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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云羅】第七集 弦歌雅意 第十一章 殘花之殤 鑄月于歸

    2019-03-05[第十一章殘花之殤鑄月于歸]素凈的禪房纖塵不染,一面方桌,一把木椅,一張小床之外,只有一座占滿了整面墻壁的大大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式書籍,分類有序。

    晰透的陽光從支起的窗棱里灑落,隆冬里的這一刻,屋內依然暖融融的。只著一件單薄僧衣的女尼埋頭書案前,握筆的秀手纖細修長,膚色比正在落筆的紙張還要白皙。她神情凝肅全心貫注,寒星般的眼眸注視于筆尖,時而深邃而銳利,在審視著一筆一劃的正與誤,好與不好。時而落寞悲慟,不知在迷茫地渴望著什么。二者合二為一,直至將秀麗的面容取而代之于一種安寧溫馨。

    陽光正灑在半邊婀娜俏麗的香肩,仿佛為她披上一層圣潔的金輝。

    兩頁工整細致的小楷寫完,柔惜雪輕吁了口氣,小心地默念一遍紙上字跡,再細看繪制的圖形無有缺漏,才喚來門口等候的小童吩咐道:“去請你屈師叔來?!?/br>
    屈千竹落發(fā)修行,相貌平凡,性子溫順,不以外物為喜,平日里大門不邁,在江湖上名聲不顯,在天陰門里卻被賦予與前輩們共同看守藏經閣之職。一向溫嫻的女子這一趟來時卻有些興致沖沖,一路快步小跑。

    “掌門師姐?!鼻е衲椭宰有卸Y,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書桌上已整理清楚的紙頁。

    “你來。”柔惜雪嫣然一笑,頗為自得又似了解一樁心愿地喘了口氣,拿起三十余張長卷道:“都編寫好了,你拿去整理成冊。”

    “天陰門之幸?!鼻е窈鲜欢Y低念佛號,珍而重之地接過道:“掌門師姐,這本精要是您嘔心瀝血之作,今后弟子們若要研習,是否有甚要求?”

    “沒有?!比嵯а┑Φ溃骸白笥沂切┙涷?,只要是天陰門弟子均可研習。若今后有弟子得了新的經歷,這書上沒有的隨時當補足才是?!?/br>
    “掌門師姐深明大義?!鼻е裾\心禮贊道。

    “其實,若祝師妹肯出一份力,這一本精要必能更加完善??上А比嵯а鋈粨u頭,緩緩道:“算了,她不會把心思放在這里了?!?/br>
    “掌門師姐……”屈千竹欲言又止,終于緩緩道:“小妹不敢多嘴,惟愿有一日祝師姐能幡然醒悟,明白掌門師姐的苦心,能為師門效力?!?/br>
    “住口?!比嵯а┞曇舻模瑓s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師門待她不薄,她卻胡作非為,為一己之私害死了幾位師妹,罪孽深重。還能容她在門派里已是法外開恩!不許再心心念念她的好!”

    “小妹遵命,今后再不敢了?!鼻е駠诉龅皖^,不敢與柔惜雪對視。

    “對不住,我不該罵你。錯的不是你,是她……她本事遠勝于我,天陰門本該由她來執(zhí)掌的……可自打她回了一趟家之后,就變了,就徹底瘋了!”柔惜雪黯然失神,蹙緊的雙眉,悲涼的美眸與長長的嘆息聲,竟有無限的惆悵不滿與怨恨。思緒更是飄回了長遠之前,早已發(fā)黃的時光。

