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扇合攏時，扇骨長直光滑，像一柄劍。

    我從人群中走出，每一步都踩在熱烈鼓點上，但上半身從容淡定，好比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逆賊，手按佩劍，虎步龍驤闖入金鑾殿。

    舞臺在四級臺階之上，我稍作停駐，猛然甩起衫袖，盤腿大跳登上舞臺，這個動作是京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好比芭蕾舞的空中昂萊爾，縱身一躍將舞蹈推至高潮。

    我這個亮相唬住了眾人，達(dá)芙妮得我救場，匆匆下臺去，只留漂亮yin賊在臺上，他盯著我舔了舔唇角，腦袋一歪繼續(xù)狂舞，音樂摧枯拉朽，節(jié)奏勁爆。

    我卻巍然不動，微微閉上眼?？潄y燈光在我的面容上切割光影，我如山岳，一襲長衫，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Vamos！Vamos！”漂亮yin賊繞著我踏舞步。（西班牙語：來啊來啊?。?/br>
    我慢慢抬手，舉扇至雙唇前，橫笛臥吹南浦月，裊裊有余，雖無聲，韻已至。鼓點轉(zhuǎn)入低沉，我霍然睜開眼，踏歌而動，占據(jù)舞臺右側(cè)。

    我隨心而動，率性而為，四肢大開大闔，舞動時沉猛而不剛硬，瀟灑卻又愚拙，做那飲中八仙、竹林七賢，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之將崩。

    舞蹈千萬種，但大巧不工，最原始的最真情，正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踏歌行。

    小yin賊呆了一呆，打了個響指，音樂立刻變成拉威爾的，這音樂以軍鼓開篇，同一個節(jié)奏重復(fù)169次！

    他在舞臺左邊大跳快節(jié)奏的方丹戈，此舞源于十八世紀(jì)的西班牙，深受南美洲舞蹈影響，原始而奔放，對抗我不成章法的“醉舞”正合適。

    我立刻變換腳步，以京劇中臥魚起勢，慢挽劍花，動作越發(fā)急促，樂聲好似西皮快板催命來，我在臺上高速旋轉(zhuǎn)，衣衫刮出獵獵勁風(fēng)，我以扇作劍，在旋轉(zhuǎn)中甩臂抖腕，挽出層層疊疊劍花，像“滿堂花醉三千客”，陡然間又踏步躍起，凌空轉(zhuǎn)騰，眼中寒芒畢現(xiàn)，扇端直指小yin賊，做成那“一劍霜寒十四州”。

    小yin賊呆愣愣的，真是繡花枕頭稻草芯，我殺到他眼前他動也不動一下，連呼吸都屏住，就要迎頭赴死了，“唰”的一聲，我抖開木蘭扇，上繪國色天香的粉雪牡丹，這一瞬間兇煞、爽利、艷美逼人，贏來滿堂喝彩！

    臺下掌聲雷動，何為“萬邦來朝，八方來儀”，不只是秦王掃六合，諸侯盡西來。更是容讓，是胸襟，是氣度，我圍繞小yin賊輕移曼舞，做大江大海的汪洋浩博狀，以柔克剛，綿綿不絕，手中扇回歸為真正的扇，扇飛云，拂輕霄，是文人會友的憑證，我視他為友，與他和解，小yin賊活泛的眼逐漸怔凝，顯出一種莊重，一動不動地凝視我。

    這支舞起于謀逆，結(jié)于征服，他單膝拜倒在我身下，將最柔軟的腹部坦露在我面前，我躬身扶他，汗?jié)竦氖滞炱鹚逛逛沟难常瑢⑽璧慕K結(jié)定格在這一刻。

    四面八方的掌聲、喝彩聲、口哨聲如同雷暴，就像要掀翻天空，我剛一抬頭就看到黑壓壓的人群，間雜手機相機的閃光燈。

    安云菲跳上臺緊緊摟住我：“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你，就該是這樣……艸，老娘忍不住哭了?！?/br>
    “凈哥牛逼！”丁慕白活躍的臉跳到我面前，還有其他同學(xué)，扯著校旗擁作一團：“來來來，合影嘍！”

    我掃視臺下人的神情，看著朝我興奮招手的大媽們，我木然又茫然：“真有這么好？”

    “艸，小凈你什么水平你心里沒逼數(shù)？”

    沒有。我只是遵從內(nèi)心的意境，那些詩句，在我身體內(nèi)生長了太久，有聲音，有氣味，有韻律，有顏色，不需要費力，就能隨身體的扭擺自然流出，變成一支舞。

    隨便吧，我沖大家，也是沖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地露出一個笑容?！耙?，二，三，cheese！”

