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懷沒有見到鳴玗，而是獨自回了天宮。

    慶昭聽聞了鳴玗之事，面上平淡無事，可長懷卻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君親自下凡到人間，去了長安城，也去了龍宮。

    長懷常在想，自己卻連鳴玗都不如。那是無名無份的龍?zhí)樱舴侵獣詢?nèi)情，便無人知道鳴玗與慶昭的關(guān)系。而長懷自己則是天界名正言順的二太子，卻得不到父親的半分關(guān)懷。

    他想去看師父，但卻被鎮(zhèn)守誅仙臺的天兵譴回。

    他想去問問有關(guān)矞似的故事，可這偌大天宮里，唯一能詢問的鶴揚卻難得一見。

    長懷坐在天池邊，透徹清亮的池水映落著天宮之側(cè)的月宮。天宮的黑夜很漫長就如白晝一般漫長，長到一個輪回日夜，人間便已過數(shù)月。

    長懷觀望月宮，月宮之上還有蒼穹之頂?shù)男窍?。而觀凜星還未歸來月宮，月宮之上便是無人之境。

    常聞，抱月星主居住月宮之時，為月宮更名‘廣寒宮’，只因此地不見紅日，清冷凌冽，坐在宮內(nèi)便是冷氣刺骨。抱月星主在此種了無數(shù)桂樹，多添了幾分生機。

    長懷踏入月宮，穿過那層淡金色的結(jié)界，他體內(nèi)流著太陰星主的血液，穿梭在月宮與天宮間并非難事。

    斯人已去，斷恨殘垣，桂樹竟也有枯死幾棵，觀凜星離開月宮沒有多久，可月宮的時冕已在久闕君手中調(diào)為與人間相同，這桂樹以人間之時來算已有數(shù)十年無人照料。

    長懷踩過地上枯爛的枝葉，他單手覆在枯死的桂樹之上，掌下泛出熒光之色，那桂樹枝葉竟伸展開來，枝丫間也抽出了新葉。

    生下自己的人曾住在此處，救下畢戰(zhàn)的人也曾掌管月宮。他們窺算星象，推演命數(shù)，連天宮都不得插足月宮諸事。

    或許正因能推得命數(shù)，兩任星主都自舍而去。

    長懷在月宮里走動，動動法術(shù)，將月宮稍作整理，他推開那被觀凜星養(yǎng)護極佳的主屋，那是他母親曾住的地方，就算如今觀凜星已是星主，卻仍住側(cè)殿，將主屋留出來。

    第一次敞開繪有畢戰(zhàn)的畫卷便是在此處，他一揚袖，屋中的燃著人魚油的長明燈被重新點燃，屋中泛起一陣似輕如霧的淡香，這是人魚油燃燒所放出的獨有味道。

    長懷想來奇怪，母親應(yīng)是未見過畢戰(zhàn)，又怎知他的模樣，還將他畫了下來。母親若是知道畢戰(zhàn)，又可否知道畢戰(zhàn)與父親的關(guān)系。

    長懷從白瓷燒制的畫筒中抽出了一卷畫，他拂開長案之上的灰塵，解開絲緞，泛黃的長卷被在長案上打開來。

    畫卷之上的人仍舊栩栩如生，長懷手指輕撫過那畫上的半露面容，如今見了畢戰(zhàn)才知道，未露出的那半臉上是猙獰的傷疤。

    他與父親為孿生子，可如今畢戰(zhàn)重塑rou身，長相與父親已毫無相像之處，母親又是怎么知道畢戰(zhàn)的模樣呢？

    ——二太子，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你做了此遭，便不只犯了巫山之事的忌諱，而是與云霄之上的重闕天宮做對。

    畢戰(zhàn)望著那話卻忽然想起那場夢里畢戰(zhàn)所講的話，只是那時他語氣軟糯，不似在人間相見那般薄涼。

    他此時又在哪里呢？

    長懷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月宮的涼風(fēng)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長懷想去把剛才進屋時隨手打開的窗戶關(guān)上，可人站到窗邊，就忽有風(fēng)起，直接把長案上沒有壓書鎮(zhèn)的畫卷吹翻在地上。

    ‘嘶啦’紙張扭轉(zhuǎn)間發(fā)出一聲刺耳之聲。

    長懷便立馬轉(zhuǎn)身去接畫卷，連法術(shù)都忘了用，伸手就去接，被卷軸的實物軸狠狠地砸了手背。

    “嘶。”長懷倒吸了一口涼氣，咧著嘴把畫卷接住了，也正在測試他才借著人魚油的燭光看到畫卷背面的小字，那是母親的字，他認(rèn)得，母親親手寫下的‘長逝入君懷’，還被長懷掛在自己屋中。

