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臺記事 四時
溫馨相處,無h 【驚蟄】 天邊的驚雷依稀閃了幾天,這幾日夜里的云都是厚重的,見不得半點月影星光。院里的老樹已經(jīng)長了大半新葉,清晨拉開門抬上頭一望,那天邊的微光就從樹影里穿插過來,白霜已經(jīng)化了,只有那蘊著霧氣的水珠還掛在上頭,邊緣尖上接著灑來的光,閃得人晃眼。 鳥兒的喳叫清脆透亮,從巷子深處層層減弱傳來街上,然后又淹沒在了趕早集的嘈雜人聲里。天回暖漸漸喚起生氣,再懶了一個冬天的人也動身起來,嫩柳隨風拂過來人的臉,風里還裹著淡淡的花香,想是附近又新長出了一片野花叢。 眼瞧著日子已經(jīng)入春了,但天色卻有些沉抑。謝必安早早就穿著新做的春衫出了門,腳下踩著的土是松軟的,淺草堪堪長到腳背,那飄逸的下擺才拂了一下就被沾濕。 街上的人潮涌動起來,像是一條條偶爾交匯的涓涓細流,在各自為事。謝必安帶著滿身的露水,發(fā)尾都染上濕氣,有些粘膩地隨著身形晃悠。小陣陣風過無痕,來得快去得也快,輕薄的外袍才翻飛了一下又蔫巴巴地垂了下去。街上的人聲漸漸吵鬧起來,謝必安側著身子避過人群,這四周耳旁的嘈雜似乎都與他無關。他步子輕快,眼瞼稍稍下垂,輕抿著嘴,嘴角是翹的,應是想到了些讓他心悅的事,閑庭信步一般的,大有一副“心遠地自偏”的味道。 他走著走著,驀地一個轉角,就消失在了眾人的大視野里。走進的是一條不寬不窄的巷子,依舊有零散的幾個人在里面走著,想來他們都喜靜,連說話都是附在旁人耳旁絮語的,這人靜下來,連風聲都隱隱外露。抬頭去看是一線天,身后街道的聲響也漸漸變得悠遠飄渺,仿佛身處夢中,但又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入了夢,還是他們沒醒。 謝必安走了幾步,就停在了一家小店門前,門口昏昏欲睡的小伙也就立刻打起了精神,他招呼著謝必安進門去,謝必安只擺擺手,微微揚聲朝店里喊了一句。掌柜的聞聲應了一句,窸窣一陣后拿著一長件還外裹著新布的物件出來了。謝必安接過后當場就把新布扯下,里面被包著的是一把油紙傘,傘面不知是怎么做的,黑底白銀暗紋便夠了,竟還在光照下恍惚閃著金黃的光,那傘上的花紋也是金黃的,與謝必安身上袍子的花紋如出一轍,傘中央繡著一條正盤旋吐著云霧的似龍又非龍的東西。 謝必安一手拿著傘柄,一手撫過還未打開的傘身,再又緩緩地將傘撐開,轉了幾圈收好,朝店家道了聲謝,付清銀兩后轉身走了。 風似乎變得大了些,特別是臨近巷口時,迎面就能感受到一股子往臉上吹的力道,謝必安瞇了瞇眼,走出巷子后還來不及感受“豁然開朗”,臉頰上就落了一滴細小的雨絲,那一絲雨太過輕小,只稍縱即逝一下就沒了,謝必安愣了一愣,抬頭去看天,那天邊不知何時游來的淺淡烏云已經(jīng)快要飄到頭頂了。 謝必安低下頭打開了傘,霎時間豆粒大的雨就打落了下來,街上人找傘的找傘,跑的跑,擺攤的也各個迅疾地收起來了。 天色是暗沉的,雨落得急,不太平坦的地上沒一會兒就出了水坑,稍有不慎踩下去就濺得一身水,即便是走在路上,那急促的雨也能自發(fā)地濺在衣擺上去。 街上也兀的靜了下來,吆喝聲散了,風聲也小了,只有那耳旁的雨在不停地下著,青草被雨打得折彎了腰,連個抬頭的空隙也沒有,只是一同在草尖凝聚出小小的水滴,再和大雨一起滴落融進松軟的土里。 