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1日第七章·佛光晦暗·雨下無紋竹杖芒鞋，一方衣囊。

    攀登山路時有竹杖幫忙，芒鞋已有些殘破，衣囊里也僅包裹著一只銅缽，兩件臨時換洗的衣物。女尼行走于山間，看她普普通通的容貌，寬大而顯舊的僧袍，想是修行多年，佛法高深。

    夏初的驕陽，讓徒步的女尼頭頂滲出一層汗珠，波瀾不驚的恬淡面容上也有幾分疲倦。她身邊有一名健壯的女子跟隨，幾回要接過她的背囊，或是要她歇一歇腳都被拒絕。健壯的女子不敢違抗，只得一瘸一拐地隨著女尼在山間穿行，看起來腿腳似乎有些不便。

    鎮(zhèn)海城西四十里就是金山，金山上的金山寺遠(yuǎn)近馳名，是一座堪比青蘇城護國寺的大廟，俱是佛門圣地。女尼趕了個大早上山見佛，只行到了半山腰，前來拜佛的人便多了起來。

    金山寺享譽多年，香火鼎盛，從可容車馬通行的寬闊山道就能看出它的氣派。

    可終是一條山道，有時碰見兩輛馬車交匯，女尼就不得不側(cè)身立于山道的最邊。

    她身子骨不強，在山道邊立足不穩(wěn)，看著像風(fēng)擺的浮萍搖搖欲墜，全靠健壯女子扶持才能站穩(wěn)身形。

    行了小半日才至金山寺。女尼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在道旁放下背囊，正對寺門，肅立合掌，雙足外八站立，垂目觀指尖。默念一番之后，右手下垂，雙膝徐徐下跪，著地后左手方才與右手一同按于地面，腰肢彎折，額角扣于手掌，禮敬三拜。其姿不僅準(zhǔn)確無誤，且熟極而流，正是參佛大禮。比起她身旁那位健壯女子只知砰砰地磕頭，個人修行正在云泥之別。

    寺門處有知客僧見了，雖不識來人，見了這等禮節(jié)知道是佛門同道中人。認(rèn)著眼生不知是何方高人，當(dāng)下不敢怠慢，忙雙手合十著迎了上來：“阿彌陀佛，不知師太從何方來？”

    “云在青天水在瓶。貧尼交州棲霞寺妙玉，游歷天下修行佛法，此行正為來金山寺朝圣?！迸峄囟Y，臉上恬淡微笑，心中卻突地一跳。倒不是因眼前的陣仗感到緊張，而是妙玉這個法號有些旖旎，也不知道為何安排這個身份。

    知客僧接過女尼遞來的戒牒，暗暗詫異。交州地處偏遠(yuǎn)人丁稀少，棲霞寺雖有名頭，也算不得名勝之地?？山潆豪飳懙妹髅靼装浊迩宄?，且看已顯發(fā)黃的戒牒大有年頭，這位師太無論面容，言辭，俱是佛門大家風(fēng)范，想是清修有道的高人?？膳有薹鸨揪拖∩?，這位還是剃度修行的出家人不說，居然還做云水僧，這就更加罕見。

    “請師太稍候，貧僧這就去稟告寮元?！?/br>
    “有勞師兄?！?/br>
    知客僧原本心中頗有輕視之意，女尼不僅談吐不俗，禮數(shù)更是周到，心下略生好感，一擺手令照客僧奉上一壺清茶招待女尼。他不愿在全無油水的云水僧身上多耗精力，便借口去找專一負(fù)責(zé)云水僧事務(wù)的寮元，自行去了。

    女尼身旁的健壯女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撇了撇嘴角，低下頭嘿然冷笑。

    她瞥了女尼一眼，見她面上依然恬淡如常，不由心生敬意，連自家冷笑也斂去，乖乖順順地站在一旁。

    等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有一名中年僧人來到門口左右掃視一番，向女尼道：“敢問可是妙玉師太？”口雖持敬語，神態(tài)全無恭敬之處。云水僧的佛法再高深，哪比得寺中高僧尊貴？他手下接待過的云水僧?dāng)?shù)不勝數(shù)，早已煩得透了。

    “正是貧尼，見過師兄?！迸嵋灰婂荚难b飾就知他的身份，早早起身合十等候。

    這寮元雖不耐煩云水僧，但金山寺的體面他不敢輕易損了，只得耐著性子道：“貧僧元渡，師太可是要來小寺里掛單？”

    “正有此意，還請師兄行個方便?！迸岷鲜?，意態(tài)甚誠。

    所謂云水僧，就是行腳和尚，云游于天下，掛單于各家寺廟，以求遍修佛法，若能得到一些大寺院的高僧認(rèn)可，更是名望大漲。云水云水，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順其自然。可惜這等行腳和尚大多一貧如洗，更有些想到大寺里想著混吃混喝的混僧。就算是為了修行，高僧們身份尊貴，哪會搭理你一個如無根浮萍的云水僧？

