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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 浮澤從水面底下破水而出,神情與動作都有種說不出的呆滯。他濕漉漉地站在自己居所的寬大清池中央,呆了好一會,才想起靠到池子岸邊,抹掉眼睫毛上的水珠。 這是他歸位的第三天。當了十世的人類之后,軀體上從人類轉(zhuǎn)變回仙君的過程讓他不適應(yīng)極了,總是需要反應(yīng)一下才能想起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就連居住多年的清池居也似乎變得陌生,唯有待在水面下,方能稍微覺得舒服一點。 休息好久,神智才逐步開始蘇醒,眼神慢慢聚焦,恢復(fù)了些許生機。 浮澤動作遲緩地把手心攤開在眼下,艱難地回憶了一下,動動手指,一縷金光從那指尖流出,繞著他的手腕轉(zhuǎn)了一圈,便見半只濕漉漉的衣袖干透了——雖然還不太熟練,不過總歸是他的身體,cao控仙力的本能正在回歸。 就好像他的生活,也在循序漸進地回到最初最平靜的軌道上。 浮澤靜止地盯著自己的衣袖,許久,歪了歪頭,整個人突然又再度沉進水里,連同那只衣袖??赡軞w位之時稍微有些著急了,才會適應(yīng)得這么緩慢。他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如此思量。 畢竟在人間的最后幾日,即使時崤有意趕他,他原本也沒打算那么快歸位的。 那天外頭下著小雨,誰也沒有借口離開小屋,浮澤趴在鬼的懷中睡了一覺,夢醒之際,瞧見窗外一枝被雨打焉了的綠意,也不知是從哪兒生出了小小的叛逆火苗,突然就不愿意按照時崤說的那樣悄悄歸位了,他想要結(jié)束在最平和的時刻,就在這個的擁抱中離開。 完全就是突發(fā)奇想,饒是時崤也沒有發(fā)覺,見他醒了,便撿起一旁的黑色外袍給他披上,浮澤揉揉眼睛,極其習(xí)慣地縮在對方帶著冷香的懷里、衣里,抬頭索吻。旁的倒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吻格外的長,吻畢,浮澤心中也就真正下了決定,唇舌分開,他突然朝著時崤展露出一抹格外漂亮的笑,然后趁著時崤愣神沒能反應(yīng)過來,重新靠進他的懷中,左手拇指悄無聲息按在右手腕上,周身便瀉出溫和的金光。 “抱歉?!备蛇@才開口,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綿。他罕見地主動環(huán)住時崤的腰,語氣有點難為情,然而更多的是平靜與釋然,就像只是在簡單地陳述一件事實:“我在人間十世,嘗過許多離別滋味,不想最后再留有遺憾的記憶了……雖然你沒有體溫,但被你抱著的時候,總是覺得很暖,所以,歸位的時候也想有你在身邊?!?/br> 浮澤垂下眼,聲音漸?。骸斑€有,一直沒跟你說,這十世有你在身邊,我其實過得很開心。沒有記憶的時候是,有記憶的時候也是?!?/br> “阿浮?!焙靡粫?,時崤才喚了一聲,聲音中盡是難以置信。 此時浮澤身上的金光已經(jīng)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了。他抬起頭來,不吝嗇地又對時崤笑了一下,“謝謝你,時崤。還有之前那些,我沒有討厭你的?!?/br> 歸位的過程太快,快到?jīng)]有太多時間供他們溫存,浮澤甚至來得及等到時崤的回答,就直接消失在了空氣中,只剩下一件黑衣掉落在時崤膝上。 這便是歸位之前的所有記憶。再睜眼時已經(jīng)回到仙界,因為仙體的不適,他一頭扎進了清池居里修養(yǎng),虧得有天帝體諒,命了其他仙君都莫來打擾,甚至一反常態(tài)地戒嚴了清池居周圍好一段距離,連靠近都是不許的。 浮澤后來清醒時回憶了一下,不知道時崤如何,至少對于他來說,十世相處過后,分別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平靜。