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應(yīng)急燈慢慢暗下去，直到宿舍重回一片黑暗蘇展才合上書。他摸到桌上的火機，給自己點了根煙。沉默的深夜讓人很想與人交談，蘇展手指一按便打給了曲焦。

    “怎么了？”曲焦接得很快，聲音里毫無懶意，看來也還沒睡。

    “宿舍停電了，聽說電纜被人挖斷了，要修好估計得一個星期。沒法復(fù)習(xí)了……”

    “你等我?！?/br>
    “嘟嘟嘟……”蘇展看著突然暗下去的手機，覺得莫名其妙，這是要我等什么，等他回電話？他回想自己跟曲焦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不僅無憂無慮，語帶抱怨和委屈，像一條被雨淋濕的狗，像另一個他。

    這算什么，戀愛的酸臭味？

    不得而知。

    但喜歡的確會讓人失控，不然他怎么敢向曲焦提出那種無理的要求。曲焦遞鑰匙給他的那一刻，蘇展知道自己完了，他徹底陷進(jìn)去了。

    ……

    蘇展放任思緒隨著月光飄到天邊時，宿舍門被敲響了。

    “咚、咚、咚?！奔贝俚毓?jié)奏在門上叩響。

    “這么晚了，誰??？”蘇展攏攏外套走過去打開門，隨著深夜的寒風(fēng)一起卷進(jìn)他懷里的是一個兜頭帶著衛(wèi)衣帽子的身影，黑暗淹沒了他的輪廓，但當(dāng)他冰涼的鼻尖擦過自己的嘴唇時，蘇展立刻認(rèn)出了來人。

    “你怎么來了？還穿得這么少?！币呀?jīng)接近深冬曲焦還只穿著件衛(wèi)衣，難怪體溫這么低。

    曲焦被蘇展在他后腰的摩挲弄得有點癢，正想后退，腰間的手臂突然收緊了，將他圈在懷里，蘇展低沉的聲線在耳邊炸開，“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

    “我來接你，去我家住幾天?！?/br>
    “去你家？”

    “你不是說這個星期宿舍都沒電嗎？去我家吧，可以安心學(xué)習(xí)?！?/br>
    ?“可是我明天早八。”

    “我送你?！?/br>
    “可是我這個星期都是早八?！?/br>
    “我都送你?！薄∏谷滩蛔√峙牧伺乃念^頂，對方表現(xiàn)得異常溫順。

    出門前蘇展把自己的棒球外套披在曲焦身上，“穿上吧，外面太冷?！?/br>
    “你大晚上嘀嘀咕咕什么呢，干嘛去?。俊币驗橥ｋ娫缇蜕洗菜X的張宇杰從床上坐起來，就看到蘇展拿著背包要出門，身旁還站著個人。

    “我男朋友來接我了，你自己在這沒電的宿舍呆著吧?！碧K展嘴里炫耀著，大手卻將曲焦的臉按在胸前，確保對方不會看到。

    “切，就你牛逼。趕緊滾吧?！泵院膹堄罱軟]來得及細(xì)想蘇展什么時候有男朋友了，人已經(jīng)關(guān)上宿舍門離開了。

    乘著夜色，兩人囂張地在無人的校園里十指相扣，就連地上的影子也跟著親密起來。

    蘇展高高舉起兩人牽著的手，“你看，我們這樣像不像一對兒？”

    曲焦握緊蘇展的手，在黑暗中輕輕點頭。

    ……

    轎車飛馳在無人的沿海公路上，副駕上的蘇展這才有空打量曲焦。他下半身穿著一條黑色的睡褲，衛(wèi)衣脖子處也漏出一片黑色的睡衣領(lǐng)子，看來確實是匆忙間套了件衣服就出門了。為什么這么著急？就因為我說宿舍停電了？

    曲焦就沒這么悠閑了，他皺著眉，嘴巴緊緊抿著，注意力全在開車上。來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路邊的石墩，還好只是剮蹭了一下，沒什么大事，回去的路上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以他的情況本來不該晚上還開車，但宿舍停電實在是一個絕佳的理由，一個他能把蘇展接到自己家的絕佳理由。