    金山寺是天下名寺，接待過的掛單僧人從來不少。元渡沉吟道：“不是貧僧不肯，只是小寺拮據(jù)，地方不夠?qū)挸?，日常用度也緊衣縮食，只怕怠慢了師太。”

    女尼忙道：“不敢叨擾師兄。貧尼只需一席之地安歇即可，日常寺中若有雜活，貧尼兩人愿為苦行修持，絕不敢空口白食?！?/br>
    “這位是……”元渡看了眼健壯女子問道。

    “是貧尼路上收的信徒章惠枝，尚未出家，待日后雖貧尼回了交州棲霞寺，方才與她剃度?！迸崽ь^笑了笑道：“她很有把子氣力，若有些不便的粗活，請師兄盡管吩咐貧尼二人?！?/br>
    “哦~那……請師太隨貧僧來?！迸嵋髽O低，還肯干重活，元渡便沒了二話，領(lǐng)著二人進了寺中。

    元渡領(lǐng)二人去見了大知客，吩咐了些每日早中晚挑水，擔(dān)柴，清掃三樣活兒，才讓二人留了下來。自有底下的執(zhí)事僧領(lǐng)著二人去細(xì)細(xì)囑咐每日的工作。雖是外寺僧人，來金山寺掛單，一樣要遵守金山寺的規(guī)矩。若是哪一樣沒有做好，該罰的罰。若是做的好了，那是分內(nèi)之事……忙了半日天色已晚，到了居所才見一席之地就真是一席之地。兩張草席鋪在地上，再給了床被褥，便是二人睡眠之所。

    健壯女子心頭有氣，見女尼打開被褥對折，半墊半蓋，全無怨言，她便不敢多言，有樣學(xué)樣地張羅起來。

    來金山寺之前，就已設(shè)想了種種冷遇，然而現(xiàn)狀遠(yuǎn)比想象的還要凄涼些。二人略覺疲倦，想到明日起還有繁多的事務(wù)，便早早地躺下安歇。健壯女子聽左右無人，悄聲道：“師太，明日您做做樣子便是，粗重活讓屬下來做就好?！?/br>
    妙玉女尼正是柔惜雪，健壯女子則是章大娘。

    想要進入金山寺探查虛實，最佳途徑就是入寺掛單一途。吳征手下能人不少，但勝任此事的唯有拙性一人。佛門重地，是不是同道中人，幾句話便知。譬如云在青天水在瓶這類偈語，不是長久修持的佛徒如何能夠張口就來？假冒是無論如何假冒不出的。

    但拙性本身武功太高，身材又太過顯眼，到金山寺掛單難免惹人猜測，十有八九入不得寺門?！煜路鹱?，十一品修為的又有幾人？這么高的武功，來了要干什么？金山寺里有玄機已是被摸出了虛實的，哪會容你入寺掛單？

    吳征在聽了拙性回報之后，第一時間想起能潛入金山寺的就是柔惜雪，也只有柔惜雪，不做第二人想，也沒有第二人想。所顧慮之處，柔惜雪武功全失，毫無自保之能。金山寺藏污納垢，暗香零落賊黨大有可能就在其內(nèi)，柔惜雪生就一副神仙玉骨，桃羞杏讓，賊黨見了怎能不惦記？何況萬一賊人認(rèn)得她呢？

    反復(fù)思量多日沒有結(jié)果，等到了突擊營，吳征才下定決心。一來柔惜雪心緒動蕩成日胡思亂想，不給她安排些正事，總是忙著顧影自憐。二來她心魔無數(shù)，總嫌自己現(xiàn)下百無一用，能親手覆滅一處窩點，對重建信心大有幫助。三來吳征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放任盛國里的賊黨繼續(xù)混下去，吳征不肯，柔惜雪也不會肯！

    于是吳征將偵查所得毫不保留全都告知柔惜雪，柔惜雪也一口答應(yīng)下來。其毫不猶豫，連吳征為她的安全所做的一切布置都還未提過。

    柔惜雪愿涉險地的結(jié)果預(yù)料之中，但吳征還是吃了一驚，都不知道這是她的勇氣，還是依然處于自暴自棄之中……更意外的，倪妙筠也沒有二話。原本吳征以為這般犯險，倪妙筠恐怕會抵死反對。事后二人獨處，倪妙筠才道：“你是不知道師姐的本事有多大！金山寺雖處處危機，但一切都在暗處，不能掀到明面上來，除非這處臟窩徹底不要了。你覺得可能么？”

    吳征連連搖頭，沒理由不要，換了是他，這種地方能用一天是一天，斷無自己主動掀桌子的道理。

    “那就是了，師姐應(yīng)付這點場面全無問題。真有問題，貼身的有章大娘，左近有我，有祝家的高手，也斷無來不及救援之理。我不擔(dān)心?！蹦呙铙抟徽f起柔惜雪的本事總是欽佩十足，或許難免有所擔(dān)憂，但她也明白有些事阻撓不住，更不該阻撓。