    父母早亡,身世孤苦的女孩被帶回了天陰門。門中俱是女子,慈眉善目,清凈淡雅,沒人逼她做什么,也沒人要求她為有救命與再造之恩的門派付出什么。

    柔惜雪感恩知恩,早早就立下為天陰門奉獻一生的誓言,于九歲那一年落發(fā)剃度,遁入空門,以全舍身為門派的信念。

    天陰門里人人視她為下一任的領軍人物,無論是沉穩(wěn)內斂的性子,大氣磅礴的處事,天賦驚人的修行,還是及時一頭青絲盡去,依然嫵媚多姿的絕色容顏。

    由表及里,都是一副響當當,引人注目的未來掌門模樣,大襯天陰門燕國第二,天下第三的頂尖門派身份。

    柔惜雪并未因稱贊,艷羨甚至是許多豪族公子,乃至世間頂尖人物的垂青愛慕而得意忘形。恪守嚴規(guī),一嘗心愿已成她深深刻印在骨子里的宗旨。

    天陰門的平靜與波瀾不驚從那個更加驚才絕艷的師妹入門開始,一切就被打破。

    “這位就是大師姐吧?小妹祝雅瞳見過大師姐?!北热嵯а┻€年輕些許,卻更加美麗大方,雅致得難以形容的少女笑吟吟地一福。

    柔惜雪略微失神,忙回禮道:“見過祝師妹,早就傳言你要來,今日終于見到了。祝師妹能加入天陰門,門派之幸!”

    “師姐的大名揚于四海,如雷貫耳,小妹三生有幸才是?!弊Q磐f話時清澈如湖波的眼眸始終直視對方一片真誠,更讓人舒服到心底。

    她的性子活躍跳脫,遠比嚴格的柔惜雪更受同門的歡迎。她的家世更是無可比擬,隨手贈予的便價值不菲,加上遠超旁人的眼光,天陰門中俱是女子,也并非每一個人都能對外物不心動。短短三日,祝雅瞳便與天陰門上下混得臉熟,與師妹們打成了一片,儼然成了同門弟子中更具權威,更得人心的領軍人物。

    柔惜雪輕笑著。

    師姐妹們在院中聚會談天說地,可仍坐在主位的自己已不是主角。所有的光環(huán)都落在祝雅瞳身上,聽她妙語如珠,看她巧笑嫣然。祝家的小公主似乎得了上天所有的眷愛,不顧一切地將能夠找出的美好都加諸于她身上。余人除了眾星捧月之外,無不黯然失色。

    連足夠驚才絕艷的柔惜雪都一樣!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人這么比了下去,未來掌門的位置搖搖欲墜。柔惜雪并非心胸狹窄的小人,雖有些失落,可眼見如此強援入了門派,今后一門兩位巔峰高手可期,心中還是喜悅與欣慰占多。祝師妹無論哪一方面都強于自己,天陰門若由她來統(tǒng)領,當比自己擁有更加光明的未來。而是不是掌門并不重要,為門派出力并非一定要是掌門才行?!礻庨T的恩義在她心中已不可動搖。

    唯一不滿的,則是門派對祝雅瞳寵愛得過了頭!她為人也好,并沒有仗勢欺人提出出格的要求,可天陰門二弟子的席位還是落到了她身上?!陂T規(guī)相悖!

    這不算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可對一名小姑娘太過偏溺,也不太對。

    “大師姐,你的愿望是什么?”師妹們談論了一輪,話題終于引到了柔惜雪身上。

    “我呀……天陰門為我傳道,授業(yè),解惑,恩重如山。我只想著今后天陰門能更加發(fā)揚光大。”柔惜雪輕笑著,難得地一臉憧憬向往,語聲堅定。

    “咦?大師姐,小妹冒昧一句,天陰門畢竟是佛宗,若是爭斗太多,是否違背了門中本意?”祝雅瞳有些不解,或許也是問出了心中所惑。

    “人生于世哪能不爭斗?誰也躲不開。即使你不想與人爭,擋了他人的道路,旁人自然來與你爭。普天之下門派林立,唯有天陰門一家全是女子還能讓世人仰望。我在想呀,這世間待女子總是不公平些,天陰門若能延綿千秋萬代,也是福澤天下女子,少讓她們受些欺凌。歷代咱們天陰門偶有衰弱,也不乏人欺上門來。

    現(xiàn)今若有機會,當爭一爭,搶一搶,這是件大善事。其中難免因爭斗犯了罪業(yè),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既已出家為尼,一人承受了罪業(yè)也沒什么?!比嵯а⑷灰恍?,揪著衣袖,胸臆大暢道。

    一席話說得祝雅瞳肅然起敬,起身一禮道:“師姐壯志,小妹誠心佩服?!?/br>
    “沒有沒有,我很佩服你呢。”柔惜雪趕忙扶起祝雅瞳與她攜手坐下道:“師姐從不妄自鄙薄,原本在門中不做第二人想??赡惚葞熃愀錾瑢碓蹅兺膮f(xié)力,必然能更振天陰門聲威?!?/br>
    “小妹謹記在心,愿輔佐師姐,報效門派!”