有些像國公府遭受還未滅門之災(zāi)的時候,他在國公爺那兒得過的一種御賜小吃,叫做龍須酥,表面看似有千絲萬縷緊緊糾纏,其實輕輕一扯就全斷了,只要夠干脆,甚至不會有任何黏連。 大概是回到仙界的一個月,浮澤終于勉勉強強適應(yīng)了仙體,五感回歸,能夠感知清池水中淡淡的仙力了。天帝得知后親自來了清池居一趟,也沒說什么,只說了一些尋常問候,直到快離開時,才語焉不詳?shù)姆愿浪骸岸嘈菹⒁欢螘r間,暫且先別出門?!?/br> 浮澤有些不解。 便意外地見天帝稍微矮身,蹲在了池邊,似乎是為了近距離瞧他,瞧了好幾眼,語氣便變得頗為感嘆:“浮澤,你現(xiàn)在變了許多?!?/br> “什么?” “變得……有生靈的色彩了?!碧斓壅遄昧艘幌抡Z句:“仙魂、人魂、鬼魂都是有色彩的生靈,但我們小浮澤不太一樣,你是江流化身,仙魂原先清澈得沒有色彩,比起生靈,更接近純粹的‘物靈’?!?/br> “現(xiàn)在鮮活了許多,不是壞事,看起來更找人疼了?!碧斓廴滩蛔∩焓秩嗔巳嗨念^頂,“不過還要再等身上的味道散一散,所以先別出門,聽話。” 說完并不解釋原因,反而很快匆匆離去。留浮澤還浸泡在水里,沒聽懂她的話,后知后覺地抬手摸了摸被揉過的發(fā)頂。 ……時崤也時常摸他的頭發(fā),只是不是這樣的揉,而是將大掌蓋上去,順著發(fā)絲一下下地摸,在纏綿時,或者在他昏昏欲睡時。 奇怪歸奇怪,原就不是那種閑不住的性子,左右又沒有必須出門的事情要辦,浮澤便也乖乖留守在自己的居所里。不過,五感恢復(fù)過后,他第一次覺得清池水太冷,主動上了岸,閑來無事便試著流轉(zhuǎn)仙力,還是生澀極了,就與人間那些骨折多年的傷者重新練習(xí)下地行走差不多,練不了多久就覺得累,干脆把寬大的主座上當作床,蜷在上頭靜靜睡下。 有時他也會做夢,夢見什么倒不記得了,只是每每驚醒的時候,意識朦朧間總會委屈靠著的地方太過堅硬,等真正睜開眼,才發(fā)覺自己睡夢中拱進了椅背與扶手相接處的夾角,睡姿怪異。 浮澤翻了個身,并不想去探究其中原因。 有一段時間,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居所太過空曠,竟是記不得自己從前千年都是如何度過的了。舉目看去,整個清池居除了一口清池、一座浮橋以及一張主座之外再無其他物件,更不像其他仙君一樣收養(yǎng)仙童仙寵,時間一長,除了修煉與睡覺,便沒有其他選擇可以消磨時間,真真無趣。 其實……清池好像可以不用修得那么大的。 浮澤走到浮橋上,由上而下俯視清池,有一瞬間跳出這個想法。只是還沒等看出個所以然,就總覺得腳下橋面燙得厲害,從腳底一路燒到他心里,熱得心慌,也就匆匆下來了,之后再也沒上去過。 又過了一段時間,天帝解了清池居周圍的禁令,托仙童來轉(zhuǎn)告浮澤可以出門了。浮澤認認真真地想了一圈,也沒想出有哪里要去,但還是走到門口,打開了居所的大門。 一瞬間,仙界時時充斥著的明亮的光線撲面而來,亮得浮澤閉上眼睛,好久都沒能適應(yīng)。 以前的仙界也是這么亮嗎?或許暗一點更好。浮澤想。 仙童沒走,在一旁扯扯他的袖子,奶聲奶氣的:“仙君要去何處?若是還不習(xí)慣駕云,小仙可以送仙君一程?!?/br> “天帝可有空閑?”浮澤用手掌虛虛蓋著眼睛,問他。 搖頭:“正與諸位老君議事?!?/br> “那……”浮澤猶豫了一下,“勞煩你,送浮澤去拜訪承德仙君罷?!?/br> 于是說走就走。 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承德的居所大門緊閉,顯然是主人不在家的,仙童問了守門的天兵,天兵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承德仙君有差事出門去了,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有回來過,其他的屬下無權(quán)得知。兩位若是要找,不如去問問司職仙君?!?