    有些人，就該在江湖的波詭云譎里弄潮，而不該溫養(yǎng)于室。柔惜雪顯然就是這種人！刀光劍影的江湖隨時有遇險的可能，但在這里，她的生命才有光彩。

    比起吳征，章大娘顯然會看得到更多，也有更多不同的想法。比如除去那些看不見的危機，掛單僧人的雜物之繁重，簡直和奴仆無異。難怪在寺門時元渡多有不耐，一聽柔惜雪所言便讓她掛單，原來是找著個冤大頭，且手里隨時捏著把柄，若是做得不好，或是有怨言，八成是要被立馬趕走。

    “無妨。你們不是出家人，不懂這些規(guī)矩。貧尼身子骨弱不要緊，但貧尼若是不出全力，叫人看見了不免要懷疑云水僧的身份。明日起確要勞你多出些力，貧尼也會盡力就是?！比嵯а┑?，目光流轉(zhuǎn)間垂下，一黯。

    天陰門的香火旺盛比起正處繁華之地的金山寺稍遜，但在佛宗的地位遠(yuǎn)比金山寺要高。柔惜雪曾是佛門至高無上的人物，如今卻要淪落至金山寺掛單打雜，無論是什么目的，其中的落差常人難以想象，也讓人感嘆世事無常。章大娘見她目光黯然，心中也覺凄凄道：“師太萬勿強求，若是讓主人知道了，怕要責(zé)備屬下?！?/br>
    “怎么？你的主人會因這些怪罪于你么？”章大娘比起從前那些或花容月貌，或品貌莊嚴(yán)的師妹們大為不同。但她性子爽直，誠懇，待自己又足夠尊重，柔惜雪也十分喜歡，聞言面上黯然消去，莞爾一笑。

    “主人待屬下人向來性子溫和，怪罪不至于。但臨行前主人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屬下照料好師太。若是辦事不力，主人責(zé)備一頓是免不了的。哎，主人待我們實在太好，我們做下人的更不敢有絲毫怠慢……”

    “嗯？”柔惜雪饒有興致。吳征幾乎是世間能做到一視同仁的唯一一人，從他的屬下親口說來就更為可信。她問道：“若是辦得不妥當(dāng)，吳先生不責(zé)罰的么？”

    “常理而論，主人不以刑罰，會記在賬上待日后將功補過。若一時沒有功勞可立，就去做些善事充抵也可?！闭麓竽锶炭〔唤溃骸吧弦换貜埌冽g夸了海口要拿于右崢，結(jié)果失了手。事后做了五十件好事才抵過，可把他忙了足有一整年?！?/br>
    “吳先生不僅心善，方法也有趣。恩威并施，上下一心……即使如此，你還擔(dān)心什么？就算這里有些差池，你回頭將功補過就是了。多做些善事，還能積德積福?！?/br>
    章大娘聞言，露出為難之色，支支吾吾道：“師太有所不知，將功補過是常理而論。有些事……嗨，有些事若是出了差池，就是千兒八百年的功勞也抵不回來……”

    “還有這樣的大過么？真是有趣。以吳先生的秉性，當(dāng)不致如此吧？”柔惜雪眉頭一揚。她也曾執(zhí)掌一方，聽這些軼聞頗覺有趣。

    “有的。上一回顧小姐私自去了軍營，若有半分差池，小邵就隨時準(zhǔn)備抹脖子……”

    “啊～顧小姐和吳先生青梅竹馬，的確不同。吳先生待你們這般好，有些事就算他能諒解，你們也無法原諒自己，對么？”

    “是啊……師太有所不知，這一趟臨行前主人對屬下也特地吩咐過。屬下做事，主人還從沒有交代那么多，擬定的計劃，從沒有親手管得這么細(xì)的……依主人的性子來看，若是師太受了委屈，屬下也只好抹脖子了……”章大娘一路磕磕巴巴，總算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嗯~”柔惜雪心中一軟。從前都是她一人扛起天陰門的里里外外，明里暗里，背負(fù)了無數(shù)，可謂身心俱疲。今日有人幫她里里外外，明里暗里地打算，照料。一面有無自保之能的失落，一面也覺被人珍視的感覺之好前所未有。

    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吳征待自己的確不錯。慰心傷，療內(nèi)傷，再到種種布置安排，細(xì)細(xì)想來又何止是不錯？簡直是體貼入微。

    柔惜雪一時無可應(yīng)答，章大娘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令她憶起武功全失的惆悵，忙岔開話題道：“這寺里規(guī)矩林立，僧人又趾高氣昂。主人有交代過，師太若是接受不得定要直說，省得受他們鳥氣?！?/br>
    “貧尼受些委屈又算得什么？貧尼難過的是，佛光亦難普惠世間，在名山大寺，享譽盛名之地，佛門弟子卻是這般戾氣勢利……”柔惜雪嘆息著，雙手合十向著大雄寶殿方向低聲道：“佛祖座前，依然有宵小之輩橫行，貧尼是為佛門感到難過……”

    原來她不是因為以天陰門掌門之尊，要淪落于此行打雜之事而心情黯淡。章大娘一時醒悟，心中越加佩服。這座讓她們臨時容身之所地處偏僻，到了夜間黑燈瞎火，僅有大殿外的一盞油燈黃豆大的亮光，更不會有人到訪。二人初入龍?zhí)痘ue，不免心潮澎湃，感觸頗多。