    “誰輔佐誰還不一定呢,其實我真的不在乎,你不必防著我,只消是對門派好就成?!?/br>
    敞開心扉的徹談之后,祝雅瞳說到做到,對門派盡心盡力。借著祝家無邊的資源,天陰門蒸蒸日上!

    可一切都在祝雅瞳十六歲那一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她被族中召回,那一年,她忽然有了腹中的寶寶……“噓……”祝雅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才放開捂住腹部的雙手。小腹微微隆起,還有她臉上憐惜,心疼,滿足的神情,柔惜雪無法想象正值青春,艷冠天下的師妹怎么有了巨大的變故。只有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從今往后,師妹變了。

    “師姐,你什么時候有的小寶寶?”郁韶藍驚喜問道,望向祝雅瞳的眼眸又是驚訝,又是羨慕。

    “不要說出去啊……”祝雅瞳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雙手連揮道:“我誰都沒敢說呢,讓家里人知道了非得打死我。這一趟是請你們來幫忙的!”

    “是哪家公子這般有福分得了師姐的心?”女子的八卦之心更勝一切,要事被拋在了腦后。蘇竺靈摸摸隆起的肚皮,萬分好奇地問道。

    “現(xiàn)在不能說啊,總之,這個孩子我心愛得緊,萬萬不能出事,待孩兒生了下來我再慢慢告訴家中長輩。你們幫不幫我?”祝雅瞳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問道。

    “幫啊,這事兒不幫天理不容!”

    “師姐平日照拂我們這么多,當然要幫?!?/br>
    少女們熱血上頭,紛紛挺起胸脯,仰起俏臉,一副仗義相助,萬死不辭的模樣。唯有柔惜雪滿腹狐疑,始終盯著祝雅瞳。提氣腹中孩兒的父親,她臉上那強行壓抑,一閃而過的愁苦怨怒逃不過柔惜雪的眼睛?!匀氲梅縼?,她甚至始終不敢與自己對視!

    “師妹,你先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家公子的?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大麻煩?”

    柔惜雪寒聲問道。同門理應為同門出力,可不能就此不明不白。若是稀里糊涂地踏入深坑萬劫不復,又是誰的責任?

    大師姐發(fā)話,余人不敢吭聲。祝雅瞳抿了抿唇,抬頭直視柔惜雪道:“不是什么大麻煩,麻煩只在小妹一身。小妹只是想孩子出生之后立刻送走免惹是非,可是生產完小妹身體虛弱實在辦不到,只好請各位師姐妹們幫襯一二了。”

    “師妹,不是師姐不愿意幫忙,可你還沒有回答師姐的問題。在這里的都是自家?guī)熃忝?,我現(xiàn)下就可以立誓:師妹的秘密我柔惜雪嚴守一生,若有半分泄露,死于刀劍之下!”柔惜雪目光灼灼,溫柔又堅定道。

    祝雅瞳小心滴捧著肚子緩緩起身,微笑著道:“我沒有必要什么都說出來!

    師姐,小妹還沒有求過人……可是……無論小妹做錯了什么,孩子只是孩子,他在小妹的肚子里安靜地長大,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他是無辜的。何況,小妹并沒做錯什么,有些事說出來了反而不好。師姐,這一回,小妹求您幫這個忙,有您坐鎮(zhèn)主持,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br>
    她本就艷冠天下,初為人母時柔弱與愛意泛濫的模樣更加動人心魄,任是鐵人見了也要心軟??扇嵯а┻€是搖了搖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仿佛一塊嚴厲得不可融化的萬載寒冰:“你說出來,我會酌情考慮。你若不說,我無法幫你,師妹,請你體諒師姐的苦衷?!?/br>
    祝雅瞳凄然一笑,低頭看向小腹,無限愛憐地用玉掌輕撫幾下,旋即抬頭道:“小妹明白。小妹也不強求,師姐既有苦衷,還請離去?!蓖瑯拥匾徊讲煌?,同樣地果決到毫無回旋的余地。