謝必安本是想盡量避著水坑,不想讓身下沾濕太多,但那雨偏要可勁地往人身上湊,即便是打著傘也只是護住了大半上身。謝必安嘆了口氣,索性不管這些了,步伐也漸漸放開了些。 這雨是真猛,憋了幾天后乍地落下來,仿佛要把這幾天來憋的氣一起撒干凈似的,雨簾模糊了人的視線,望著不遠處都只能有個朦朧的輪廓,就連傳進耳里的聲響都被削弱,再怎么聲嘶力竭地喊出來,那傳進耳里也變得風輕云淡了。 譬如現(xiàn)在謝必安正走在街上,周圍幾乎沒什么人了,他的感官也跟著弱了些,走著走著還出神想起了些遙遠模糊的瑣事,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些什么,但到底是聽不清的,也就沒再關注。直到想著想著,范無咎那張脫了稚嫩的臉突然占據(jù)了他大半腦子,謝必安這才如夢初醒似的回了神,耳邊的呼喚聲也依稀變得清楚了起來。 那呼聲比雨還急,但透過雨簾傳到謝必安耳旁后又變得若有若無了,不過他步子卻應聲慢了下來,心里總是有種莫名的感覺——也許這是在喚我。 隨后這呼聲還真大了起來,謝必安也逐漸聽清了那一聲一聲喘著氣喊出的“七哥”。身后甚至還響起了水洼飛濺的腳步聲,謝必安神情是驚愕的,頓住腳步轉過身后就看見范無咎跟個落湯雞似的跑了過來。 范無咎身上暗色的袍子變得更深了,就連那原本繡的栩栩如生的金菊也失了大半生氣,雨滴迎面打在他臉上,他滿臉的雨水就像是哭了一樣,發(fā)絲都粘黏在了臉上。 “你怎么出來了?傘也沒帶一把?!敝x必安把傘伸了過去,范無咎身上已經(jīng)濕透了,他就小心地跟謝必安隔著些距離。 “我看你空著手出去的,天又下了大雨,就拿了把傘出來找你。結果誰知道那傘上居然長了好幾個破洞,”范無咎邊說著,眉眼都皺了起來,還抬著手去揉了揉濕漉漉的頭發(fā),“才打了一會兒,那把倒霉傘就徹底‘壽終正寢’了?!?/br> “那還真是苦了你了,”謝必安笑著,伸手想去把范無咎攬過來并肩走,范無咎抗拒著不愿意,謝必安就偏頭撇了他一眼,“我這下身也濕的差不多了,回去照樣不得洗澡換身衣服?!?/br> “我身上可都濕得在滴水了?!?/br> “那是要我也去雨里跑一圈,讓身上濕得滴水?”謝必安把尾音拖長,眼角也翹起去往一旁接連不斷的雨簾子瞧去。 他作勢就準備把傘塞到范無咎手里,然后再自己進雨里去跑上一圈,范無咎見了只得伸手把謝必安衣袖往回一拉,于是兩人都弄了一個趔趄,謝必安手上的傘搖搖晃晃就要飛出去了,范無咎忙伸手去險握住傘柄,這才呼了一口氣。 “所以你這是出來買了把傘?”范無咎還沒來得及去看看傘面,只感覺這傘拿在手里輕巧,樣式看著簡單卻又隱隱能看出做工繁細,要他來說的話,總結下來大概就是一個“好”字。 “之前托人做的,今天得空就去取了?!蔽⑷醯呐庠趦扇司o挨著的肩上傳遞起來,謝必安眉眼舒展開來,身旁的雨勢再大也是安心的。 遠處的楊柳低垂了下去,柳葉被洗刷得像是脫了一層皮地亮,那一帶路上長著的矮叢灌木經(jīng)不起這驟雨的折騰,才沒多久就敗的敗,殘的殘,就連綴在上面的野花都不見了蹤影,仔細往地上一瞧才能隱約看出一點或紅或黃的碎色。 