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再次見到蘇展是在曲焦高三的暑假，他正坐在父親辦公室的隔間查看曲氏的報表，曲氏的法律顧問蘇項敲響了曲建輝辦公室的大門，身后跟著一個人。

    隔著一道屏風的曲焦原本毫不在意，直到他聽到那個在夢中念叨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

    蘇項主動介紹道，“曲總，這個是我弟弟。蘇展，這位就是曲氏集團的總裁，曲建輝先生。”

    低沉的嗓音穿過夢境落在耳邊，“曲總，您好?！?/br>
    “怎么這么見外，叫伯父就行啦?！?/br>
    “伯父，您好?！?/br>
    “老蘇真是有福啊，恭喜你又多了個一表人才的弟弟?！?/br>
    “哪里，這小子剛回來幾個月，還什么都不懂呢。他要是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還請您替父親多多管教他。其實這次冒昧帶他上來，主要是有件小事想請您幫忙……”

    曲焦透過屏風的縫隙，在那一隅里看到了日夜幻想的人。他沒了鋒利的寸頭，取而代之的是遮住眼睛的劉海。穿著白襯衫，扣子工整地扣到最上面一顆，他兩手端正地放在腿上，下頜微收，一副恭敬順從的模樣。

    與記憶里的放浪形骸大相徑庭……

    外面的蘇展嘴角乖巧地上揚，他回答問題的語氣禮貌規(guī)整。

    記憶里的蘇展總是歪嘴笑，帶著嘲弄的意味，他說話的語氣別說禮貌根本惡劣至極，一開口不是嘲諷就是輕蔑。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同一個人？也是，酒保蘇展跟蘇家的私生子蘇展，會是同一個人嗎？

    但，這眉毛，這鼻梁，這嘴唇，這喉結(jié)，這手指，他在幻想里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又怎么會錯？

    直到曲焦看到他眉宇間籠罩的陰霾，他原本開闊的肩膀有些縮瑟，他原本直挺的脊背微微彎曲，就像被生活的大錘捶了一次又一次，讓他變得畏縮，讓他變得乖巧，不再自由如風。

    他不認識蘇展，但他希望蘇展一直瀟灑地活下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肆意鬧騰著、任性地闖著禍，不管后果，不理明天。

    他希望蘇展能這樣活著，他需要蘇展這樣活著。

    就在曲焦胡思亂想著的時候，蘇展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望向屏風。曲焦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捂著嘴往后退了半步，他注意到蘇展的視線是往下的，他的視線好想落在屏風下露出的自己的腳上。

    曲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黑色棉質(zhì)襪子外是一雙黑色綁帶皮鞋，很普通，但也沒出錯。曲焦難耐地動了動腳，兩腳并攏，忍不住夾緊了腿。

    蘇展的視線隨著他的動作移動，他果然在看我。是看我的腳。

    那雙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睛掃射著我，帶著審判的意味，指責我的傲慢，我的自以為是，指責我對他強加的設(shè)定。

    他是不是看出了我在偷窺他，是不是看出我因為他的視線硬了，是不是看出了，我是個變態(tài)……

    曲焦咬緊唇，兩腿交叉磨蹭著那根半硬的roubang，就在他幾乎忍不住的時候，蘇展站起來說要去一下洗手間。

    因為他的退出，房間的熱度驟降，曲焦捂住自己發(fā)紅的臉蛋，從后門偷偷溜去了洗手間。

    ……

    等曲焦從洗手間回來時，兩人都已不在辦公室，他從隔間走到父親辦公桌前。

    “父親，我希望你能答應(yīng)蘇項的請求?！?/br>
    曲建輝從文件堆里抬了抬眼，“我是不是說過，在公司要叫我曲總?！?/br>
    “是，曲總?！?/br>
    “怎么，蘇項給了你什么好處？你居然會幫他說話?！?/br>
    “沒有，我跟他不熟。我只是覺得讓他弟弟轉(zhuǎn)來我們高中這點小事，您作為校董在董事會上說一聲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難事?！?/br>
    “不是什么難事？”曲建輝將簽文件的鋼筆放下，“你知不知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等價交換。他蘇項不過是我曲氏的一個員工，我?guī)退@個忙是不難，但作為交換，他能給我什么？這點道理都不懂，曲氏以后怎么交給你?！?/br>
    “他不是說城郊那個溫泉度假村的項目，他能幫忙牽線?！?/br>
    “哼，我需要他幫我牽線？他蘇項那點人脈，能跟我們曲氏比？”

    曲焦低著頭，不敢反駁。

    “曲家家規(guī)第三十六條是什么？”

    “輕聽發(fā)言，安知非人之譖訴?當忍耐三思?！?/br>
    “知道還不把戒尺拿來?！鼻ㄝx松松領(lǐng)帶，從皮座椅上站起來，在低眉順目的曲焦面前投下一大片陰影。

    “是?！鼻箯母糸g把戒尺取來，雙手舉過頭頂遞給曲建輝。

    “趴下?！?/br>
    曲焦面朝曲焦輝趴下，剛將領(lǐng)帶卷起來咬在齒間，戒尺便毫不留情地打在背上。

    “曲焦啊曲焦，你都幾歲了，怎么還這么單純，別人隨便說兩句，甚至連個好處都沒給你，你就倒貼著幫人說好話，你這樣我以后怎么把曲氏交給你？

    還有老蘇那個清高的家伙，要是他親自來求我，我還會考慮考慮?，F(xiàn)在叫個小輩來算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曲建輝？當個檢察官就了不起了？媽的，不就是一群靠父母的富二代，憑什么看不起我，憑什么！”

    曲建輝梳得妥帖的背頭早已凌亂，兩片鏡片閃著寒光，他的嘴角緊緊抿著，手上的戒尺揮得越來越用力，早沒了平時儒雅穩(wěn)重的樣子。曲焦握緊雙拳趴在地上，承受著父親突如其來的暴怒。直到曲焦的白襯衣上現(xiàn)出道道血痕，曲建輝才將那把沾著點點猩紅的戒尺扔在地上。

    他抹了一把額前凌亂的發(fā)，試圖平復自己紊亂的呼吸，“這次我就答應(yīng)你的要求，下次可不會這么寵你了。你就是被你母親寵壞了，什么要求都敢提，真是慈母多敗兒。”

    “謝謝父親?！鼻雇鲁鼍o緊咬著的領(lǐng)帶，盡管疼得直抽氣，他仍挺直腰背跪坐起來。

    “進去把報表看完，下午下班前跟我匯報?！?/br>
    “是。”曲焦似乎對背上的傷毫無知覺，整理好襯衫的褶皺又端正地坐在隔間查看報表。直到曲建輝走出辦公室開會的那個瞬間，他才回復了感官知覺，疼得跌下了凳子，他嘴唇發(fā)白，牙齒止不住地顫抖，直到昏過去之前還記得將自己翻過來臉貼著地面，背后那些傷口可不能再碰到地板，疼，太疼了……

    但一想到能幫到蘇展，曲焦又高興起來。這讓人毫無期待的世界也因為與蘇展的這一絲脆弱的聯(lián)系變得讓人期待起來。明天會見到蘇展嗎？后天呢？未來呢？

    他早晚要把這只迷路的小狗收拾干凈，打扮漂亮，送回屬于他的世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