    ‘盈月之交，擬窺星象。觀天之化，推演萬事之類，明獲天類，不勝惶恐?！_首幾句，便是在講長懷的母親抱月星君曾在某一日開星盤要推演天機。

    只望著字，長懷忽有昏昏欲睡之感，這般昏昏然之感便與先前第一次看這幅畫時相同。長懷之見眼前逐漸迷繞，卻見面前走出一白衣月裳的女子。

    那女子，長懷雖未見過，但他早已熟悉不過了，他開口便道：“母親?！?/br>
    抱月卻也勾唇一下，眼眉間皆是溫柔：“懷兒?！?/br>
    長懷從未聽過母親叫自己的名字，聽到母親那一聲便是淚流滿面。

    “已是男兒了，怎么還哭？這般愛哭？母親見你時，你還在襁褓中?！北г迈獠降介L懷面前，她輕撫著長懷的頭發(fā)。

    “只是從未見過母親，沒想到，我，我還能見到母親?！遍L懷聲音有幾分哽咽。

    “我跳下誅仙臺前，將一絲精魄藏在了著畫卷背面的文字之中。我推演天象，得知你與畫中人必有一段糾葛，我也得知這也是你命中一劫，便想留此來點醒你?！北г聰y著兒子的手在一邊的蒲墊上坐下，她一揮掌，屋內(nèi)窗門皆開，屋外涼風(fēng)一抖，桂樹皆開，濃而清淡的桂香隨風(fēng)入室。

    “這桂花，果真只有在母親在時才開得絢爛?！遍L懷長舒一口氣道。

    抱月笑道：“你這臭小子，便是這般同母親講話？”

    長懷趕忙搖了搖頭道：“觀凜星講的，我自長大些，能善用法術(shù)便常來月宮聽他講你的事。母親可真是天界一奇人，誰都不敢惹你?！?/br>
    “我形神俱滅，只有這一縷殘魂了。你這臭小子，還不好好珍惜?！北г屡牧伺拈L懷的肩膀，那曾經(jīng)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孩子如今已有挺擴、結(jié)實的臂膀了，她目光之下有多了幾分柔軟。

    “母親為何說我有劫，你那畫上有怎么會有畢戰(zhàn)？”長懷便是好不客氣地問起了那副畫之事，畢竟如今見到了老娘，就差把媳婦娶回家了。

    抱月忽皺著眉頭看著長懷道：“畢戰(zhàn)？他不是叫矞似嗎？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知道，他講給我了，他是父親的孿生兄弟。”長懷已知此時，抱月并未顯露多少驚訝。

    “他被丟下誅仙臺，我?guī)煾?，久闕君獻身而出，只因他有憐憫之心，他本是星君，窺探人世間萬物萬事之人，也明知道那孩子是何下場，卻為他縱身一躍誅仙臺。師父常言，盡算聽命也不得信服天命，他有大悲大喜之情，為了與自己無關(guān)的孩子縱身一躍?！北г轮v這話，目光卻盯著屋頂，長懷隨之看去，才看到屋頂木梁上竟寫著無數(shù)的話語，與星象、宿命無關(guān)，皆是人事之理。

    ‘知善致善，是為上善。性勿惡，形勿舍。省勿止，神勿折?！诺氯M’

    字字句句，竟都是凡俗間的為人之理。

    “做神仙，與做人無異。只是如今的天宮哪里比的人間逍遙自在。”抱月語氣有幾分慵懶，倒是有幾分像是長醉不醒的酒仙語氣了。

    “我先前推演星象，那時你還在我腹中，我便算得你與那畫中人日后定有情愫，我自也推得了他是誰，只是星象之謎只有星主所知，這天宮便只有我知道矞似還活著，我多少是不安的。他是慶昭的胞弟，雖rou身全毀，在與慶昭的血rou聯(lián)系早已斷掉。可他終究是矞似，是被天宮拋下的孩子，我怕他會化成魔，借著你來報復(fù)慶昭、報復(fù)天宮?！北г掠盟匕椎囊陆菫閮鹤硬寥チ搜劢菤垝熘臏I花。

