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凌子宵
凌子宵端著冷卻的水盆緩緩地走出了寢宮。 很多年前,他曾不知道多少次像這般走出沈檀深的殿門,隨后一個人停留在宮殿門口,拖下一道孤寂又清冷的影子。 或許所有人都會覺得,他能成為沈檀深的入門弟子,是在當年那場同門欺辱中因禍得福。 可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那一切都是他費盡心思才得到的。 沒人知道,那些謠言是他散布出去的。 那些愚蠢又自恃清高的仙門子弟又怎么會容忍一個出身低賤又資質(zhì)平平的少年占據(jù)掌門門下大弟子的位置。 只是一點點謠言便讓他們妒火中燒,氣急敗壞,不僅私下里圍堵他,對他威脅辱罵,甚至拳打腳踢,生怕他真如謠言所說般被沈檀深收為弟子。 被揍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甚至嘴角咳出鮮血來,他都只是抱緊頭沒有反抗,等那些人走后,他才從地上爬起來,將身上被虐打的痕跡收拾得一干二凈。 隨后裝作不經(jīng)意間在男人面前露出一些馬腳,等待男人發(fā)現(xiàn)不對,過來詢問時卻刻意什么也不說,只是告訴男人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于是,摔了一跤又一跤,男人也起了疑心。 他算好時機,特意讓人通知那些仙門子弟自己會出門的消息,明知道男人尾隨在他身后,他卻假裝不知道,獨自一人前往。 直到他被那些人推搡著摔倒在地上,親眼目睹了他受人欺凌的場景,男人勃然大怒,狠狠懲罰了那些驚慌失措的仙門子弟,當場就收了他做弟子。 事情已成定局,哪怕有人不滿也沒有反對,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 凌子宵躺在男人的床上,看著男人親自為他療傷時,他想,天賦異稟又如何,仙門子弟又如何,事實是他凌子宵成了沈檀深收的第一個弟子。 他出生在勾欄,被送至生父府上時,身上還未洗凈殘留的胎血。 名義上是府上一個姨娘生下的庶子,收養(yǎng)在夫人膝下,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官妓生下的孽種,下人們從未把他當成少爺來看待,總是陰陽怪氣地克扣他的衣食用度。 生父妻妾成群,對他不管不問,而生不出嫡子的夫人總會在和自己丈夫爭吵后將怒火發(fā)泄在他的身上。 盡管被責罰打罵,夫人卻還是給他找了教書先生。 先生教導他四書五經(jīng),禮義廉恥,可他學好了功課,也不過是夫人為了讓他討他生父歡喜,以博寵愛罷了。 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他所思所想,而他又過慧早聰,再經(jīng)歷了內(nèi)院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早早便失去了一個孩童該有的天真和爛漫。 凌子宵只覺得這種生活就像是被困在腐臭惡爛的泥潭里,永不見天日。 直到后來人間妖邪四起,濫殺無辜,哀鴻遍野,百姓苦不堪言,流離失所,仙門各派都來了人鎮(zhèn)壓妖邪,他所在的地方也受到妖邪襲擊,死傷最為慘重,恰好是沈檀深帶領(lǐng)三清門弟子下來平定禍亂。 明明危機四伏,妖邪作祟,男人卻游刃有余地解決了一切,甚至為了答謝他機智地引開一只妖邪,救了一個女孩的性命,男人特意為他買下了一堆東西,有糖葫蘆、小泥人、還有一個格外可愛的白釉陶瓷小馬,還親自護送他回家。 可剛剛還在男人面前笑臉相迎,感恩戴德的生父和夫人卻在男人走后一巴掌甩在他臉上,還狠狠推搡了他一把,男人送給他的所有小玩意都被打落在地。 白釉陶瓷做的可愛小馬應(yīng)聲而碎,接踵而來的是鋪天滿地的責罵聲。 其中有一句便是罵他是個不聽話的雜種,會招來妖邪。 凌子宵一直盯著被打落在地的小玩意們,一言不發(fā)。 地上殘留著幾塊碎掉的白色瓷片,破損的小泥人,還有男人給他買的糖葫蘆,一層晶瑩剔透的冰糖包裹著紅艷的山楂,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嘗上一口它的甜味,就這樣掉落在地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 他們似乎很滿意他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倒也沒有怎么為難他,過了會便丟下他走了。 凌子宵俯下身,拾起了被弄臟的冰糖葫蘆,在還沒有弄臟的地方咬上一口。 薄脆的冰糖外殼融化在了他的嘴里,很甜,甜到膩人。 他想,既然他們都說他會招來妖邪,那他就如他們所愿,招來吧。 男人找到他的時候,凌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死了,死得干干凈凈。 男人很自責,以為是自己的緣故才導致妖邪反撲得如此,害得他家破人亡。 