    “我不會讓你亂來的?!比嵯а┒ǘǖ赝Q磐K于失望地搖搖頭轉身離去。她清楚從那一刻起,兩名原本情誼深厚的絕世女子,再也回不到從前。

    “你還不是掌門。”祝雅瞳譏誚地笑道,不知是在嘲諷柔惜雪,還是發(fā)泄自己的無奈與苦楚。

    回了天陰門,柔惜雪恪守著自己的誓言并未向任何人再透露此事??伤恢标P注著幾位師妹的動向,每當她看著郁韶藍與蘇竺靈時,師妹們總是低頭避開她的目光。柔惜雪明白,她們還是答應了祝雅瞳。

    世上沒有多少人能拒絕她。平日給的恩義,她親切而優(yōu)雅,溫暖人心的笑容,這一切本該用來團結門派里的每一個人,卻被祝雅瞳用來為了一己之私,籠絡人心。柔惜雪捏緊了拳頭,暗恨自己無能為力!

    雖被排斥在外,柔惜雪還是放心不下,始終暗暗盯著幾位師妹。在祝雅瞳生產日期將近時她們整裝出發(fā),柔惜雪也悄悄跟了出來。

    沒有祝雅瞳的接應安排,柔惜雪進不了祝家,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目瞪口呆地看見無數陌生人進入了祝家。產房里傳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整個祝家都亂了起來。

    借著大亂,柔惜雪悄無聲息地摸了進去。只見面色蒼白的祝雅瞳在襁褓中嬰兒的臉上親了又親,終于決然回頭倒提著長劍大喊道:“快走,快走!”初為人母的少女瘋了一樣地揮劍,搖搖欲墜的身子漸漸站穩(wěn),握劍的手越發(fā)穩(wěn)定,堅毅的雙目射出熊熊怒火,嬌俏柔弱的身體更是挺拔如山,仿佛天崩地裂也不會后退半步!

    “誰想過去,先殺了我!”

    柔惜雪無法想象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主哪里來的勇氣,她震撼地看著祝家血流成河,看著師妹們突出重圍,紛紛帶傷,甚至有人倒下。她死死地捏著拳頭,幾次握上劍柄又幾次松開,喃喃低聲悲鳴道:“官軍!怎地有官軍!”

    心中天人交戰(zhàn),柔惜雪最終沒有動,只是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再悄悄離去。

    一路上渾渾噩噩,官軍的出現(xiàn)打消了她最后一絲惻隱之心!師門與師妹,終究師門更重,她不能參與進去再去蹚渾水。柔惜雪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師妹的孩子會有這么多人要置他于死地,更引發(fā)了官軍前來!助拳的師妹們,也一定沒有想明白吧……兩月之后祝雅瞳再回山門,一切已然物是人非……跳脫的少女洗凈了鉛華,變得沉默而憂郁,更好像一瞬之間長大了,雙目間徘徊著看透世情的哀戚與憤怒,生生拒人于千里之外。

    前去助拳的五名師妹一個都沒有回來。郁韶藍與蘇竺靈倒在了祝家里,而唯二能夠突出重圍的韓彤與崔芷秋再沒有出現(xiàn)過。

    “韓師妹與崔師妹呢?”又過了三月,柔惜雪再也忍不住心中猶疑,向祝雅瞳質問道。

    “死了。”更加美艷的少婦淡淡道。

    “是你殺了她們?就為了你的孩子?”柔惜雪語聲發(fā)顫,不敢相信溫婉的祝雅瞳這么心狠手辣。

    “我有罪?!弊Q磐m有哀傷不忍,可毫無悔意,寒聲道:“你也有罪!若你肯相幫,局勢一定大為不同。我害了她們,你又何嘗不是?我恨我自己,也恨你!”&xFF44;&xFF49;&xFF59;&xFF49;&xFF42;&xFF41;&xFF4E;&xFF5A;&xFF48;&xFF55;&xFF0E;&xFF43;&xFF4F;&xFF4D;“你……你……”柔惜雪怒極,一時找不出詞來罵出口,期期艾艾道:“你瘋了么?你瘋了么?我要稟告師門,將你治罪!”