    章大娘遲疑一陣，大著膽子道：“師太，不是屬下多嘴，有時候?qū)傧掠X得修佛這等事情，不是剃度完，或者在名山大寺就是修佛了。有些賊子……就算佛祖下凡在他面前，他也要干些壞事。屬下總覺得，持齋受戒有時是份約束，有時卻成了掩飾。賊子持齋受戒，仍是賊子，仍會做賊子干的壞事。屬下妄言，師太勿怪。”

    “你說的沒有錯……心中有佛，處處佛光，心中無佛，縱滿口仁義道德，一樣腹中無惡不作?！辈还秩嵯а┑佬乃蓜?，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比之從前禮佛甚誠這樣的表面功夫上，她的感悟更多：“舉頭三尺有神明，修佛首要是心懷善念，不作惡，不欺凌弱小。哪里是剃度出家，持齋受戒，或是口中敬佛？你說的很好，貧尼哪會怪罪？貧尼想，佛祖也不會怪罪的?！?/br>
    “謝師太教誨?！闭麓竽锸莻€粗人，能忍住不在柔惜雪面前污言穢語已屬不易，可說不出這等話來。柔惜雪這一番話的確讓她有醍醐灌頂之感。吳征遣她來這一趟，雖是危機重重，可跟在柔惜雪這等人物身邊，字里行間都有極大的道理，于她而言，不論武功見識都大有進境。

    柔惜雪一席話說完，不知是勾起心中疑惑，還是因口出不敬而心生懊悔，盤膝坐好閉目默念經(jīng)文。這一夜不再有話，章大娘守在她身邊，待她沉沉睡去，也才一同安歇。

    入夜的鎮(zhèn)海城燈火通明。街燈點點閃閃，像繁星眨著眼睛。

    吳征走在街市，雙目不著行跡地掃視八方道：“鎮(zhèn)海這里真的挺熱鬧?！?/br>
    上一回游歷時諸女不喜白蛇傳的故事，于是鎮(zhèn)海城便匆匆而過，今日才算好好走一走。

    倪妙筠微不可查地向右一指，兩人在路口拐了個彎。楊宜知下獄，就算被做成鐵案，于情于理吳征都要來一趟，火虎堂也必然做好了【迎接】的準(zhǔn)備。

    祝家的高手近日頻頻在鎮(zhèn)海城里現(xiàn)身，這些身懷絕技的陌生人必然引起地頭蛇們的注意。吳征的用意，一來威懾這些背后動歪腦筋的宵小，昆侖和祝家視為頭等大事，你們小心些。二來也是讓火虎堂先緊張幾天，厲白薇不是重傷臥床嗎？

    且看看火虎堂缺了厲大總管，還能否一切如常。三來虛實結(jié)合，叫人摸不著頭腦，總之自己不能隨意在鎮(zhèn)海城大庭廣眾之下現(xiàn)身。

    祝家的高手們高調(diào)地現(xiàn)身，讓鎮(zhèn)海城的江湖幫派很是雞飛狗跳了一陣。幾日下來一無所獲，不免就有所懈怠。就算厲白薇還是緊繃著神經(jīng)，手底下辦事的弟子想要無時無刻像她一樣，就強人所難。再說尋人盯梢，明哨暗樁都少不了。對于此道于右崢是大行家，否則怎能逃過無數(shù)次追捕？倪妙筠更是行家中的翹楚，否則于右崢又怎會被她盯得死死的，使盡了千變?nèi)f化都逃不出去？

    這幾日鎮(zhèn)海城里的幫派固然尋不著根本沒在城里出現(xiàn)的吳征，反倒是自家的探哨被摸得一清二楚。倪妙筠熟悉了之后，進出鎮(zhèn)海城就像在逛吳府的后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才領(lǐng)著吳征一探鎮(zhèn)海城。

    “揚州六郡都是魚米之鄉(xiāng)，歷來富庶?！蹦呙铙耷穆暤溃骸盎鸹⑻迷诔抢镒隽硕甑膸团煽赴炎?，一定賺了不少銀子?！?/br>
    “富得流油，連肚子上都是一層層的肥油。”

    “噗嗤，你說他們吃得太飽了？也對，來招惹昆侖天陰吳府，豈不是沒災(zāi)找災(zāi)么？前面那條小巷有暗哨，我們放慢點步子?！?/br>
    “妙妙真是了若指掌！火虎堂這么點道行，就要與我們死磕過招？”吳征有些納悶。當(dāng)?shù)氐慕团晒倘挥幸欢ǖ挠绊懥?，但是大家可以爭，可以鬧，甚至打一架也沒什么大不了，畢竟江湖上拳頭大的聲音就大。但鬧到有人下了牢，還身背多條命案，這可是不死不休的死局了。你厲白薇就算手腳做得再干凈，把血債甩得一干二凈，可太也過分了些。昆侖在鎮(zhèn)江可沒有到要與地頭蛇們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猜內(nèi)有不得已的因由。會不會和于右崢一樣，背后都是被人所迫？”