可凌子宵卻頂著蒼白、沾染血跡的臉看著沈檀深。 他道:“我已無家可歸,仙長可否能收留我?” 男人蹲下身,將他抱在了懷里。 “好?!?/br> 隨后男人帶他回了三清門。 他也從而得知,男人的弱點便是心軟。 跟著沈檀深后,他小小年紀卻游刃有余地能夠處理好很多細碎繁瑣的事情,對男人親力親為,事無巨細,男人對他很信任,也對他毫無掩瞞。 他步步為營,終于成了離男人最親近的人。 直到三清門三年一次的弟子選拔大會到來,按照三清門的門規(guī),掌門可從這批新入門弟子中選取天資最好的弟子收入門下。 他的局也隨之布下。 畢竟他付出這么多心血可不是為了眼睜睜看著別人搶走男人身邊這個位置的。 后來還發(fā)生了很多很多事情,那是凌子宵一生中最為快樂的回憶。 男人精心挑選適合他的功法,會指導他修煉,會稱贊他的廚藝,會帶他一起去平定禍亂,會想方設(shè)法,為他修改天生的資質(zhì)平平。 男人累了,便會靠在他的肩上休息,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男人曾說過,他一直不愿意收徒的原因是自己沒有當過師父,不知道該如何去當一個好師父。 可凌子宵卻覺得,男人做得很好,是天下最好的師尊。 他和男人相處起來更像是忘年之交,以至于,他為了不讓男人同女子結(jié)為道侶,一手促成男人為修大道,舍棄情愛的結(jié)果。 盡管那個時候,沈檀深只是詢問了他一下意見。 而他嘴上說的都是為了天下蒼生,卻滿身私心雜念。 再出關(guān)時,沈檀深踏入大乘漸臻之境,再無七情六欲。 凌子宵一直以為,沒有七情六欲,沈檀深便不會愛上任何女人,也不會再收任何人為徒。 可他想錯了,很快男人便接二連三地收了其他人為徒。 先是花陵,后是葉星闌。 可這兩個人在他眼里,輕而易舉便能解決。 花陵和葉星闌一直不合,只需要他悄無聲息地埋下導火索,終有一天,他們會自相殘殺。 若不是某次沈檀深帶他們?nèi)ト碎g圍剿妖魔,這兩個不順眼的小師弟像是知道他法力低,主動將他護在身后。 見自己被兩個年幼的師弟保護,凌子宵想起男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會喜歡他們的,子宵。” 凌子宵便收回了手中策劃到一半的計劃,選擇了慢慢接受這一切。 生活中雖然花陵和葉星闌的存在讓他不喜,可偶爾有些小打小鬧,他也覺得挺好的。 男人一直很公平,像是因為沒有七情六欲,對任何事情都一視同仁,對他格外器重。 凌子宵想,如果男人能夠一直這樣不偏不倚,就算有花陵、葉星闌的存在也無妨。 直到“沈檀深”折斷葉星闌的龍角,把葉星闌煉制成妖獸的事情被曝光。 那天夜里,是凌子宵在看守這落網(wǎng)被抓住的男人。 男人被束縛在房間里,躺在床上,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突然睜開眼睛,打破了沉默的氛圍,他望著凌子宵道:“子宵,你真覺得我是被奪舍了嗎? 凌子宵未曾回應(yīng)。 男人把過往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所有人都知道,奪舍者是不可能有被奪舍人的記憶。 凌子宵凝視了沈檀深很久,他才邁開步伐,走來到男人身邊。 他扶起男人,讓男人舒適地靠在他的身上,道:“那師尊……為何要做出這般事情?” 男人靠在凌子宵身上,很是舒坦,以至于他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和jian詐,頗為這樣欺騙到了凌子宵而感到自滿,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落在遠處的銅鏡中被凌子宵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哼了哼道:“那自然是我的任務(wù),不需要你來問這么多?!?/br> 凌子宵靜靜聽著男人自露馬腳的話語,原來是“任務(wù)”。 緊接著“沈檀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撐起身子,看著凌子宵的目光也變得古怪起來。 他道:“凌子宵,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和我或許是一類人?!?/br> 凌子宵溫順地低下頭給男人松開了鎖鏈。 他想,不,師尊恐怕永遠都不會和他是同一類人。 隨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了起來。 “花陵近日同他未婚妻有書信來往?!?/br> 花陵被男人丟下了萬魔窟,凌子宵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懸崖附近,他看到了男人所做的一切,崖上的風吹動他和男人身上的衣料,隨后男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個贊許的笑臉,對他道:“做得好,子宵?!?