    “去說吧,又有何妨?”祝雅瞳一挑柳眉,分明已不將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無限悲涼道:“我的心頭rou已經掉了,心也死了,我根本無所謂。不過提醒你一句,上上下下我已打點清楚,你把嘴閉嚴實了,不要惹來殺身之禍?!?/br>
    “你一定不得好死,一定不得好死!”柔惜雪落下淚來,凄厲咒罵道。

    “不會的,愧疚也好,悔恨也罷!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我舍不得死!”

    祝雅瞳走了,頭也不回地離開天陰門游歷江湖,不久后就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天陰門的女煞星入了世,【迷蛇夢眼】的名號傳得沸沸揚揚。

    一年之后,燕皇殯天,新皇登基。柔惜雪猛然想起傳說之中,關于燕國皇室修煉功法的種種流言,再憶及祝雅瞳死死不肯透露孩子的身世,以及在祝家出現(xiàn)的官軍,忽然明白了什么。

    窺得驚天隱秘,柔惜雪心慌意亂,對祝雅瞳的恨意稍減,但不久之后一點憐憫又去——是你,就是你,你引來的災禍,怨不得旁人!涉及皇家密室,柔惜雪無法確信天陰門會不會惹來無妄之災!——新皇剛上位根基不穩(wěn),歷任帝皇在此時總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也是皇朝最為動蕩,人人最朝不保夕的時候。

    為穩(wěn)妥起見,柔惜雪也選擇了出門游歷遠行。祝雅瞳已經垮了,天陰門不能垮,只要我柔惜雪在,門中就有希望!

    思慮至此,柔惜雪才回過神來。當年的塵埃已落定,往事不能再回頭,時光已久遠,是是非非已無法分說誰對誰錯,也已不重要了……死的人已死,活著的人仍需活下去完成自己的夙愿?;蛘叩热舾赡曛?,當世的人化為腐土,埋藏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是非功過才能任人評說。

    只是當年曾敞開心扉,一同立下志愿的師妹,再也沒有回到從前。她的所作所為全是一己之私,讓柔惜雪失望透頂。而本應興盛的天陰門也失去百年難得一遇的良機,依然站在從前的位置上,仰望著頭頂,俯瞰著腳下。

    她豁然起身向屈千竹道:“陛下有旨,我要出門一段時日,你們在門中嚴守山門清規(guī),若有疑難等我回來再行處置。”

    “是!掌門師姐,陛下的旨意要做什么?可要人幫忙么?如今門中人手不足,若有用得上處,小妹愿往一行。”

    人手不足!柔惜雪心中一痛,又憶起死去了的五位師妹,面上不動聲色道:“不用,一些小事,但是不能說。”

    柔惜雪撈起早已準備好的包袱斜扎于背,心道:我去解決所有的后患,還天陰門一片清凈!

    燕國長安城,狄府里欒采晴靜坐品茗,閉目沉思。

    自狄俊彥死后,狄府再沒有了男主人。從前門庭若市的熱鬧府邸清凈了下來。

    不僅阿諛奉承者不再來,連些不清不楚的閑雜人等也不見蹤影。風流名聲在外,時常招搖過市的欒采晴也變得深居簡出,只守著一片逐漸破落的狄府。

    美眸閉上又睜,在墻上巨大的地圖左右流連一番,又再合上。計劃在腦中演了一遍又一遍,總覺還是不夠,總還想找出一丁點的破綻與疏漏。

    祝雅瞳是個完美的女子,武功心計幾無可趁之機,幸好世上還有一個吳征!

    蛇蝎美婦之間的深仇大恨因吳征而起,也將因吳征而了解。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

    “主人,天陰門柔掌門來訪?!蓖▊鞯穆曇粼陂T口響起,打破了房中的寂靜。

    欒采晴睜目起身打開房門,親自去迎。遠遠望見柔惜雪雖單掌豎在胸前,雙目卻炯炯發(fā)光,如同兩團烈火在燃燒。

    “柔掌門來得好早,請進。”欒采晴目光一亮,對柔惜雪的樣子十分滿意!