/br> 仙童又驅(qū)著云送浮澤到司職仙君處。才到門口,仙童掛在胸口的項鏈就閃了閃,金光流轉(zhuǎn),是天帝在召他回去,浮澤便讓仙童先行離去了,自個兒去敲司職仙君的門。 司職仙君得知浮澤來意,有些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咦?承德仙君去人間撥正秩序,已經(jīng)兩月有余,浮澤仙君竟不知嗎?” 浮澤茫然搖頭。 “啊……差點忘了,也是,浮澤仙君也是才從人間回來。”對方拍了拍腦袋,“承德仙君管轄內(nèi)有一村落受妖僧傳教,導(dǎo)致民風大變,背德棄義之事多發(fā),承德仙君此去就是為了這個。他原本是想等著接到你歸位后再去呢,不過前些日子天帝不準我們靠近清池居,又加之那村落百姓出現(xiàn)了傷人的苗頭,承德仙君就等不了了,與我報備一聲后便去了人間?!?/br> 也說不清為何,浮澤搭在自己膝蓋上的手突然就攥緊了,似乎是對“人間”這二字格外敏感。不過很快又訥訥松開:“去了人間啊……是很嚴重嗎?” 司職仙君倒沒發(fā)現(xiàn),一直低頭在冊子上寫著什么:“浮澤仙君要找他應(yīng)該也不用等太久,總歸不是什么大事,承德仙君是真身下界,最多一兩年便會回來?!?/br> 浮澤松了一口氣,點點頭。 但心緒已經(jīng)不如來時平靜了,實在無意不再多留,便準備告辭回去。起身時,動作或許有些大,帶起的氣流吹到司職仙君鼻下,對方突然一愣,抬起頭來,神色怪異:“浮澤仙君十世輪回結(jié)束,仙體可是已經(jīng)無礙了?” “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br> “哦,那就好?!彼韭毾删苫蟮厝嗔巳嘧约旱谋亲樱骸翱赡苁翘嗄晡匆?,覺得方才仙力波動的氣味有些陌生,想來是我錯覺了?!?/br> 浮澤疑惑地看著他。 “不過仙君變了許多倒是真的,若是承德仙君見了,應(yīng)該會很驚訝吧?!?/br> 告辭了司職仙君,浮澤覺得累極,只想直接回清池居休息。 這回沒有仙童送,他將仙力凝聚在指尖,云霧就逐漸在腳下在腳下聚起,本已經(jīng)快成型了,動作卻一頓——除了仙力的不流暢之外,更多的,是想起仙童相送時,前后左右空落落、叫他不安的那份不自在。好在也不遠,索性散了仙力垂下手,邁開腿走路往來時的方向回。 這還是浮澤歸位后,頭一次好好走在仙界,四周白茫??帐幨帲仁煜?,又不熟悉。 中間路過了姻緣仙君居所,門口的仙童遠遠朝他打了個招呼,浮澤回禮,又走出一小段距離,才見仙童從身后追上來:“我家老君要我來問問,浮澤仙君可需要我送一程嗎?” “多謝姻緣仙君?!备墒芰撕靡?,搖頭,“浮澤久未出門,自己走走便是。” 仙童長長地哦了一聲,“好吧,那便不打擾仙君了?!?/br> 等轉(zhuǎn)頭回去的時候,又分明能聽見他的兀自嘀咕:“……原來這就是老君說的,小孩長大了都會有心事呀?!?/br> 浮澤覺得可愛,想笑,不過嘴角才揚起一點點弧度就撐不住了,又淡了下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連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這次之后,浮澤回到居所,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意再出門去。 仙界對于時間的概念非常模糊,或許是一兩個月,或許有大半年,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清池居大門日日緊閉,將仙界過亮的光線遮擋在外。 中間浮澤漸漸熟悉了體內(nèi)的仙力,第一件事就是將清池的規(guī)??s小了一半,騰出一片空地來。但騰出空地后,具體要用來做些什么,又一時沒了主意,最初他是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放了床與桌椅,奈何用起來總覺別扭,沒有在人間時用的那些舒適,沒過幾天就撤了去;后來陸續(xù)又添置了其他布置,煉丹爐、仙卷柜都有,只是最后還是全撤了,回到一開始空蕩蕩的模樣。 