    “有理，所以我們先去看看?！?/br>
    “啊？要去哪里？”

    “龐太守我信不過，鎮(zhèn)海城里魚龍混雜，金山寺又大有可能是賊黨窩點，萬一這個龐太守與賊黨有勾連，我去找他可就要壞事。到大牢見宜知也不能去，動靜太大，就是不知道宜知見到的人是誰。今夜旁的地方就算了，我看去火虎堂逛逛就不錯。”吳征朝倪妙筠挑了挑眉，似在暗示她從前夜探迭府外宅之事。

    女郎果然俏臉一紅，美眸一瞇警告意味甚濃，道：“莫要莽撞行事。”

    “正要與你參詳。”吳征一貫從善如流，鎮(zhèn)海這里倪妙筠又熟悉的多：“火虎堂緊張了幾天，近日定然懈怠，是個好機會。他們堂主不是好久不曾現(xiàn)身了么？

    里外都是厲白薇說了算，說不定有什么蹊蹺。再說了，天陰與昆侖兩大高手駕到，若是被火虎堂什么隱藏的高手發(fā)現(xiàn)，也算我沒白現(xiàn)身一回，至少知道些他們的底細(xì)?！?/br>
    “嗯？”倪妙筠一番沉吟。吳征說得有理，火虎堂當(dāng)非常清楚吳征的實力，反倒是他們對火虎堂反常的表現(xiàn)全然不知底細(xì)。夜探火虎堂這種事雖有些冒失，但要探知對手謎一般的舉動背后深意，想不冒險顯然做不到。她對自己同樣自信滿滿，遂道：“好，但你要聽我的。”

    “當(dāng)然，倪仙子隱匿蹤跡之能天下無雙，我保證乖乖聽話，緊跟在倪仙子臀……背后…”

    “呸……去前面換身夜行衣?！比司褪瞧婀?，自從有了魚水之歡之后，被人說個臀兒，都覺得那兩片嫩rou跟著一麻。倪妙筠大是嬌嗔，加急腳步閃入一處小院。

    換好了裝便閉目養(yǎng)神，待夜深人靜火滅燈瞎，滿城萬籟俱寂，二人才一同影子般躍出窗棱，悄然隱入陰影里。今夜的天氣不太適合夜行，星月滿天，照耀得大地一片慘凄凄的灰白。但對倪妙筠而言不是問題，有光就會有影，她甚至悄然對吳征道：“這種天氣更好。因為目力佳，防守的人就會認(rèn)為不會有人來，即使來了也容易發(fā)現(xiàn)，比平日更易懈怠。而且，亮堂的地方越多，陰影也會越濃?！?/br>
    吳征還是第一次跟著倪妙筠潛行，感覺大開眼界。兩人分明手拉著手，有時走著走著，女郎就仿佛在吳征身邊消失了?！墒悄侵焕w細(xì)軟嫩的柔荑分明就在手里握著。兩人雙修之后，功力均更上一層，吳征對道理訣領(lǐng)悟更深，得的好處當(dāng)然也更多，自感已接近了瓶頸關(guān)口。功力越深，越覺得倪妙筠這一套藏身之術(shù)的厲害，非僅苦練，也是天賦，好像女郎對此有一種天生的嗅覺。

    火虎堂的總舵就設(shè)在鎮(zhèn)海城西南，占地寬闊。除了堂主馮昊遠(yuǎn)一家之外，單身的厲白薇雖在外有產(chǎn)業(yè)，但為了處理堂中事務(wù)方便，日常也都居于此地。堂口的建筑布局吳征早已看過，但火虎堂經(jīng)營了二十年，外人難以知曉里頭的玄機，這么一個重要的地方，說是龍?zhí)痘ue也不為過。

    兩人在府邸西面墻根下聽了片刻，確信無人才施展壁虎游墻功爬上墻頂。倪妙筠雙手帶著銀絲手套，刀劍不傷，水火難侵。她先伸出手在墻頂摸了一把，回首做了個小心的手勢。吳征慢慢摸至墻頂，定睛看了片刻，才發(fā)現(xiàn)墻頂在月光下閃著微弱的五彩光芒。原來這里密布鋼釘，只露出一點針頭，針頭上又喂著毒藥。

    若是稍有大意，針頭只消刺破點油皮便要身中劇毒。

    兩人爬在墻邊不敢輕舉妄動。火虎堂布下這么陰毒的機關(guān)，這里就不會沒有暗哨。一家門派苦心經(jīng)營的總舵，守備之嚴(yán)密可不是當(dāng)年迭輕蝶的外宅可以比擬。

    倪妙筠雙掌扣在墻上，雙足踩定縫隙站穩(wěn)身形，先探出被黑布包裹的半個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瞇成一條縫，幾與蒙面黑紗融為一體。