    “能不能在這里停一下……”蘇展話還沒說完，曲焦下意識猛地一踩剎車，蘇展被慣性一帶，人差點彈到玻璃上。

    “學(xué)長，你要是不想停車，可以不停。也不用這么狠吧?！碧K展揉了揉自己被安全帶勒疼的肋骨，疼得直咧嘴。

    “抱歉，我不常開車，技術(shù)不太好?！?/br>
    “可不能這么妄自菲薄啊學(xué)長，你技術(shù)好得很?！碧K展笑著湊過去親了親曲焦的嘴角，“我想下去看看海，去嗎？”

    來S市好幾年了，蘇展從沒在這個時間這個角度看過海。不同于白天熱情美麗的海，夜晚的海是團洶涌的墨，張牙舞爪地撒潑，肆意擴展著自己的領(lǐng)域，將腥臭的汁水濺得到處都是。蘇展想了想，還是從包里拿出相機，跨步走進(jìn)了沙灘。

    曲焦看著蘇展消失在逐漸加深的黑暗中，一下子慌了。他有夜盲癥，所以開車的時候才格外專注，現(xiàn)在面對眼前這塊幕天席地的黑，他手足無措到有些暈眩。

    “蘇展！蘇展！”曲焦無助地呼喊著。

    “怎么啦？”蘇展終于發(fā)現(xiàn)人沒跟上來，折回來了。

    “我、我看不見?！鼻股焓置魈K展聲音的來源地。當(dāng)五感中的其中一感被剝奪，其他四感便敏銳起來，他需要立刻摸到蘇展，聽到蘇展，聞到蘇展。

    “在呢。”蘇展?fàn)科鹚氖?，將他兩只手放在自己臉上。曲焦摸到對方直挺的鼻梁和柔軟的嘴唇，僵硬的身體才稍微放松下來。

    “你怎么突然看不見了？眼睛不舒服？”

    “我有夜盲癥?！鼻固拱椎?，“現(xiàn)在這個情況，我不太看得清?！?/br>
    “怎么不早說。你有夜盲癥你怎么開車來的？”蘇展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所在，語氣嚴(yán)肅了起來。

    “不嚴(yán)重。只是晚上開車的時候要注意些?！?/br>
    “等下我來開?！碧K展拉著曲焦慢慢走到沙灘上，“等我會兒，我很快完事?！?/br>
    兩人并肩站在柔軟的沙灘上，蘇展的手沒空，曲焦就死死拽著他衣服的下擺，正在擺弄相機的蘇展有些好笑，“輕點吧學(xué)長，我衣服要被你拽變形了?！?/br>
    “你弄完了嗎？”曲焦聽到蘇展的調(diào)侃反而拽得更緊了。

    “很快，我拍幾張照片。”蘇展打開相機快速測起光來，一番調(diào)試之后對著海拍了起來。

    “你在拍照？”閃光燈像閃電一樣劈開夜空，讓曲焦短暫的復(fù)明。他得以在間隙看到拍打海岸的洶涌潮水，黑的海，白的浪，翻騰沖刷；看到蘇展漆黑的眸子，專注的側(cè)臉，性感得無以加復(fù)。

    “你喜歡拍照？”

    “嗯，雖然很久沒拍了……”蘇展對著海面按了幾張，看曲焦一副夜臨深淵的緊張模樣，突然玩心大發(fā)，“學(xué)長，我去旁邊拍兩張照?！?/br>
    “別……”曲焦拽住蘇展的胳膊，堅決不同意。

    “你拿著這個。”蘇展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圓筒形的金屬制品，遞給曲焦。

    “手電筒？你怎么會有這個。”曲焦摸到開關(guān)，往上一推，腳邊便出現(xiàn)一塊圓形的光斑，他手臂一晃，便看到站在幾步之外的蘇展，他被海風(fēng)吹亂了發(fā)型，正肆意地笑著。

    “宿舍不是停電嘛，我一直揣著?！?/br>
    “那你剛剛怎么不拿出來，我現(xiàn)在能看見了，你去拍照吧?！?/br>
    “你看著我?！碧K展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你在哪兒？”曲焦舉起手電筒朝前方掃去，蘇展在光柱搖到眼前時按下了快門，閃光燈再次劃破夜空，蘇展?jié)M意地看著相機里的照片。