雨還在時大時小地下,街上徹底沒了人影,再往遠處看看,那緊密的雨簾里,似乎還有兩個模糊黑影一起撐著一把傘,在雨里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 【夏至】 烈日正直當空,院里被曬了一天的花草已經(jīng)蔫了,現(xiàn)在剛過了午膳半個時辰左右,是最讓人犯困的。連路邊的黃狗都有氣無力地趴在墻角陰影里,耳朵耷拉著,眼皮也是垮的,直吐出小半截舌頭不停地呼著氣。 風是一直有的,但卻一點也散不了熱,只吹得深綠的樹葉在光影下不?;蝿?,像一只只在原地舞著翅膀蹁躚的蝴蝶,就連地上的樹影都閃動起來,像是看了一場混亂的皮影戲。 那草啊樹啊是越來越綠了,就連池子里的荷葉都接天連葉地長了起來,粉嫩的荷花開得正盛,卻不奪目,只是讓人隨意一撇看見了就移不開眼了。假山上的水還在汩汩地流著,走進了就能蹭到一股清涼,但那一塊正頂在烈日底下,應是沒人愿意去的。 府里聰明點的都無傷大雅地偷了點懶,端著凳子椅子去了陰涼地,挨個拿著蒲扇搖啊搖,扇得散落的發(fā)絲輕緩地飄起來,額頭上的細汗才擦干就又一點一點地冒了出來,身上被汗弄得黏糊糊的,薄薄的衣衫都隱約透了些。 范無咎回來的時候,也就那個應門的小僮還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那點可憐的樹影里,額頭的汗?jié)L成珠子落了下去,鼻間只要吸一口氣就能嗆一口汗。 他好笑地拍了拍小僮的腦袋,伸手去到另一只手里拎著的,還冒著絲絲縷縷的寒氣的果籃子里。從那掀開的布里還能隱隱看見幾塊透明的冰塊,小僮下意識吞咽了幾口水,看著范無咎捻出了一顆暗紅還閃著水光的楊梅,再遞到了他跟前。 “去旁邊歇著吧,今兒不會有人來的,”范無咎等著小僮把楊梅接過,又細心地再把籃子蓋好以免冷氣跑了出去,然后輕聲問了句,“七爺呢?” “多謝八爺……七爺用過午膳后就去書房了。”小僮吧咂嘴吃著楊梅,目送范無咎離了院子進了走廊。 范無咎一路走過來雖然沒怎么曬著太陽,但四周還是熱的,婆娑的樹影打在身上也只叫人覺得眼花,白日這里聚著的熱氣縈縈不散,也只有傍晚日落了才能納會兒涼。他走路如若帶風,手里的果籃子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雪白的發(fā)絲飛揚起來,露出滲著細汗的脖頸,清風穿堂而過,帶來的涼意卻只是杯水車薪。一旁的夏蟬叫個不停,范無咎心里隱隱感到有些煩躁。 書房那塊也算不上涼快,只能說是曬不著太陽,但也迎不了風,待久了就會悶起來,現(xiàn)在又正是午后日烈的時候,范無咎實在是想不通謝必安為什么要呆在那兒。他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門是敞開的,范無咎也就不打招呼,輕手輕腳地直接進去了。 謝必安就坐在案前,桌上還擺著翻開的本子,筆落在一旁,那墨還是新研的,有淡淡的清香飄出來。但謝必安卻是手肘撐在桌上,頭也歪著撐在手掌上,領口的盤扣解開了兩個,露出熱得透著淡粉的鎖骨,他把臉頰的頭發(fā)都撥到了耳后去,眉頭還微微皺著,唇瓣張開了一條小縫輕呼氣,那卷翹的眼睫垂了下去依稀在顫。謝必安平穩(wěn)的呼吸聲就這樣綿綿地傳進了剛進屋的范無咎耳里。 范無咎看了一愣,著實沒想到這人就在書房里睡著了,走進一看謝必安鼻間已經(jīng)有了一層薄薄的汗,范無咎伸手去抹,指尖是涼的。