    吳征在一旁見她撅起的翹臀圓潤豐滿，心中大動，暗道下回非把府中家眷集合在一處，一同去夜探個什么地方，保管看得目不暇接。

    倪妙筠探查了一陣，伸手在吳征掌心寫道：“不易?！?/br>
    不易的意思，就是不能來去自如，要耐心，要等機會。想要不暴露身形，就要做好隱藏許久的準(zhǔn)備。吳征略一思量，還是點了點頭。

    來鎮(zhèn)海并非閑情逸致，而是與時間賽跑。楊宜知在大牢里，五條人命這么大的案子，一旦開堂審理時拿不出證據(jù)，案子就要斷下來，而且開堂的時日也拖不了多久。柔惜雪在金山寺步步危機，呆得越久危險就越大。且她改容易貌，同樣維持不了多久——章大娘為練鐵膝功常年跪著走路，這一回站起身來姿勢別扭，連武功都借此隱去大半。柔惜雪卻是剃度出家人，人皮面具黏在臉上，天生就少了頭發(fā)遮擋邊緣。再怎么巧手隱藏，時日久了不免都要露出破綻。

    吳征既然要夜探火虎堂，必不可空手而歸，否則接下來的計劃一步步都要受影響。

    “耐心。”倪妙筠看出吳征內(nèi)心的急迫，這二字不僅告知他通盤大事不要著急，在火虎堂同樣要耐心等待。

    吳征回以一笑，但他實在沒有想到，耐心等待居然一等就是大半夜，兩人還在院墻之外一動不動。這里雖是整座火虎堂總堂的荒僻處，但厲白薇既惹了昆侖派，整座總堂宅院也隨之加強了戒備。倪妙筠探頭時必然發(fā)現(xiàn)了幾處暗哨，將這一帶盯得死死的。以兩人的武功打進去不難，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去，至少在今夜的月色下尚辦不到。

    門派立足不易，火虎堂的武功如何不說，光是建筑就這般講究，就叫吳征收起輕視之心。他與倪妙筠一同側(cè)耳傾聽，墻內(nèi)有幾處傳來輕微的呼吸聲，但在二人的耳力之下清晰可聞，二人就在等待疲倦懈怠的那一刻。

    一等就是小半夜，正當(dāng)吳征以為要繼續(xù)熬下去之時，驟然起了陣大風(fēng)。夏季的雷雨說來就來，頃刻間天空陰云密布，遠(yuǎn)處兩道雷光劃破了天際，旋即隆隆雷聲震耳。

    倪妙筠立即回頭望向雷光劈落之處，片刻后又是一道霹靂，照得一瞬間如同白晝。兩人握著的手同時一緊，雷光閃，暴雨將至，二人或被淋得狼狽不堪。但烏云密布星月無光，正是潛入的最佳良機。

    雷光第三閃時，二人已作勢欲撲，電光熄滅之后的黑暗，讓人的目力難以適應(yīng)，誰的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二人飛鳥般躍起，輕巧地落入一處樹冠。輕微的枝干搖動樹葉沙沙聲，被接踵而來的隆隆雷聲所掩去。

    暴雨伴隨著第三道驚雷鋪天蓋地地傾落，二人卻在枝椏間相視一笑。若不是這場暴雨，或許要埋伏至天明日月交輝的那一刻才有機會。

    借著暴雨的掩飾，二人施展絕頂輕功掠過這一帶嚴(yán)密的暗哨，雙雙落在一片庭院屋宇間。隱身在墻角，吳征抹了把面上雨水。兩人動作極快，即使暴雨也只打濕了些許，不至于變成落湯雞。吳征見倪妙筠發(fā)絲滴雨，常人狼狽的模樣在她身上仿佛出水芙蓉般清秀，不由心中一蕩。

    倪妙筠當(dāng)然知道愛郎心意，她朝小院指了指，示意先到院子里避避雨，否則全身濕透，到哪里都容易露出行藏。

    以火虎堂總堂的格局來看，西面附近的屋宇不見華麗，也不顯寬闊高大，是些偏僻之所，住的人自然也不會重要到哪里去。

    避開墻邊的暗哨，這一帶的警戒就會松散許多，加上天降暴雨，給兩人提供不少便利。二人翻進這座小院，只見院中正廳里點著三盞昏黃燭火，火光在窗紙上倒映出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看上去像是一對母子。

    吳征與倪妙筠剛躲入涼亭，就聽門外由遠(yuǎn)及近傳來急驟的踏水腳步聲。二人不由訝異，暴雨如注的夜晚，為何趕路甚急？再聽一聽，腳步聲就在院門口放緩，旋即響起手掌按上院門推開的咯吱聲。

    兩人應(yīng)變奇速，推門聲剛響起，便一同高躍躲入涼亭的橫梁，四肢發(fā)力，仿佛黏在了屋頂下。

    來人有三，又哪里想得到院中還有不速之客？其中一人當(dāng)先，兩人在后替他撐著傘緊緊跟隨。暗夜里看不清容貌，只聽領(lǐng)頭的那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也不通報就大踏步穿過院子，砰地一聲推開房門。

    屋內(nèi)隨即響起一聲驚呼，一個童音又急又怕道：“娘……”

