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沨南村。 村民都道昨個兒夜里林村長家那兒媳婦生了個健康的小子,是天大的喜事,怕是村里很快就有滿月酒可喝,卻不知林卓順愁了一夜未眠,這一整天都躲在屋里不敢外出,絲毫不見孫兒降生的喜悅。 他老林家是得了個小孫子不錯,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卻不想他娘拼了大半夜生下來,卻是那么瘦小的一個,哭聲也細弱,看起病怏怏的。 當然,弱些本并不打緊,好生養(yǎng)著就是——但當穩(wěn)婆掀開襁褓一角,卻把林家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這小孫兒的肩頭上,竟有片怪異的黑羽狀胎記,其上絨毛根根清晰,看起來格外詭異,絕非尋常。穩(wěn)婆著急忙慌地把孩子塞進他父親手里,直言說她活到這歲數(shù)接生的孩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從未見過這般的胎記,黑鴉是食尸鳥,這孩子恐怕是怨靈所化。 新生兒到來的喜悅至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林家人連夜偷偷去將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的半仙請上門來,那半仙一瞧,竟也連連退后,直言此子命中帶煞,日后定會投身邪靈,非林家所能久留。 林卓順一輩子行善積德,哪料到會有這種災(zāi)禍,連問如何是好,卻見半仙細細看了那胎記之后,凝重著表情吩咐:“此子雖非凡物,但卻未見不詳。林村長,你們一家需得好生撫養(yǎng)此子,待到日后邪靈將他接回,方算一樁事了?!?/br> 林家人面面相覷。 …… 阿江從小就知道自己在林家是不一樣的存在。 五歲,他發(fā)現(xiàn)家中父親姓林,祖父姓林,他的兄弟姐妹也姓林,唯有他無姓可冠,單名一個江字,于是傻乎乎地問遍了長輩,卻得來長輩們一致的搖頭,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只一致吩咐:“小孩不許多想。” 七歲,沨南村鬧了蟲災(zāi),稻谷收成極差,家里擠出的糧食總是先緊著他吃,他心疼弟妹餓得厲害,想把饅頭讓給弟妹,被祖父呵斥住了,祖父對家中所有人警告:“絕不可以讓阿江受餓?!?/br> 十歲,他與二弟打鬧玩耍,兩人不小心摔進了路邊土溝,他只是破了皮,二弟傷得比他重得多,回到家中,長輩們卻只一個勁兒地訓(xùn)斥二弟,對著二弟耳提面命:“以后不許打鬧大哥!” 十三歲,二弟被父親帶著跑生意,三弟被送進了學(xué)堂讀書,連最小的小妹都開始學(xué)著做女工,阿江就像是被遺忘的存在,一個人終日在家閑坐,想幫著阿婆種點菜,都會馬上被攔了下來:“你莫要干活,這活兒累著。” 十六歲,他偷偷央了三弟叫他識字,被祖父發(fā)現(xiàn),祖父將三弟叫出房外一番長談,三弟回來后,便也變得與那些長輩一樣怪異,教他識字時,常常將“大哥累了就先休息吧”掛在嘴邊。 十八歲,祖母壽終正寢,家中請了位極老極老的半仙來做超度。那夜,所有長輩們聚在祖母靈前議事,不許小輩們靠近,阿江第一次不聽話,遠遠地偷看一眼,只見半仙嘴巴開合,說了許久的話,祖父滿臉憔悴,父親沉默,母親不知為何悲傷不已。 家中人對他愈發(fā)溺愛,事事都順著他、滿足他,但與此同時,溺愛的表皮下那份小心翼翼與疏離也變得更加明顯。 十九歲,家中開始有給二弟討媳婦的動靜,而稍大兩歲的阿江卻像個大門不出的姑娘。自祖母離世后,祖父就長住佛堂,父親二弟三弟為生計奔波,家中只有母親與小妹日日與他相對,他時常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頭,看見母親出神地望著自己。 阿江垂下眼,早就學(xué)會了不看、不問。 二十歲,生辰的前一月,祖父突然從佛堂回到家中,叫來家中所有人,對阿江說:“你祖母逝世之時……‘他’曾托半仙帶話,待你及冠便會來接你了,如今,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阿江不知道“他”是誰,要接自己到何處去,但是祖父說那才是他的歸屬,阿爹阿娘也未表現(xiàn)出任何意外,于是阿江什么也沒有問,點點頭,接受了一切突如其來的安排。 天晴,阿江站在自家院子里,看家人們來回忙碌。 自祖父回家之后,似乎整個林家都在預(yù)備著什么重要的儀式,先是游學(xué)的三弟回了家,后來二弟與父親也幾乎每日都會抽空回家搭把手了。條條道道的大紅布料掛滿了屋檐,紅得刺目,其間卻又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白色紙籠,阿江站在自己房門外看,只見紅紅白白的燭火擺滿了自己房間,日夜燃燒不斷,既像是婚房,又像極了靈堂。 