小小的助推法陣,金光展開,大船便不再受到海浪與逆風(fēng)的阻撓,開始以騰云駕霧的速度駛向目的地。 海太大、邊界太遠,半月的行程,一刻都無法再壓縮剪短。頭一兩天還會路過零星的小型荒島,到后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入目之景寂寥空闊、一成不變,倒與仙界有幾分相似。 不過這并不妨礙浮澤喜歡站在甲板上發(fā)呆,時常一站就是整整一個晝夜。 大抵是由于原生身的關(guān)系,他對于海有著天然的親近,當(dāng)放空思緒眺望水天相接的遠方,屬于海的腥咸味洶涌撲上前來,與他自身的清冽水香并不相似,卻能叫他從中嗅聞出某種獨特的歸屬感。 難得的,時崤也沒有時時貼上前去。 ——準確來說,他是不喜歡海面上沒有任何遮擋的陽光。雖說不能給帶來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但畢竟是生于暗面的鬼,大多數(shù)時候,他更愿意退到船帆投下的陰影中,遠遠注視浮澤白衣翻飛的背影。 遠海行船有如避世而居,長時間的單調(diào)平淡,漸漸叫人忘卻了世外的那些警惕,心緒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放松且平和。 像是溫水在慢慢化開一塊積年的冰塊。 分神一晃,行程過半,日月已經(jīng)輪換過了十回。 太陽躲進云中,陽光稍微淡了,有巨魚躍出海面,其中幾點細小水花濺到甲板上,浮澤沒有躲,任由水珠洇濕自己肩頭。時崤心中莫名悸動,走出陰影,動作自然地從背后將他困在臂膀與欄桿之間:“該慶幸海中沒有修煉出海神,否則,只怕我永遠沒法從他手中搶到阿浮。” 浮澤猝然回神,手還未抬,卻已經(jīng)被他搶先一步摟住了身體,制住可能會有的抗拒:“你答應(yīng)過的,不許掙扎?!?/br> 海風(fēng)獵獵,把困住旅人的迷惘吹散。 短暫一僵之后,浮澤的身體很快重新放松,他微微低頭,果真沒有再動,但也沒有迎合,“海是世間所有江河溪流的終點?!?/br> “所以喜歡?” “……嗯?!?/br> “難得見阿浮喜歡什么?!睍r崤了然輕笑,稍稍松開臂,牽起浮澤的手,“那便不要日日拘于甲板之上,你可以下去看一看,船上有我守著,無妨?!?/br> “不了。”浮澤卻是淡淡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身負重任,不該因我個人喜好而有所疏忽?!?/br> 他側(cè)頭,看向旁邊固定在甲板上的囚籠,“那東西……身上的孽力越來越強大,即便你不說,我也能看得到、感受得到。現(xiàn)在的風(fēng)平浪靜不過只是假象,越近蠻荒,越是不能掉以輕心?!?/br> 時崤也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整整十日,囚籠中的圭風(fēng)從未停止過它的異化,現(xiàn)今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了人形,更像是一團畸形的rou,捕捉到時崤的正臉,便又一次瘋狂撲在囚籠欄桿上頭,將丑陋的五官擠得更加變形。它嘶吼、扭動,然后從胡亂釋放出紅灰色的霧朝仇敵襲來,只不過力量尚還不足,到堪堪要碰到時崤衣角的時候,又遺憾地被海風(fēng)吹散開去。 反反復(fù)復(fù),囚籠微微震顫,上頭纏著的縛鬼鏈也被撞松了一些。 浮澤在憂心,誰也無法保證這囚籠究竟能不能撐完剩下的五日路程。 時崤卻突然嘆了一口氣:“阿浮,天道賦予仙者大愛,但并沒有禁止你們的私欲,對吧?” 浮澤聞聲轉(zhuǎn)頭,便被他扶著后腦勺掰正身子,面對面地壓退到船欄邊上,“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稍微對自己放寬松一些,不用全然把自己拘禁在最規(guī)矩的盒子里?!?/br> “什么……?” “祖神有欲,天帝有欲,欲望與情感同生,從來不是什么需要羞恥的事?!睍r崤盯著他的眼睛,放緩語調(diào),“你分明是想親近海的,這與監(jiān)管圭風(fēng)并不沖突,卻總會下意識借口推脫;你的雙腿已經(jīng)站到發(fā)酸,而我方才就在你的身后,你卻不肯主動靠上來休息一會兒。阿浮,你太過習(xí)慣于回避自己的欲望了?!?/br> 似被戳中心事,浮澤睫毛顫抖,面上便顯出一瞬間的茫然。 “你看,其實你自己都知道的?!睍r崤輕輕吻上他的鼻尖,“就像你對我的恐懼,其實早已不再是恐懼鬼王力量本身,而是在恐懼我給予你的無法逃避的情欲,是不是?” 浮澤的手指無措地攥緊又松開:“我、我不知道?!?/br> “你不是在怕我,你是在怕自己的欲望。但沒有誰規(guī)定欲是可恥的,天道沒有、祖神也沒有。”時崤繼續(xù)循循善誘。 “阿浮,你答應(yīng)過這一路會試著不那么抗拒我,就要信守諾言。我現(xiàn)在要你放下這份回避,好好享受與我有關(guān)的欲望,你能做到嗎?” 海風(fēng)聲很大,但時崤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得傳達到了浮澤耳里。 浮澤眨眨眼,覺得心口處又有些發(fā)顫,不知是驟然濃重起來的冷香喚醒了混沌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他不知所措地問:“我需要,做些什么?” 時崤便笑了。 他突然垂下雙臂,退后了小半步,在兩具軀體中間留出些許隔開的空間:“阿浮,你該問自己現(xiàn)在需要什么,而不是問我?!蛟S,需要一處倚靠,來減輕一下腿腳久站的負擔(dān)?” 沒有直接上手,也沒有發(fā)號施令,他只是給了浮澤一個選項,用眼神傳達鼓勵:“沒有其他誰會看見的,這里只有你和我。你需要我,以及我想要你?!?/br> 太陽又出來了,時崤沒有躲,任憑自己浸泡在金燦燦的光中,黑衣都變得和熙圣潔。 浮澤看得晃了神。好久,才調(diào)動呆立到酸痛的腿,慢慢跨出一步,瀉力靠上對方胸膛。 “是這樣嗎?”他動作生澀地環(huán)住時崤的腰,抬頭詢問。 “是,阿浮做得很好,”時崤收緊雙臂,將他托起離地:“接下來,就把自己全部托付給我吧。 ” 仿佛在哄未知事的小孩入睡。 時崤抱著他的所愛,慢慢慢慢地退到帆船投下的陰影之中,就像是把獵物拖進自己不見天日的洞xue里。 在浮澤看不見的角度,他溫和的神情逐漸換成了陰暗與興奮。沒有椅,便直接席地坐上甲板,把小自己一圈的浮澤安置在大腿上,緊緊摟在胸前。 “乖阿浮,睡一覺吧。我的懷抱永遠只為你敞開,永遠能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