    “二公子，已子時了，這就走吧。”

    果真是一對母子，可惜這位母親似乎自身難保，除了低聲寬慰孩童之外也別無他法。即使孩童百般不愿，還是被生生拽離母親的懷抱。

    借著屋中短暫的混亂，吳征與倪妙筠已閃入屋檐墻角，在背著火光不照人影之處，吳征將窗紙戳破幾個小孔，悄悄窺視。

    “娘……”孩童哀求了幾聲見母親無可奈何，似乎又懼怕來人兇狠的目光，只得低著頭隨著二名隨從離去。倒沒上演什么生離死別的戲碼。

    事出反常，倪妙筠在吳征手心里寫道：“看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很久，否則這位母親必然會抗?fàn)幰欢??！?/br>
    “是。怪事，你看這母親還是有點貴氣，不像府里沒身份的人，我怎么覺得她比這個惡狠狠的家伙身份還高些？”

    人天生易于同情弱者，就算是現(xiàn)今為敵的火虎堂也是一般。二人見這受欺凌的婦人年歲已不算輕，但生得白白凈凈，顯然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唯獨眉宇間一股愁苦之氣彌久不散，若不是整日提心吊膽，不至于容貌如此。

    “看看再說。這婦人有些可憐，你莫要亂來。”

    “我又不是小孩子。”吳征向倪妙筠投去個嗤笑，知道女郎怕自己心生憐憫，畢竟吳征幼時也有過與母親分離的經(jīng)歷：“火虎堂里就算有什么冤情，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亂來什么。正巧看好戲！”

    兩人手心寫畫交談間，兩名隨從已帶著二公子去得遠(yuǎn)了。領(lǐng)頭人這才陰笑一聲道：“二公子越大越懂事了，嘿嘿，越發(fā)像個男子漢，不婆婆mama?！?/br>
    這一句顯然戳中婦人心中痛處，但她只是慍怒地轉(zhuǎn)身別過頭，雙肩微微顫抖片刻似在勉力平復(fù)心境，卻忍不住恨聲道道：“多謝你們盡心盡力教導(dǎo)得好！”

    那領(lǐng)頭人聽得諷刺之眼，嘿嘿冷笑道：“那你要怎么報答我呢？今日可多給了你一個時辰同聚母子天倫。”

    這一句又戳中婦人軟肋，她無奈道：“由你！”

    領(lǐng)頭人笑得猥瑣，大喇喇地在椅子上一坐，叉開兩腿道：“我要什么，夫人不會不知道吧？還不快些！”

    窗外的二人無奈對視，想不到又碰見一場春宮戲。只是這一場殊無趣味，婦人固然有些姿色，但年歲不太輕，保養(yǎng)也一般，加之沒有修煉內(nèi)功，又生養(yǎng)了孩子，猜測四十歲的年紀(jì)已顯出些老態(tài)。至于那領(lǐng)頭人相貌平平，如今yin笑起來更顯猥瑣。

    二人打著手勢正要借機離去，便被一句話留了下來。婦人被欺凌久了早沒反抗之心乖乖就范，跪地解著衣物。那領(lǐng)頭人得意洋洋間道：“其實夫人若是把龍虎風(fēng)云令乖乖地交出來，二公子也好早日和夫人團圓哪?！?/br>
    吳征驚疑不定。龍虎風(fēng)云令是火虎堂堂主馮昊遠(yuǎn)打下基業(yè)后，請能工巧匠鑄造的令牌，當(dāng)時曾頒下幫規(guī)：“待我百年之后，誰持令牌，誰就是火虎堂堂主！”

    火虎堂的幫規(guī)這件事流傳甚廣不算秘密，吳征查看火虎堂資料時，這一條也列在重點。干系這么大的令牌，馮昊遠(yuǎn)定然藏在極為穩(wěn)妥之處。可是這人居然開口就向婦人討要令牌，怎不令人吃驚？

    “妾身要有令牌在身還藏著何用？你不會以為妾身到現(xiàn)在還在做二公子當(dāng)堂主的美夢吧？”婦人裸出上身，又解去領(lǐng)頭人的褲腰，掏出陽物順從地含吮起來。

    二人見怪不怪，但也沒理由再看下去，又縮回墻根。倪妙筠閉目想了一陣，寫道：“看面貌，這是馮昊遠(yuǎn)的三房夫人，名字很奇怪，叫什么公月的？應(yīng)該錯不了?！?/br>
    “沒留意……你既然記得，那就錯不了。這是惡奴欺主，馮昊遠(yuǎn)一定出了什么事?！?/br>
    “八成已死。否則這人不會逼要令牌，且看來時日已不短，火虎堂上上下下都是厲白薇說了算，這種生出二公子的三房夫人都已經(jīng)不抱期望?！?/br>
    馮昊遠(yuǎn)已有兩年沒有現(xiàn)身，堂里都由厲白薇主事?；鸹⑻蒙仙舷孪露颊f除了厲大總管，馮昊遠(yuǎn)誰也不見，里頭玄機重重。