他輕聲一笑,把手里的籃子放在桌邊,手指探進去拿了一小塊冰,也就一小會兒,指腹上便已經(jīng)化了些水,然后范無咎把冰塊從謝必安嘴縫里塞了進去。 “唔!”謝必安一個驚醒,眉頭又緊皺一下睜開了霧色氤氳的眸子,他神色是惱怒的,但又帶著剛醒的朦朧。 謝必安嘴里的冰塊在舌尖上滾來滾去漸漸化成了一股水,他眨眨眼把眸子里的水氣消了,抬頭看了范無咎一眼,又偏頭去瞧那冒著涼氣的果籃子。 “你要睡也該去臥房里,再不濟也挑個涼快的地方吧?!狈稛o咎歪著嘴嘆了口氣,又捻了個色澤好看的楊梅遞到謝必安嘴邊去。 謝必安張嘴咬了進去,鼓著嘴把楊梅刺破,任由那酸甜冰涼的味道在嘴里散開,他又揉了揉撐得發(fā)麻的手,把楊梅咽了下去才緩緩道:“新送來了幾個冊子得看,那邊人都等著呢。我批完了就去里面納涼的屋子睡。” 謝必安說著還打了個哈欠,眼里頓時又有了水氣,指尖顫了顫還是去握住了筆,重新潤了筆尖就又看起了眼下的本子。范無咎也端了個椅子過來坐在一旁,撐著下巴去看低垂著頭的謝必安,他伸手隨意拿了一個楊梅就丟進嘴里嚼起來,鼓著一邊腮幫子,含糊不清地道:“還要批多久?” “快點的話半個時辰就夠了?!敝x必安低聲應著,時不時瞇一下眼在本子上點畫幾筆,他盡量壓著嘴里的哈欠,但要實在忍不住想睡就伸手去果籃子里拿一塊冰含著,舌尖被凍得刺痛一下,那股睡意也就散了點。 “你想睡就去睡唄,強撐著做什么?” “批完再睡。”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范無咎牙尖一咬,嘴里的楊梅就破了汁水流出來,不過他運氣不太好挑到個酸的,嘴里一酸一麻,頓時倒吸了幾口氣。范無咎被酸得瞇了半只眼,臉上表情都皺了一下,嘴里那股酸味還在繼續(xù)蔓延著,范無咎就起身往謝必安那兒湊了湊,張口說話都漏著酸氣:“那我?guī)湍闾崽嵘瘛!?/br> 謝必安聞言抬頭,嗅到鼻間環(huán)著一股淡淡的酸味,范無咎微微張著的嘴已經(jīng)湊到他面前了,謝必安抬手一推,身上又冒了點汗:“這么熱你別膩我?!?/br> 范無咎收斂了玩鬧的表情,眉頭皺出一個八字,嘴里含糊地撒著嬌:“七哥,好酸啊——” “那你倒是吐了啊?!敝x必安掀著眼皮瞟了范無咎一眼。 范無咎硬著頭皮又嚼了幾口,然后就開始頭皮發(fā)麻,手臂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最后他還是冒著赴死的風險咽了下去。范無咎跟個丟了半條命似的坐回椅子上,暫時不想去看一旁的果籃子了。 院里的蟬鳴隔著大老遠也能傳進耳里,叫一陣歇一下,下一聲只變得越發(fā)響亮起來。范無咎半瞇著眼,籃子里的涼氣露出來泄在屋里四處跑,但到底還是悶的,一個動作久了就生出一層粘膩的汗貼在皮rou上。 謝必安畫完最后一筆就速地關上了本子,毛筆也輕輕一甩擱在了筆架上,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又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才徹底地呼出了一口氣。一旁的范無咎已經(jīng)垂下了臉,他也嫌熱地把臉前的頭發(fā)別在了耳后,只剩幾縷白絲隱隱發(fā)著光飄在額前。謝必安就撐著案桌起身,推開椅子走到范無咎身旁去,推了推半夢半醒的他,道:“等會有人知道來取,醒醒,別在這兒睡了?!?