    （老外拍照喊“cheese”，相當(dāng)于國內(nèi)的“茄子”）

    我們大笑傻笑的搞怪姿態(tài)成為雋永，多年后，看這一張單薄的影像，仿佛瞬間就能被漩渦吸入羅馬街頭，年輕時的我們像夏日狂風(fēng)，熾熱而放肆。

    “老天爺！你要火了，凈！”安云菲刷新社交網(wǎng)站：“網(wǎng)上到處都是你，東方美男子？中國王子？這都是什么鬼！”

    我掃了一眼手機屏幕，不以為然：“沒事，熱度很快會下去的?！?/br>
    “凈哥，我哥要來找你，他叫你別動，在這里等他！”丁慕白舉著手機跑來：“他從米蘭一路開摩托過來，我靠，夠瘋的！誒？我哥跟你以前就認(rèn)識？”

    我不想回答，轉(zhuǎn)身往人群里走，徒留丁慕白在后面嚷嚷。順著階梯向下，兩側(cè)是精致的咖啡館，走到盡頭，左側(cè)墻壁上刻有“1821年詩人濟慈于此亡故”的字樣。

    “陳凈先生，您好。”兩個西裝男從人流中冒出，長著彬彬有禮的意大利人面孔：“希林先生邀請您共賞海上風(fēng)景?！?/br>
    我皺起眉頭，正要開口，卻看到重重人流之后的街道對面，一個高大俊美的身影，他戴著墨鏡，向我拋出飛吻，的的確確是路德維格－希林，我可愛的朋友。

    “嘿！”我立刻橫穿街道：“這么巧！你也來玩？”

    話說完我就意識到自己的幼稚，路德維格卻笑著應(yīng)和我：“是的，我背著老媽偷偷把游艇開出來玩，我要載我的天使去海上。”

    那游艇通身雪白，浮在海面上像顆大珍珠，艙內(nèi)鋪滿綿厚的紅毯，走上去感覺如履平地，路德維格請我吃豐盛的夜宵，紅酒、焗蝸牛、奶油香菇鵪鶉。

    我確實有些餓了，大快朵頤后摸著凸起的將軍肚，心滿意足地癱在座椅里。

    “嗨，小奶豬，可以賞光陪我跳一支舞嗎？”路德維格將手伸到我面前。

    “困了?！蔽倚÷曊f。

    “就一支，華爾茲。”

    他拉我走進舞池，滿地稀碎燈光，與晚夜的星相呼應(yīng)，偌大的場地里只有我們兩個，樂隊在舞池外演奏一支舒緩的圓舞曲。

    他跳男步，我倚靠在他身上，半睡半醒的，像在溫水里泡澡，有時候抬頭與他接吻，累了就瞇眼睡片刻，然后再接吻，一切都自然而然，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

    “我感覺，我們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甭返戮S格低聲說：“但是你走了很久，才再次來到我面前?！?/br>
    他憐愛地吻我發(fā)頂，我心上深深一顫，睡意全然消散：“你剛剛說什么？”

    路德維格輕笑：“你走了很久，才找到我，我已經(jīng)等候你多時。”

    我猛然攥住他手指，巨大激情在體內(nèi)奔騰回蕩：“有沒有畫布畫筆？來了，我的靈感又來了。”

    在一張15×15厘米，手掌大的小畫布上，我將腦海里的畫面傾瀉而出，路德維格站在我身后，而我用左手執(zhí)畫筆，毫不避諱，堂堂正正。

    這一次我真的捉住了清靈破曉、明媚今生，與我在地下室里的困厄不可同日而語，我重回靈感最豐沛的當(dāng)年，只是這一次來的更醇厚，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后方有的純熟，肌理的糙與膩，質(zhì)感的輕與重都近在眼前，催我快快用筆追逐。

    我餓狼撲食般的野蠻動作或許嚇到了路德維格，完成后許久，他盯著逐漸干涸的油彩發(fā)呆。

    “或許是在夢里，或許是在上輩子，或許是平行宇宙，你和我牽著手奔跑，天上有風(fēng)，草間有花，我們從小就認(rèn)識。萊涅，你看出來了嗎？”

    我的畫輪廓模糊，光影交錯，明顯是承自印象派的雷阿諾、莫奈、西斯萊，但筆法更多是用喬治－修拉的“點彩法”。

    整體有大塊對比強烈的明暗部分，每一部分則由上千個互補色小筆觸色點組成，緊密并置在畫布上，由于色彩混合的閃爍和震蕩，在眼睛的視網(wǎng)膜上便產(chǎn)生色彩原色的融合。我設(shè)色時用了大量藍(lán)，因此畫面升騰水與空氣的氤氳感。

    “我看見了，好大的霧氣后，是春天和你，只屬于我的你?！甭返戮S格眼神晶亮：“凈，你是天才?！?/br>
    我笑著搖頭，這幅小作品我是很滿意，但自己究竟幾斤幾兩我再清楚不過，技巧不過是拾人牙慧，而意境也是他帶給我的沖動。前生來世都是噱頭，真正的靈感是他，金發(fā)碧眼，紅唇齒白，他整個人就是幅色彩繽紛的好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