清池從天池引出,二者之間仙力相通,天帝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清池的變化,于是得了空親自上門來詢問。浮澤倒不是有意隱瞞,是真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用手撥了撥池水,才遲鈍地答道:“……應(yīng)該在人間待太長時間了,對這里有點不習(xí)慣??赡?,過段日子就好了?!?/br> 這個理由足以解釋他的一切異常,天帝難以質(zhì)疑,浮澤自己更無法不信。畢竟人間的數(shù)百年與仙界的數(shù)百年并不相同,不比仙界百年時光彈指一瞬,在人間,每一日都有切切實實的感知,十世輪回,真的可以改變很多很多。 天帝沒有追問,轉(zhuǎn)頭看了看那片空地,“那兒空出來的地方,可是需要什么?” “還沒想好?!备梢哺催^去。 “嗯,人間畢竟熱鬧,你剛回來,若是覺得太冷清了——”天帝頓了一下,“選幾個仙童或者仙寵來與你作伴,或許會好些?!?/br> 浮澤謝過天帝,說是會考慮,但心里還是喜靜的,轉(zhuǎn)過頭就將這個提議放到了一邊。 他現(xiàn)在很少睡覺,也不想出門,沒有事情做,只能常常窩在主座上放空。仙界的一切是熟悉的,卻無法安撫他的莫名躁動的心緒,清池居還是那個清池,可總有一些時候讓他感覺到很冷。 更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歡待在水里,浮澤發(fā)覺這一點后,終于有些心慌,主動去問了天帝。天帝告訴他,這是因為他的仙魂從偏“物靈”真正轉(zhuǎn)變到“生靈”,所以對本體的依戀會減弱,無需為此擔憂。 浮澤不是很理解,天帝就換了一種說法:“三界生靈都是有情感的,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偏好很正常。” 又過了一段時日,幾位與浮澤稍微熟識的仙君都陸續(xù)來清池居拜訪過,給那塊空地提了不少意見,浮澤聽他們的建議都試了一遍,但最后只留下一張仙界少見、人間多見的躺椅,上頭鋪了厚厚的軟墊。 最意外的是,某一日姻緣仙君竟也晃悠著帶著仙童來了,拉著浮澤嘮嗑半日,末了,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根紅線遞給浮澤,“這個,你且收著。” “紅線?老君這是……”浮澤忙站起來。 趴在躺椅上打滾的仙童見了,從后頭伸過頭來:“哈哈哈,仙君別緊張,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大家都有的。” 姻緣仙君也呵呵地笑:“紅線牽的是凡人姻緣,其實對仙者沒什么效果,若有姻緣,不需要老身的紅線來牽,若無姻緣,系了紅線也不會起效果。不過前段時間,也不知哪里傳的說法,那些年輕仙君都來討要紅線,都愛討個彩頭,承德那孩子也來討過,老身便給你留了一份,總不好對你們這些小輩偏心。” 說著就強行塞進浮澤手中。 浮澤捧著紅線重新坐下,好奇中,也難免有些不自在:“既是沒有效果,那他們要這紅線作甚?” “說是那樣說,這紅線好歹也是出自老身之手,隨身帶著,總會有用的?!币鼍壪删坜酆?,對自己的紅線格外自信:“若有相悅的仙君,用來聯(lián)絡(luò)感情自然是錦上添花;若是沒有,可這仙界的年輕仙君個個都有,可別因為這個讓你這孩子不合群嘛?!?/br> “就是就是,浮澤仙君都不出門走動,應(yīng)該多交朋友哦?!毕赏陕曋蓺獾馗胶?。 浮澤低頭,看了看躺在自己手心上泛著淡淡金光的紅線。 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草草收進懷里,權(quán)當應(yīng)付姻緣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