/br> 范無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著眼睛也站了起來。籃子里的冰塊已經(jīng)完全化成了涼水,楊梅也只剩幾個賣相差的還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它們看著也有些蔫了,濕答答的。 光影晃動幾下,一陣風從走廊里闖過,敞開的領口感到一陣涼意,謝必安撩了撩頭發(fā)給后脖子透透氣,手心還是濕的,可他依然捏上了范無咎垂下的手。 往里走了一陣就漸漸涼快起來了,就連那聒噪的蟬鳴都變得若有若無。樹影晃動發(fā)出颯颯的聲響,輕柔的風穿頸而過,發(fā)絲翻飛幾下又重歸原位,范無咎領口扯得更開,依稀露出了些胸口。屋子里分明有個小榻,但謝必安偏要搬著靠椅跟范無咎臨窗坐在一起,這兒有的是背著光的陰涼,四周又很幽靜,拂面而來的都是帶著水涼氣的舒服。謝必安就靠在范無咎身上淺淺地睡了,他一只手伸去輕輕拽著范無咎衣袖,臉頰緊貼著范無咎臉頰,兩人一黑一白的發(fā)絲交纏在了一起,也不熱,反而透著絲絲讓人心安的涼意。 鳥兒也倦怠地飛落到樹上小憩,一時間除了那“孜孜不倦”的夏蟬,再也沒誰出聲了。 【霜降】 葉面染上枯黃,山野間真的秋高氣爽起來,這陣子天氣都是干燥的,但寒氣總是成股地冒出來,也不知是多少天后一個早上,那雨就冷不丁地下來了,淅淅瀝瀝的,落在身上就像塊冰似的。小徑上的樹一棵緊挨著另一棵,都失了些生氣,葉片尚有幾縷綠,卻是有氣無力地垂著,偶爾風過颯颯地響一響,然后順帶著又脫落了幾片,再的就悄無聲息地融進了底下的土里。 鞋底一步一步踩在石階上,干枯死葉發(fā)出幾聲嚓響,被遮掩住的青苔就露了出來。范無咎一邊走著,一邊時不時小心低頭去看路,現(xiàn)在還是清晨,山林間霧氣還很重,又縈繞著雨絲,他撐的傘傘面已經(jīng)濕了,漸漸的又覆上一層薄霜。嘴里哈出的是一股股白霧,氤氳在眼前,他偏頭去看一旁的謝必安,謝必安那又長又卷的眼睫上隱約凝了幾點霜,他鼻尖有點發(fā)紅,還在張嘴打哈欠。 “你就非得這么早來,遭罪?!狈稛o咎說著又把手里的傘往謝必安那兒偏了偏。 “這廟靈驗,香火也旺,早點去人少,”謝必安抬頭從傘沿去看天,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那天邊已經(jīng)亮了,晨陽紅得溫和,他就也垂下眼瞼,柔聲說著,“你也不想為了給大侄子滿月祈個福就磨半天吧……雨停了,傘也收了吧?!?/br> “我還沒去看過他,是長得像大哥,還是大嫂?”范無咎手下“嘩啦”一聲就把傘收好,放在身側拿著,他也抬頭去望了望天邊剛出來的朝陽,橘紅的光并不刺眼。 謝必安看著眼前豁然開朗的路,目光盡頭被奶白色的濃霧裹著,他聽到范無咎無厘頭的話一笑,道:“這才滿月呢,總得過個幾年長開了才看得出。” “你喜歡孩子嗎?” “你還想讓我生一個不成?”謝必安輕輕咧嘴一笑,眼角往上微抬著去看了范無咎一眼,調笑著道。 “你要喜歡,我總是有法子給你弄來的?!狈稛o咎也偏頭去看謝必安,謝必安見了加快了腳步,范無咎就也快步跟了上去。 “說不上喜歡,但也是不討厭的。