他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卻突然莫名有些退縮,生出了想要拒絕這些的想法。只是一轉(zhuǎn)身,見到沉默忙碌著的林家人,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生辰的前一夜很快到來,一家人難得聚齊,酒rou擺滿了飯桌,比往年春宴還要豐盛,父親破天荒地遞來給阿江一杯淡酒。阿江只記得,自己昏昏沉沉間,手心里被塞進一根黑色鳥羽,祖父蒼老的聲音越來越遠:“阿江雖注定不屬于林家,但畢竟生在林家、長在林家,萬般不舍,唯有望他被接走后,能一世平安順心?!?/br> 阿江心中頓覺委屈與悲傷,想抓住祖父的手,但最終還是沒能抵抗黑暗的來襲。 他覺得自己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再醒來時,天卻還是黑的,不知是夜里幾更,只聽見周圍很安靜,昏黃的燭火照亮了眼前一片方方正正的屋頂。 阿江認得,這是他自己的房間。 家中房間不多,弟弟meimei們都是擠在一間房睡得,唯有他從小就獨自睡在這個大房間里,屋頂上橫梁的每一處紋路,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抬手摸了摸身邊黑色的“墻”,指尖傳來的觸感平滑溫厚,收回手放到鼻下輕輕嗅聞,還能聞見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自己好像……正躺在一個巨大的“木盒子”里。 阿江疑惑地想。 緩了好一會兒,覺得頭沒有那么暈了,才慢慢從“木盒子”里坐起來。 房間里還是先前見過的那些燭火,紅紅白白地擺了滿房,不同的是,屋子四角不知何時各懸掛了四面銅鏡,鏡面反射幽幽火光,把貼在阿江正前方墻壁上的、白紙剪成的大大“囍”字照得更慘白幾分。 雖然沒見過,但阿江聽村頭的老人說起過,這似乎是……冥婚。 活人,與鬼魂。 阿江一個戰(zhàn)栗,終于從醉酒中清醒。 再低下頭看看所謂的“木盒子”,摸了摸邊緣,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竟是一口巨大的黑棺,而自己方才就是躺在這口棺材里頭,就連身下墊著的被褥,也是不詳?shù)募儼住?/br> 噠、噠、噠。 身后突然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分明剛才已經(jīng)看過了,空蕩的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 阿江臉上血色瞬間褪去,渾身汗毛倒豎,手心里也冒出了冷汗。僵硬回頭,同一瞬間,房里燭火卻齊齊熄滅,眼前被無盡的黑暗覆蓋,再看不見任何東西。 “??!”黑暗中,只聽見阿江半聲顫抖驚叫,剛起了個頭,就斷在喉嚨里。 他的面龐,他的身體,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被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牢牢包裹,像是毒蛇注入了毒素,麻痹了他對自己身體所有的控制能力。 那股氣息強勢而親昵,蹭著阿江的皮膚,漸漸凝出了人形,結(jié)實的雙臂環(huán)在阿江背后慢慢收緊,把他的蜷縮著的身體按進寬厚的胸膛。 也許是冷,也許是怕,阿江始終低著頭,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那股氣息渾不在意,一只手從阿江的肩甲摸到肩頭,轉(zhuǎn)個彎,順著脖頸寸寸往上、寸寸撫摸。 摸到臉頰,順手擦去阿江一臉冰冷的淚,撫過他緊閉的雙眼、鼻尖、嘴角,最后掐著他的下巴,撬開了那死死咬住的牙關(guān)。 “唔唔……” 阿江恐懼的嗚咽便隨之漏了出來。 時崤用指腹揉了揉溫?zé)岬纳嗉?,另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攬緊人類后腰,把對方的大腿根往自己胯部壓得更實。 “久別重逢,新婚之夜,阿浮怎么又哭了?!?/br> 他低頭,吻上人類肩頭那處黑羽胎記。 “不、不要……阿爹阿娘……”阿江含著他的大拇指,模模糊糊地求救。 于是時崤轉(zhuǎn)而吻上他的嘴,像從前一樣汲取那舌下清甜的味道,舌尖勾過每一處脆弱的粘膜,尤嫌不夠,又把舌頭侵入到對方最深最敏感的喉嚨口。 他把阿江壓倒在黑棺里,仿佛是藏起什么稀世寶物。 一片深淵暗色里,人類看不見鬼氣蔓延,只能從吱呀吱呀的聲音中,恐懼地猜測棺蓋正在慢慢合上。 “別怕,會舒服的。”時崤湊在人類耳邊,聞了聞淡香的鬢發(fā):“本座的新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