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44. 同學聚會定在周六晚上,簡年這天不放假,因此何明鋒是一個人在家。 梁醫(yī)生覺得這是一次解開心結的好機會,理由列舉了很多。最后見何明鋒不語,梁醫(yī)生嘆了口氣,表示決定權還是在何明鋒自己手里,不過梁醫(yī)生建議他為自己留一處“安全區(qū)”??梢允亲屗残牡囊患挛铮蚴撬銐蛞蕾囆湃蔚娜?。 反復思量后,何明鋒還是回復了蔣悅,卻沒有接受那個“安全區(qū)”的建議。這件事他早晚逃不掉,他犯下的罪也該他一個人去償,所以他騙簡年自己周六要回公司加班,打算獨自前往。 何明鋒提前兩個小時就抵達了聚會的飯店,他特地換上了一身黑風衣和白色高齡毛衣。頭發(fā)也特地抹了發(fā)膠??雌饋眍H為莊嚴肅穆。 蔣悅見到何明鋒很是高興,甚至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何明鋒禮貌地接受了,不過還是維持著紳士手。 蔣悅曾經和嚴梅很是要好。嚴梅出事后,她傷心欲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來上學,再回來人也消瘦不少。何明鋒無法想象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害死嚴梅的幫兇,是否會后悔此刻的擁抱。 其他人也對何明鋒非常感興趣的樣子,感嘆他和高中時期變化很大。 餐桌上滿滿當當的菜,大家講著高中時代成堆的試卷,老師反反復復的那些說教,還有情竇初開的那些趣事。 就好像那三年的時光真的就那么美好,陽光。沒有殘忍的孤立和欺凌,而從樓下絕望跳下的貧苦少女仿佛也不存在一般。 餐廳中的氣氛越是熱鬧,何明鋒的情緒越是壓抑,想要把隱瞞的那些事全盤托出的沖動也愈加強烈。他不得不借故離開。 在餐廳的后門點燃一支香煙,何明鋒心緒才略微平緩了一些。也許粉飾太平,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才是最好的選擇。包間里那些人大多和他一樣已經年過三十,有著穩(wěn)定的工作和美滿的家庭。既然他們都從當年的陰影走出來了,自己何必舊事重提,拉所有人再入地獄。該承受一切的只有他何明鋒一人。 想得太入神,何明鋒全然沒法發(fā)覺身后的悄悄靠近的身影。等他指間的香煙驚得落下時,已經被少年拽到了樓梯下的死角處,狠狠地吻住了嘴。 簡年嫉妒得快要發(fā)瘋了。為了保障他好好上學,何明鋒在他手機上按了定位,同理他也看得到何明鋒的位置。何明鋒說加班,他卻發(fā)現對方沒有回公司,而是去了一家酒店。簡年自覺不妙,就從學校翻墻出來一路追蹤。結果在包間門口睹見了何明鋒抱著他們在游樂園見到的那個女人,還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簡年的醋壇子一下子就打翻了,嗅起來空氣里都是酸味兒。 可他也不能像捉jian那樣沖進去把人帶走,畢竟名不正言不順。熱鍋螞蟻就這么貓在包間門口,暗中監(jiān)視。 飯廳里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何明鋒也在笑,他一向舉動得體,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與他干杯,調笑??墒呛喣陞s覺得何明鋒在中間看起來那么孤獨難過。 纏在一起親了好久一會兒。簡年含了一顆水果糖,現在何明鋒嘴里都是甜甜的草莓味。 而他的年年瞪圓了眼睛,望著他。何明鋒原本以為少年會控訴他的謊言,沒想到對方攔緊他的腰肢。 “跟我走吧?!?/br> 何明鋒覺得喉嚨發(fā)緊,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去哪兒?我同學們還等著我回去呢。” 簡年伸手撫平了何明鋒眉間的褶皺:“可是你在這兒待得很難受對嗎?雖然我不明白你打算做什么,如果不走的話,就讓我陪你一起吧。發(fā)生什么我都會站在你這邊?!?/br> 簡年就是那只總跟著何明鋒身后的雛鳥。只因為破殼后的一眼,就執(zhí)著地跟在對方后面,不管前面是什么都不管不顧地擋在何明鋒面前。 