    “現(xiàn)在把衣服脫了。”

    曲焦從手電筒里觀測站在遠(yuǎn)處的蘇展，比平時蒼白了好幾度，像個瀕死的血族，眼里的饑渴藏也藏不住。

    曲焦沒有問，只把手電筒放在腳邊就開始脫衣服。先是棒球外套，然后是衛(wèi)衣，當(dāng)他把睡衣的扣子解到第三顆時被蘇展叫停了。

    “可以了，現(xiàn)在用手電筒照亮你覺得自己最好看的部位。”蘇展用聲音引導(dǎo)著。

    看著手電筒的光照在手上，像盛了一手月光，曲焦思考片刻，將手電筒抵在了太陽xue上，手電筒漏出的光將他眼角鍍上銀邊。狂風(fēng)吹起他的頭發(fā)，吹亂他的睡衣，大片胸膛被夜色襯得近乎透明。

    兵敗如山倒的落魄、安然赴死的灑脫、懷才不遇、壯志難酬、詩人、俠客、圣潔的殺手、墮落的天使、殘缺、爛漫。

    蘇展從曲焦身上看到太多矛盾和瑰麗，腎上腺素急劇增高，他覺得自己興奮了起來，按下快門的手有些發(fā)抖，遠(yuǎn)處的曲焦也被盯得興奮了——從來沒有人如此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只看著他。

    沒拍幾張?zhí)K展就把人拉到車上，壓在后座上狠狠干了一場。

    “你怎么這么會勾引人，嗯？”蘇展抱著曲焦，頭埋在他胸前吸著。

    “嗚……嗯……”剛剛經(jīng)歷高潮的曲焦十分敏感，奶頭被人含著，腰也忍不住動起來。

    “別磨了，你是不是還想來第二次？”蘇展掐住對方的臀rou，心口不一地埋在曲焦胸前又舔又咬。

    “我能不能看看剛剛的照片？”曲焦決定還是得轉(zhuǎn)移一下蘇展的注意力，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照片讓蘇展興奮成這樣。

    蘇展這才抬起頭，把人從腿上抱下來，又將相機遞給他。曲焦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相機，又看了看蘇展。蘇展長臂一伸，從曲焦后背繞到他身前，將照片展示給他看。

    蘇展最喜歡的幾張，一張是曲焦尋找自己的時候，黑暗的海岸上亮起一道光，看起來像燈塔，其實是它在尋找自己的燈塔。那條筆直的銀色的線看起來是方向，其實它也在尋找它的方向。

    一張是曲焦脫衣服時，手電筒放在腳邊，光像水一樣淹過他的腳踝，纖細(xì)的腳趾因為寒冷緊緊蜷縮著。不小心踩碎了月光，不經(jīng)意踏入了銀河。

    最后是他最喜歡的，曲焦舉著手電筒，將它抵在自己太陽xue的樣子。

    “我不是說照亮你覺得你最好看的地方嗎，你這姿勢什么意思？”

    “我最好看的地方是我的腦子?！?/br>
    “奶子？”沒想到曲焦會這么認(rèn)真，蘇展忍不住把話題帶歪。

    “腦子?！鼻褂职衍囬_回正道，“沒聽說過嗎，‘brainy　is　the　new　sexy’?！?/br>
    蘇展忍著笑意頻頻點頭，“是是是，可惜你這么正經(jīng)的解釋，我心里那些意境就都破碎了。”

    “我讓你幻滅了？”曲焦有些緊張，轉(zhuǎn)頭盯著蘇展。

    “你把我可愛到了?！碧K展忍不住笑得眼睛都彎了，“不過我調(diào)相機的時候你用手電筒一閃一閃地在照什么？差點被你閃瞎了?！?/br>
    “你懂摩斯密碼嗎？”曲焦說得很輕。

    “什么？”

    “沒什么?！?/br>
    .　.－..?。?..－　.　..－我用手電筒打的是我的心里話，開不了口的心里話。

    “我能看看之前的照片嗎？”