    情不自禁大大張開雙手,像歡迎戰(zhàn)友一樣送上個擁抱,挽著她的手一同入府。

    “事關重大,不得不加倍慎重些?!比嵯а┦冀K保持著禮佛的姿勢,對欒采晴過于親昵的舉動并不抗拒。

    “還是柔掌門大氣些,不像我一個小女人,就愛計較私怨?!睓璨汕缧σ饕鞯兀餮廴藚s都能感覺到一絲憂慮與不安。

    “說起來,貧尼還不知道公主因何與祝師妹結怨。怎么僅是私怨么?”柔惜雪有些意外地抬頭,雙目里都是疑問。

    “對呀,她又漂亮又風光,誰看了能高興?本公主就是不高興!”欒采晴避重就輕,撇了撇嘴道:“柔掌門不必擔憂,一個女人而言,不高興就是頭等的大事,不想方設法高興起來不會善罷甘休的?!?/br>
    “貧尼失言,公主恕罪?!?/br>
    “無妨的。柔掌門請看?!睓璨汕缰钢鴫ι系牡貓D道:“這一趟皇兄派出了精兵強將。明面上太子領銜,去處理三國之間明面上的事務。暗中對付祝雅瞳則由本公主領銜,一旦確定動手,太子那邊也要相幫。涼州一帶大家都熟悉,這次會盟就在孤王山?!?/br>
    地圖繪制得精細詳實,柔惜雪一邊細看一邊問道:“貧尼還有一事不解,秦皇是否會依約就范?他大可不必言聽計從?!?/br>
    “會的會的,這個柔掌門不知道,但是他會的?!睓璨汕缤鲁隹陂L氣,像是碰到件喜事一樣,終于開心了起來……………………………………………………吳征找屠沖訴了苦表了功,又到趙立春處轉了一圈聊了會兒天。時刻已晚,不敢再去天澤宮,依著屠沖的吩咐離開后宮。進后宮就是有事沒事為了找屠沖和趙立春,吳征成功為自己貼上一枚大好的標簽,自然要保持下去。

    披星戴月回了府上都已到了子夜時分,廳里燈火通明,吳征嘀咕著難道又有什么大事推門進去。

    祝雅瞳揚了揚手中信箋道:“大事,趕緊來看?!?/br>
    申時過戌時剛至,一人黑衣,頭戴金面,乘豹羽鵟至莽梧山,內功深厚震蕩群山,疑憂無患!字跡草草寫就,應是十分匆忙趕著送來。遠在青衣郡,五個時辰不到就能送至成都,祝家也是動用了全力。

    “就知道又出事了!”吳征展開掃過,皺起眉頭道:“憂無患出現(xiàn)了!”

    自朝中剿匪伊始,祝家的力量就暗中一同發(fā)動。他們不與賊黨照面沖突,只管監(jiān)視被官軍殺散的賊黨逃往何處。莽梧山作為賊黨聚集的據點,雖是三三兩兩地前往,可龐大的信息匯總在一起,還是被祝雅瞳暗中挖了出來。

    賊黨最后的老巢被掌握在手里,祝雅瞳與吳征費了好大的耐性才沒發(fā)作起來一舉剿滅。主要還是考慮到憂無患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暗香零落在大秦境內十不存一,已經掀不起什么大的風浪。殺光了憂無患再也不會露頭,反而留下一個巨大的隱患。

    “能騎乘豹羽鵟,還有一份了不起的修為,九成九是他了!可惜不能進入山洞看一看,搞不清楚內里發(fā)生了什么?!蹦荛L時間趴伏上山谷里監(jiān)視洞xue不露行藏,已經難能可貴,再要悄悄進入只余一條甬道的山洞,連祝雅瞳也做不到。

    “若真是憂無患,我剛去宮里的時候胡叔叔,霍中書,蔣尚書,俞人則,迭云鶴,方大將軍都在,戌時方離去,還約了去霍中書家里喝葡萄酒。這幾位看來都能排除了!”吳征無奈地搖頭,最引人矚目的幾位高官不是憂無患的化身,剩下的官員里想要找出來真是大海撈針,憑空增添了難度。