還挺像農村的大白鵝,年紀不大,脾氣不小,逮誰都敢懟。 想到這里何明鋒沒忍住笑出聲,他面前的年年很不服氣:“有什么好笑的。我不管,你就兩個選擇,跟我走或者帶我一起進去!” “知道啦,我會帶你進去的。他們沒說不準帶家屬?!?/br> 再次進門時,何明鋒徑直走到桌邊,拿起筷子敲了敲酒杯,待所有人停下動作,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時才開口。 “其實我今天來是來坦白的。有些事情在我心里埋了太多年,如今已經腐爛發(fā)臭。你們覺得我卑劣也好懦弱也罷,甚至覺得我該死都沒關系。今天我打算把一切都擺在明面上來,也算是對往事有個交代?!?/br> “嚴梅的死我必須擔一份責任。當時告密老師的人不是她,而是我。我反抗不過那些人,就偷偷告訴了班主任,希望他能阻止。結果你們也清楚,反而讓嚴梅陷入了無休止的霸凌。那時的我是個懦夫,沒勇氣站出來承認是我干的?!?/br> 說到這里何明鋒的聲音帶了些許哽咽,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簡年在身后輕輕扣住了他的左手,讓他有力量繼續(xù)下去。 “我只會當一個縮頭烏龜,勸她忍到畢業(yè)。她走的那天似乎還有話想和我說,可我還是假裝沒有看見?!?/br> “我說這些并不是想得到你們的原諒或者安慰。我只是覺得你們有知情權?!?/br> 何明鋒說完了,背過身去,等待著遲到了十多年的審判。 然而在簡年的視角里,在場的聽眾沒有憤怒,不解或是任何謾罵。以蔣悅為首,他們全部都站了起來,沉默地望著何明鋒,然后響起了雷霆般的掌聲。 “如果你有罪,那么我們都有罪?!笔Y悅輕輕拍了拍何明鋒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而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被困在了過去?!?/br> “嚴梅向我們都求救過。然而那個時候的我們都沒有能力去幫她脫離困境,只能當一個卑鄙的旁觀者。” “痛苦的不止是你一個人?!币慌酝χ【贫堑哪腥艘查_口,“我上了大學后,也常常做噩夢,夢見她在寒冬中掛在圍欄上,不停地哭訴?!?/br> 何明鋒很驚訝,他印象中這個男同學和嚴梅并沒有什么交際。 蔣悅再次接過話茬:“這就是我們定期舉辦同學聚會的原因。我們都深陷泥潭,一個人是走不出來的,只能報團取暖,嘗試彌補曾經的過錯。” 何明鋒這才明白為什么那天偶遇蔣悅,對方說大家都很期待見他原來是這個意思。除了他以外,這群人其實常年來會聚在一起,而他卻特立獨行地逃避與過去的那些人和事。 他無奈苦笑:“看來我一直都是錯的?!?/br> “沒有,至少你做對了一件事。”蔣悅目光灼灼,“幾年前校領導受賄案是你舉報的吧?” 何明鋒在進入職場后,和私企老板吃飯時,對方喝高了,稱自己兒子雖然成績一般但是拿到了重點大學的保送名額,主要原因給校領導送了幾十萬,騰了個名額出來。何明鋒一聽熟悉的名字,便默默在心底記下。費了好一番功夫,找了私家偵探,搜集齊了證據,舉報到教育部和紀委,成功送那名校領導吃了牢飯。那個老板兒子的保送自然也涼了。何明鋒一點不可憐他們。想必當年那條人命,校領導也沒有少收錢。 “我們受到了啟發(fā),覺得憑我們的微薄之力也能做些什么?!?/br> 根據蔣悅的意思,當年欺凌嚴梅那幾個有背景的家庭大多都像詛咒一般沒有好下場。開工廠的因為安全問題被人舉報關了門,資金鏈斷裂,負債累累。國企領導因為受賄,鋃鐺入獄。這些事情后面都有他們的努力。 蔣悅還說他們目前他們的目標是為嚴梅爭取到遲到的正義。讓當年那些企圖掩蓋真相的人付出相應的代價。同時想要澄清嚴梅是個從始至終都很堅強的女孩,她并非是因為學業(yè)壓力自殺,而是盡她的努力堅持到了最后一刻。 聽到這里何明鋒沒發(fā)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昔日的同學們依次上前與他擁抱。蔣悅是最后一個,她低聲告訴何明鋒,嚴梅最后其實是來向他道謝,謝謝他所做的一切。 何明鋒抬起了頭,淚眼模糊中隱約望見穿著校服年少的嚴梅站在同學對著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