    蘇展點點頭，大方地將相機遞給他。曲焦指尖在按鍵上劃過，蘇展走過的街道，路過的咖啡廳，參觀過的展覽，游覽過的景色一一印入眼簾，他錯過了這么多，未來似乎也仍會錯過。曲焦嘆了口氣，突然劃到幾張人像，都是同一個優(yōu)雅的中年婦女，她是圓臉，較短的下顎線讓她看起來更顯年輕，長發(fā)披肩，每張照片里她都在笑，眼睛彎彎的，嘴角是溫柔的弧度。要不是她臉上那幾道細(xì)紋，曲焦都不會認(rèn)為她是一個中年人。

    “這位是？”

    “我mama。”

    “阿姨很好看。”曲焦由衷地贊美。

    “謝謝，不過她已經(jīng)不在了?！?/br>
    “抱歉?！?/br>
    抱歉沒能跟你經(jīng)歷這一切，抱歉沒能在你最艱難的時刻站在你身邊，抱歉我明明知道這些事，還提起……

    蘇展搖搖頭，把相機里的第一張照片調(diào)出來給曲焦看，“我第一次見到相機是小時候跟mama去照相館拍照，我當(dāng)時就覺得相機實在太神奇了，咔嚓一聲就能定格mama那么好看的笑容，膠片一洗就能永遠(yuǎn)留住那些重要的瞬間。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生子……它濃縮了人的一生，就算人們已經(jīng)忘記，照片卻永遠(yuǎn)替你記著。

    mama知道我喜歡拍照，但卻一直沒能力給我買一臺相機。后來還是外婆從家里翻出一臺老式的膠卷相機給我。我當(dāng)時年紀(jì)小，不知道要放膠卷才能拍出照片，也不知道洗照片，甚至不知道那臺相機到底能不能正常使用，只是每天享受從取景器里看世界，享受按下每一次快門的瞬間。

    在我十六歲生日時，我媽給我買了一部相機，就是我手上這臺。我當(dāng)時在家里給她拍了張照片，就是這張?！?/br>
    “那你這幾年怎么沒再拍照了？”曲焦注意到除了今晚拍的照片，之前那些已經(jīng)起碼是四年之前拍的。

    “后來……”蘇展眨了眨眼，“后來她不在了，就沒心思拍了。”

    曲焦放下相機，貼過去親親蘇展的眼角，“沒事了，都過去了。”

    “嗯?！碧K展轉(zhuǎn)身，捧起曲焦的臉狠狠吻了上去。

    “她去世的時候，靈堂上擺的就是這張我給她拍的照片，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她親自選的，她很喜歡。但是我不喜歡了，不再喜歡攝影了。我原本以為照片都是彩色的，卻忘了它同樣可以變成黑白，它不僅可以記錄歡樂，也可以重播痛楚。”

    曲焦握緊他的手，眼睛望著車窗外洶涌的黑暗，“快樂和痛苦就像海浪，來來回回，人就像沙灘上的沙子，能夠承受的人就會留在原地，承受不住的就會被那些情緒左右，搖搖擺擺，最后融化在情緒的海洋里?！?/br>
    “學(xué)長你有時真不像學(xué)金融的，倒像個學(xué)哲學(xué)的。”

    “因為我也有搖擺的時候，總得想些自救的法子?！?/br>
    “自救的法子是看書？果然很注重腦子的性感程度?！?/br>
    “瞎說什么呢?！鼻箣尚叩卦谔K展胸口錘了一圈。

    “所以學(xué)長已經(jīng)成為了能承受任何事情，不被情緒左右的人了？”

    “應(yīng)該吧?！?/br>
    “那就……”蘇展將人擺成趴在后座的姿勢，曲焦還沒來得及拒絕，他那紅腫的后xue就被巨物插入了，“看看你能不能承受這個……”

    嚴(yán)冬深夜，沿海公路兩旁的大樹被肆虐的海風(fēng)刮得東搖西擺，那輛停了很久的轎車有節(jié)奏的震動著，起霧的車窗印出兩個不完整的手印，像極了沉迷情欲的信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