    長懷卻笑笑道：“他，不是那樣的人。母親，你可曾見過這般的人。和他講話時，就如在極熱的一天里，忽見了一條潺潺而流的清溪。又或是在漫天冰雪里忽見得的那一簇火光。他就像人間的酒，雖比天宮的佳釀略顯拙劣，也更讓人貪杯，更何況他還本是天界之神。他看我時，我知曉他能一眼看穿我的心底，可我也能看到他眼底里還未熄滅的火光，他與我便會一同燃燒殆盡吧?！?/br>
    抱月望著長懷滿臉的憧憬笑道：“我年少頭次見慶昭時，心底里還念想，這天地間還有比他更俊美的人了嗎？那般器宇軒昂，可他目光所及卻只是鳴弈?？晌易銐驉鬯?，不論他是否愛我，我以為他，燃燒殆盡，若他曾為我回過一次眸便知得了。只是，對你不公。與我而言，唯一做錯的事就是非要生下你，可我又想想，這也是我唯一做對的事，瞧瞧你，你是，我的兒子啊。違逆天規(guī)留下殘魂，都是為了盡一盡母親之責(zé)。”

    母子二人卻不再多言，共賞庭見花開花謝，這幾十棵桂樹仿佛用盡生命之力綻放著幾十年來的芬芳。

    “那副畫，是我偶得了矞似的殘魂，一縷極其細(xì)微的魂魄，連他自己應(yīng)該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寸殘缺。這是一縷從誅仙臺里僥幸溜出的殘魂，我便以那殘魂作為憑據(jù)，進行了推演，竟發(fā)現(xiàn)他與你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我便將那殘魂碾碎在墨中，畫為了我窺見的模樣，我猜想你總有一日能瞧見的，今日便是瞧見了?！北г滦Φ馈?/br>
    長懷心里暗自松了口氣，自己很早之前偷開畫卷還做春夢的事情，母親應(yīng)該是不知道了。

    他想到了什么，便轉(zhuǎn)頭看向母親小心翼翼地問道：“母親可算得，我與畢戰(zhàn)是何結(jié)局嗎？”母親是太陰星主，能算得天下命數(shù)。

    抱月卻瞇著眼道：“當(dāng)真要知道？我在生你之前，就推演過我自己的命數(shù)，命數(shù)當(dāng)中本不會生你，可我執(zhí)意生下你。估摸著我同我?guī)煾敢粯?，不愿認(rèn)那命數(shù)，你可曾責(zé)怪我，自私地把你帶到這世上？”

    長懷笑著搖搖頭：“若無母親，我怎知天地間還有日月，我怎知時有冬夏，又怎知天圓地方？幼時孤獨的要命，只怨恨兄長有自己的生母相伴，而我怎是孤零零的一人，可后來師父收了我為徒，他比父親像父親多了。”

    “那邊好，你與矞似，不對，畢戰(zhàn)，你的想法是對的，你們是心意相通的，只不過，”抱月話還未講完，卻被長懷笑著打斷了：“心意相通便好，別的都無所謂了?！?/br>
    抱月欣然一笑：“你決定便好。只是，你要保重自己，母親不能陪你?！闭f話間，她的聲音卻愈來愈小。

    長懷這才變了臉，一瞬的笑意全變?yōu)榱梭@恐與不安：“可，母親，你如今已在面前了啊，為何還要走呢？雖是氣息孱弱的殘魂，可我能用靈力來保你，更何況這是在天界，靈力極盛之處。”

    “天地輪轉(zhuǎn)，日月盈仄，推演天算，辰宿列張。懷兒，這縷殘魂保不住的。說實話，我同你一樣，都渴求著凡俗的生活，我這縷殘魂就是為了再看看你長大的模樣，你還在我腹中時，我便常想你是何模樣，我推演天機，偷偷看過你的模樣，與如今一模一樣。我罔顧綱紀(jì)生下了你，讓你孤獨地長大，我不怕你恨我，我只怕你過得不夠盡興，你既遇到了那人，你若歡喜，便隨心而去。我以千年術(shù)法換一絲殘魂，能得見你，已是足夠?！北г律斐鍪州p撫著長懷的面龐，她靈力微弱雙手冰涼，而長懷卻暖如朝陽，她講這話，雖笑著，可臉上的淚卻如雨下。

    “母親，母親，你別走，這天地間，唯你與我血脈緊聯(lián)?！遍L懷抓住母親的手，他聲音發(fā)著顫，卻緊緊抓著母親的手，可那雙手卻越來越?jīng)觥?/br>
    “我是太陰星主，會化為星宿的光輝，我永遠(yuǎn)都在看著你，你抬頭也能瞧見我?！北г滦χ蜃约旱膬鹤?，那曾經(jīng)在襁褓里啼哭不止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比自己高了，卻還淚流不止。

    抱月伸手替長懷擦眼淚，長懷緊緊捏著母親的手，卻看著母親在燭光下緩緩散為點點星辰，星辰隨風(fēng)耳動，長懷追著跑到屋外，只見星光點點飛到沉墨色的夜中，融入到群星璀璨的銀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