不過我可沒心思帶孩子。” “真不要?” “不要,”謝必安回頭去撇了范無咎一眼,嘆出一口氣,“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那廟建在半山腰上,兩人已經(jīng)隱約聽見了幾聲鐘響,再走一陣后連廟里的誦經(jīng)聲也飄飄悠悠地傳到了耳邊,山里的霧氣還沒散,草葉尖兒上又凝著霜花又聚著露珠。還是冷的,謝必安裹緊了身上的外袍,里面依舊穿的是秋衣。 “深秋了,回去記得添衣?!敝x必安搓了搓手指尖,吐出一口白霧。 山間綿綿不休的鳥叫里加入了一陣悠悠鶴鳴,緊接著頭頂?shù)牧肿泳驮陝悠饋?,幾只白鶴兀的出現(xiàn),抖動幾下羽翼后就展翅飛遠不見了蹤影。謝必安抬頭看著,視線一路延伸到被染得半邊紅的天邊,他眨巴眨巴酸澀的眸子,伸手去牽住了范無咎。 范無咎愣愣的答了句“好”,他手心是溫熱的,順勢就去整個握住了謝必安伸來的手,暖意從指尖一點一點滲透過去,謝必安不自主地笑了出來。 敞開的紅木廟門后透過層層山霧出現(xiàn)在眼前,門口的小僧還在低頭專心掃著地,從大門外往里望就是一陣好景色,帶著一股山里特有的靈氣,直直沖撞進人的心里。 謝必安朝掃地小僧打了聲招呼,而后就拉著范無咎闊步走了進去,廟里的人氣就多了起來,又帶著與世隔絕的清逸感,兩人跟著領路的僧人走去了正殿。 山野間坐落著幾戶人家,渺渺炊煙零散地飄著,香客越來越多,那條從山腳到廟門的路上陸陸續(xù)續(xù)走來了一堆的人,林鳥們漸漸躲了起來,叫聲也弱了。朝陽升上日頂,撒下的光把山林照得透亮,那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走過樹蔭處就覺得冷了。出來后兩人手上都拿著福符,謝必安一眼望去來的路上都是人,就拉著范無咎往偏路走了下去。 小路崎嶇,四周都被樹圍著,只有幾縷淡淡的日光從夾縫里擠了進來,起初走著身邊是寒氣逼人的,但這路上斜下彎,左拐右拐的,走了一陣后身上還出起了汗。謝必安額前冒出的細汗黏住了發(fā)絲,他時不時偏著頭去盯周圍幽靜奇異的山景,微微張嘴呼著氣,嘴角是翹的,那柔和的眸子里也閃著光。 “有空也來這兒建個房子吧,閑暇時候就過來待著。”謝必安臉色折騰得微微透紅,彎著眼笑。 “只我們兩個?” “只我們兩個?!?/br> 圓日環(huán)著幾圈光暈,直直地盯著還是有些刺眼,天吝嗇得只給了幾朵飄淡的云,點綴在蔚藍的背景下顯得有些孤單寞落,日頭還在往上升,光卻絲毫不見灼熱,撒下來就像是給人披了件被火爐熏得熱乎的外衫,再合著謝必安揚起的臉,暖進了范無咎心窩子里。 “好?!?/br> 【大寒】 屋頂還覆著昨夜的雪,檐上掛著琉璃般的冰錐,院里的積雪一早就被掃至角落里堆著了,門上掛著的火紅燈籠在風雪里左搖右擺,街上的人穿著新衣各自奔走,府里卻顯得有些冷清,人人都告假回家去了,也就只剩幾個無家可歸的還留著。蟲聲息了,鳥叫匿了,就連小池流水也結上了冰,府里萬物沉寂著,天色稍稍有些暗,就襯得里屋的火光越發(fā)明顯。 屋里的爐子徐徐燃著,謝必安整個人躺在榻上,墨色的發(fā)絲如瀑地散了下來,他眼梢都帶著慵懶,在微微歪著頭小憩,火光在他柔和的臉上打出陰影,他神情是放松的,就像一幅靜謐優(yōu)美的畫。 范無咎披著滿身風雪趕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門縫,瞧見謝必安正在睡著,他就緩緩地推開門走了進去,外面刺骨的寒風還來不及往里蹭一點,范無咎就“咻”地又把門關上了。