/br> 男人似乎太過于開心,竟是對他不設(shè)防道:“花陵黑化,我的任務(wù)總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他死不死已經(jīng)無所謂了?!?/br> 凌子宵并沒有說話,等男人走了后,他闖入了萬魔窟,將花陵救了出來,安置在了人間。 花陵一雙眼瞎了,整個人失了神智卻抓著他的手死死的:“凌子宵!我被他毀了!都是沈檀深干的,你要幫我殺了他,一定要幫我殺了他……不,不,你打不過他,你別去,別回去見沈檀深,別去見他!” 凌子宵想,他好羨慕不知情的花陵。 毫不留情地掙脫花陵的手,他淡淡留下一句保重給花陵。 “沈檀深”被他引到碧落黃泉,被困到他精心設(shè)置的陣法里。 “凌子宵,我真沒想到你也會算計我?我可是你師尊!” 不,你不是。 “不過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像你這么樣的窩囊廢,又有什么資格做我沈檀深的徒弟?你敢逼我到這種地步,今日我不僅要殺了你,我還要將你逐出師門,凌子宵——” 明明知道眼前披著男人皮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沈檀深,可凌子宵聽到這樣的話卻依舊掩蓋不住心臟深處的疼痛。 他低下頭,看著被貫穿的胸口,想著這可能是聽雪劍弄疼的吧。 鮮血滴落在他早就畫好的陣法上,需要獻祭生命和血rou才能啟動的招魂術(shù),將男人束縛在了一起。 “啊啊啊啊你做了什么?!凌子宵?。 ?/br> 男人承受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抱著頭,惡狠狠地看著凌子宵。 他做了什么? 他想,如果用命能把男人換回來,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男人沒有回來,那……就讓花陵為男人陪葬吧。 “啊啊啊?。∧闼麐尵瓜氚焉蛱瓷畹幕昶墙o召回來!” 男人疼得面目猙獰,聲音扭曲卻帶著報復道:“哈哈哈簡直是癡心妄想,在我進入沈檀深的身體后,他就已經(jīng)死了?。 ?/br> 凌子宵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捂住胸口的手在陣法的吞噬下血rou消散,露出一只白骨構(gòu)成的手,被鮮血渲染成紅色。 凌子宵并沒有抱很大希望,他頗為不甘心,兇神惡煞的男人暴怒,掙脫陣法的束縛,朝他走過來。 “既然你為了這個破陣法獻祭了性命,我也完成不了任務(wù)了,去死吧,狗東西!” 聽雪劍落下,天旋地轉(zhuǎn),他視線被自己的鮮血徹底籠罩,所有血rou皆滋養(yǎng)了遍地彼岸花,化為一具白骨躺在了黃泉碧落里。 他想,好可惜啊。 為什么以前不好好珍惜和男人相處的時間…… 為什么,他連男人被人奪舍了都不知道…… ………… 不知多久后,他從無邊黑暗中醒了過來,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 沒有任何感情的自己,連一身被招魂術(shù)吞噬干凈的血rou也恢復了。 他只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像是做了一個夢,又像是什么也沒有夢到。 在夢里,他隱約記得那人一直在幫他,在做重塑他血rou之軀和融合魂魄的事情,那人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有悲傷的也有喜悅,他因為還在睡夢中,聽得不是很清楚。 直到那人臨走前在他耳邊說,來昆侖山找我吧。 他只記得這件事了。 可三清門更快地找到他,得知他成了方外之人,眾人推他上了掌門之位。 成為魔尊的花陵也找上了他,說是要和他聯(lián)手對付沈檀深。 他答應(yīng)了。 他以為他的招魂術(shù)沒有起到作用,男人依舊還是那個心腸歹毒之人。 誤以為將惡貫滿盈的男人關(guān)進小天地后,他任花陵折磨男人,只身前往昆侖山,赴一場虛無之約。 直到他對那個昆侖神子起疑,陰差陽錯之下提前拿到了男人留下的聽雪劍,也知曉了血淋淋的真相。 凌子宵闔上眼眸,不讓自己再被那些凌亂的思緒干擾,他踱步走向偏殿的小廚房,站在門口卻是看到花陵如他剛剛離開那般,一直守在藥罐旁邊。 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男人捂著漲疼的胸口,帶著滿身愛欲痕跡,流著淚,蜷縮在床頭戰(zhàn)栗不安的樣子。 凌子宵想,憑什么? 見他回來,花陵的目光看過來,迫不及待地問道:“沈檀深醒了?” 凌子宵點點頭,他靜靜地把花陵那眉眼露出不經(jīng)掩飾的喜悅收入眼底,隨后他走過去,彎下身從鍋中舀出一小碗白粥,低垂的眸光里幽暗深邃,見不到一絲光。 他道:“既然藥已經(jīng)熬好了,花陵,那就由你親自送過去給師尊喝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