    “難咯。后續(xù)的奏報還沒來,估摸著也不會有更多的消息?!弊Q磐彩菬o奈地一攤手道:“剩下這些賊黨還是先留著吧,有他們做線引,總能判斷出些許動向。下一回憂無患再敢現(xiàn)身說不準就是孤注一擲之時,屆時才是最好的機會?!?/br>
    “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賊黨狡兔三窟,我也不信他們就會老老實實呆在莽梧山里不動。十有八九還是要換老巢的?!眳钦餍闹胁话?,也沒有更多的辦法。

    “好了,時候不早先去歇著吧。不知吳大人今夜是睡在菲菲房里,還是召玦兒來呢?”祝雅瞳調皮地一福,像是負責給皇帝召喚侍寢妃子的宦官。

    “你……別逗我。”吳征鬧了個大紅臉,逃也似的去了。心里好一頓郁悶:我要是看見你和旁人睡在一起得酸死,你一點也不介意還有些幸災樂禍,那就是半點都不喜歡我了?

    祝雅瞳望著吳征慌慌張張的背影,大有惡作劇得逞的快意與滿足。忽然心有所感想起吳征出世前后的一切,愄然嘆息自語道:“對不住了各位師妹,我真的沒有旁的選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是為了他……”

    一覺到天明,吳征給薛文杰的招待書信送去不久,馮管家就急急忙忙跑了回來稟告道:“大人,薛侍郎要來訪?!?/br>
    吳征正悶坐思量,理順天澤宮處的條理,以計劃下一步的動作,聞言隨口道:“本官重病在身,把門閉緊了不許放他進來。不見!”

    “薛侍郎不是要見大人,他求見的是祝家主?!?/br>
    “恩?呵呵,總算拐過彎兒了么?你去門口等著,我去找祝家主。”

    吳征一蹦老高,一溜煙地跑去祝雅瞳的小院,見了面道:“如你所料,薛文杰找上門求你來了?!?/br>
    “果然如此!”祝雅瞳雙眸一亮道:“早就等他來了,嘻嘻,請吳大人讓他多等會兒,好為人家出出氣?!?/br>
    “我讓老馮擋著他了,不忙?!眳钦黪庵叫Φ溃骸鞍茨阏f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薛文杰來了成都就一路作死,現(xiàn)在又求上門來,正好暗合燕皇給你的密旨撮合三國會盟一事。這里頭古古怪怪,正好拿他盤問清楚?!?/br>
    “他應該不知道太多。薛文杰那個人恃才傲物,燕皇只要讓他隨心所欲,有事來找我即可。問不出太多來的?!弊Q磐マ壑W邊長發(fā),眨著媚眼道:“我現(xiàn)下倒是想看看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明知有陷阱還要踏進去,會不會太過冒風險了?”

    “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冤家!”祝雅瞳白了吳征一眼道:“三國會盟勢在必行,你還能躲過這一趟出使不成?早些晚些沒甚區(qū)別。若有風險,咱們早碰上比晚碰上要好。”

    “若是為了我,你倒不必去犯險啊。涼州有我?guī)熥鹪?,兵多將廣,有什么麻煩也能解決得了。”吳征心中感動,疑惑也更多。明明日常總有親昵曖昧的言語,尤其上回祝雅瞳在自己懷里哭泣之后更不加忌諱,為何總覺有一道看不見的天塹橫裂在兩人之間,再多的親近總是無法更進一步。

    “這個你不懂,總之躲不了,你師尊本事當然有,可是有些事情他也管不了。

    嘻嘻,他能成天呆在你身邊,幫你排憂解難,出謀劃策么?”祝雅瞳傲然仰首,一副舍我其誰的得意勁兒。

    “那是不能?!眳钦鞲屑さ匾恍?,討好道:“那就請祝家主移動尊駕,去會一會薛文杰,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蛛絲馬跡來。”

    “我要換衣服。”祝雅瞳揮手趕人。薛文杰前來拜會,說不定身懷燕皇密旨。

    他可不是冷月玦,祝雅瞳鄭重相待才像個樣,也好繼續(xù)裝傻充愣。

    盛裝在身,離開后院時無人不眼前一亮。論美貌與氣質,陸菲嫣不遜于她,可是這一身華衣上身,高貴典雅的風范即使吳府里一片鶯鶯燕燕,著實無人能及。

    “下官中書侍郎薛文杰,見過香凡夫人!”