屋子里的暖意瞬間包裹了全身,他披風上的雪也就化成了幾灘水,悄無聲息地融了進去,范無咎脫下披風掛在門旁的架子上,抖了抖滿身僵冷的寒意,放輕了步子往謝必安那邊靠,然后蹲坐在了火爐旁。 這陣不大不小的動靜還沒驚醒謝必安,他只是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呼吸依舊平穩(wěn),再慢慢地翻了個身又繼續(xù)睡了。 門外的嘯風夾著冰渣漸漸猛烈起來,旁屋沒關嚴的窗戶被吹得哐當響,范無咎聞聲朝屋外望了眼,抬手理順了有些散亂的白發(fā),又悄悄起身出去把窗戶關好。就這么一小會兒就把范無咎凍得不輕,他縮著脖子蹭回屋里,正準備繼續(xù)圍去火爐旁烤暖,結果抬頭往謝必安那兒一望,那人已經(jīng)支起半邊身子撐著臉,眼瞼還是半垂著的,神情還有些迷糊,就那么直愣愣地望著范無咎。 “吵到你了?”范無咎見了一愣,笑著輕聲問道。 謝必安沒答話,只瞇著眼搖了搖頭,末了又打了個哈欠,他這幾日忙著照理府里的下人,回家過節(jié)也好,留在府里也罷,都得一一記好安排好,又還要顧著府外的一些瑣事,沒一個晚上是睡好的。范無咎這陣也忙著商戶那邊的事,臨近春日佳節(jié),尋常人家都歇起工作忙家里事,也就他們還在為外奔波,好在今天總算是把事兒都完結了。 “今天風大,大哥讓我們明天再過去?!?/br> 范無咎把身上烤暖了,就起身去挨著謝必安身旁坐下,謝必安見了也往里蹭了蹭給他騰些位置。 “走的時候記得把東西帶上,我都準備好了的。”謝必安又打了個哈欠,眼角冒出晶瑩的淚花,他把頭發(fā)順了順后繼續(xù)躺了下去,抬著頭去看坐在旁邊的范無咎。 “嗯。你繼續(xù)睡吧,到點我叫你?!?/br> “午膳就不吃了,我這一覺怕是得睡到傍晚,”謝必安理好蓋在身上的棉被,掀開一角后朝范無咎眨眼,問,“你這陣子也累的不輕,不歇歇?” “這榻子有點窄,兩個人睡太擠了?!狈稛o咎伸手去拿捏起謝必安脖頸處散落出來的一縷發(fā)絲,再又用指腹去揉了揉謝必安臉頰上的軟rou,惹得謝必安一陣發(fā)笑。 “擠著熱乎?!敝x必安抬手去拉范無咎衣袖,范無咎也就順勢往他身上一倒,快壓上去后又猛地拿手撐著,謝必安神色愣愣的,呼出的氣輕輕地掃在了范無咎鼻尖,撓癢癢似的。范無咎攬過謝必安的肩,抱著他往榻里一滾,再把落在一旁的棉被拉過來蓋在兩人身上。這榻睡兩人確實是窄了些,于是范無咎就把謝必安緊緊地抱著,兩具軀體合著衣物貼著,絲毫的縫隙也沒留,擠著確實熱乎,屋里一直又暖和,謝必安漸漸感覺身上有點熱。 但他還是累的,暖意熏得他越發(fā)犯困,頭腦還沒清醒多久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屋外的風呼聲越來越大了,爐子里也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咔擦”,火星在里面迸濺幾下又沉默了,屋子角落的窗戶開了條小縫在通著風,細小的雪花剛飄到窗沿就化了。 看樣子晚上還有一場雪,不過明天應該會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