    祝雅瞳在秦國是平民,在燕國可就是二品誥命夫人的身份,比薛文杰還大了兩級。她在主位坐定手一抬悠然道:“薛大人請坐?!?/br>
    “冒昧打擾香凡夫人,還請恕罪。”薛文杰落座之后告罪道:“下官臨行之前,陛下殷切囑咐務必抽空前來探望香凡夫人。下官忙完了國事,這才急忙趕來?!?/br>
    “無妨,薛大人來了成都,本夫人也該款待才是,正如薛大人所言,國事要緊,本夫人不好打擾。陛下可有旨意么?”

    “沒有沒有。陛下只讓下官帶了口信要問香凡夫人幾句話,吩咐下官據實回復。”

    “薛大人請說吧。”祝雅瞳心中一動,又想以燕皇的精明,未必猜不到自己心中已有疑慮。想讓薛文杰從這里打探消息,目的太過明顯了些,反而更惹懷疑,不由有些興趣缺缺。

    “第一句,陛下問香凡夫人近來安好,在成都可過得舒心么?”

    “好得很,也開心得很,請陛下勿念勿憂?!?/br>
    “是。第二句,陛下問香凡夫人在成都可曾覓得貼心的親朋好友,莫要這一趟為國出力遠行,反而過得孤單?!?/br>
    “高朋滿座,從不覺得孤單?!弊Q磐抗庖荒?,湊近唇瓣邊的茶碗也頓住了。眼波流轉望向薛文杰,只見他半低著頭神情自若,恭恭敬敬,只是轉述燕皇之言,其余當是一概不知。

    “是。第三句,陛下聞秦國吳征大人待香凡夫人甚誠,請香凡夫人代陛下向吳大人聊表謝意?!?/br>
    “陛下有心了,吳大人處我自會給他足夠的好處,請陛下不勞費心。”祝雅瞳的冷笑道。

    “是。第四句,陛下問香凡夫人何時能辦妥諸事回歸長安?香凡夫人不在長安,陛下思念得緊?!?/br>
    “是么?”祝雅瞳冷笑一聲放下茶碗,寒光滿面道:“何時能辦妥在薛大人,不在本夫人。至于什么時候回長安,勞煩薛大人回復陛下,本夫人會隨秦國使節(jié)團一同前去涼州?!?/br>
    四句問話都是家長里短,里頭的深意祝雅瞳再清楚不過。話里話外都不離祝雅瞳的“親”——吳征。三國會盟一副奇妙的勢在必行,秦國的使節(jié)團成員沒有什么難猜的。與燕國打過交道還機變百出的吳征必然會去,燕皇的話里頭還隱隱然有威脅:若是祝雅瞳敢耍什么心機手段阻止吳征出使,他一樣會有后手!指不定直接把吳征的身份暗暗捅了出來。

    這一份心機直接擺在了明面上:舍不得兒子,你就到涼州來。吳征無論身份還是地位都不高,燕皇犯不著針對他,即使吳征死了,對大秦也沒什么影響。開出這么兇悍的要求,就是要迫祝雅瞳就范!

    祝雅瞳心中冷暖參半,涼的是皇家心事,親情從不在考慮范圍之內,如此明目張膽地裹挾,難不成真要自己的性命么;暖的是無論碰到了什么,至少自己與兒子一直在一起。

    “是。陛下就問了這四句,下官據實回報?!毖ξ慕艹蠲伎嗄樀靥ь^向祝雅瞳拱手道:“下官這一回處處碰釘子,皇命在身不敢有違,下官請香凡夫人萬萬相助一二,促成此行。”

    “你放心。明日本夫人就去求見秦皇?!弊Q磐珨[了擺衣袖起身道:“薛大人再轉告陛下一句,本夫人雖身在成都,心系長安,祝家的根基永遠都在長安。

    于秦國所行諸事,最終都少不了燕國的好處。請陛下寬心,國事已然cao勞,分心我一個小女子不值當,望陛下保重龍體,以家國為念?!?/br>
    “是。下官謝過香凡夫人!”薛文杰背后冷汗沁出,他不明白為何幾句簡單的噓寒問暖,在燕皇與祝雅瞳之間說起來卻像是針鋒相對,互相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