    “暴斃？遇害？”吳征抽絲剝繭。馮昊遠(yuǎn)的武功當(dāng)有十一品的修為，否則火虎堂坐不穩(wěn)在揚州的地位。他又在壯年時期就已籌備好后事，定好幫規(guī)，這種有魄力，有能力，有手腕的一方豪雄，常理下哪會忽然撒手不管，偏聽一人？火虎堂忽然落入?yún)柊邹钡恼瓶刂?，連三房夫人都被肆意欺辱，唯有馮昊遠(yuǎn)忽然暴斃一個可能。馮昊遠(yuǎn)武功甚強，年歲至今也就五十出頭，厲白薇能這么快掌控火虎堂，背后一定有人支持，那馮昊遠(yuǎn)遇害而死的可能性就大。

    “不用多想，就是遇害?！蹦呙铙迚焊筒恍攀裁辞珊?，火虎堂忽然跳出來跟昆侖作對，還搞了個死局，厲白薇自己斷沒有熊心豹子膽：“等?！?/br>
    馮昊遠(yuǎn)雖遇害，但在內(nèi)外都算是機密，至今沒人公布他的死訊。這位三房夫人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來yin辱的，二公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這領(lǐng)頭人被遣來看守二公子，還敢欺凌三房夫人，必是厲白薇的貼身近人，跟著他比無頭蒼蠅似地亂竄要好。

    屋內(nèi)不一會yin聲漸起，二人聽得頗為無奈，吳征調(diào)笑道：“妙妙去賊窩救人，可真是不易?！?/br>
    同是歡好，有些美不勝收，有些不堪入目，屋里這一對就讓二人半點也不想看。

    領(lǐng)頭人似乎有意折辱公月，刻意忍耐，半途頻頻停止，以手褻玩，足足折騰了大半時辰方才了事。又呆了半個時辰，其間或疾言厲色，或細(xì)聲細(xì)語，又反復(fù)問了三回關(guān)于令牌之事。公月被折騰得身心俱疲，迷迷糊糊地作答，看情況對令牌一概不知。領(lǐng)頭人明知無望，仍不肯放棄，哪怕得到些蛛絲馬跡的線索也好，可惜問來問去問不出所以然來，看他一臉失落地離去，吳倪二人終于松了口氣。

    克制著想對這家伙飽以老拳的沖動，二人一同閃出院落，遠(yuǎn)遠(yuǎn)跟隨。有了倪妙筠帶領(lǐng)，這一路跟得十分舒適，哪里會有暗樁，哪里適合藏人盯梢，她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堪比自家院子一樣知根知底。要是吳征單獨來此，就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步步驚心，八成還要把人給跟丟。

    領(lǐng)頭人回去時腳步加急，此時暴雨變作雨絲，但滿地積水。吳倪二人跟在他后頭踏水無痕，這人一無所覺，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可見武功不算多高，警惕心也不顯不足。吳征心中更是篤定，以火虎堂的實力絕不敢來招惹昆侖派，這家門派出了許多變故，和暗香零落鐵定脫不了干系。

    賊黨在淦城暗中cao持江湖幫派，在鎮(zhèn)海城也必定會有！

    領(lǐng)頭人進入一處院落，倪妙筠卻拉著吳征止步。這座院子雖普普通通不顯眼，卻正是火虎堂的最中心。深夜里院子還火光通明，當(dāng)是一處要地。

    “大總管?！?/br>
    靜夜里聲音雖小，二人也聽得清清楚楚。吳倪對視一眼，原來這里是厲白薇的院子。大總管占了最緊要的院子，這是明目張膽地告訴幫眾火虎堂現(xiàn)今是誰說了算。之所以還是大總管而不是堂主，只因厲白薇威望不夠，難以折服鎮(zhèn)海城群雄，幫規(guī)所定的那塊令牌又尚未入手而已。

    “又快活去了？”

    吳征聽得皺了皺眉，這厲白薇不僅是長得男生女相或是女生男相，連聲音也是說男偏女，說女又偏男，活脫脫的陰陽人，叫人聽了十分不舒服。

    “嘿嘿，是……”領(lǐng)頭人陪著笑道：“回大總管，屬下恩威并施，她還是什么都不肯說。屬下推測她不知道，死老鬼性子謹(jǐn)慎，不會把這么重要的事告訴一個納色的平妻。”

    “你在教我做事？”

    “沒……大總管，屬下不敢，不敢?！毕雭眍I(lǐng)頭人被嚇得面色大變，連答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

    “繼續(xù)逼問，不要放松?！眳柊邹甭曇魪睦鋮栟D(zhuǎn)為平淡，道：“該玩的你玩了，我已說過，若是辦事……嗯？”

    這人一驚一乍的樣子，果然就是陰陽人的喜怒無常，吳征心中正不屑嗤笑，就聽厲白薇忽然捏著嗓子嬌聲道：“吳掌門既然來了，為何不大方現(xiàn)身相見，傳了出去可要叫人說妾身待客不周?！?/br>
    吳倪二人均是大吃一驚，握在一起的雙手同時一緊。這厲白薇果然有過人之處，兩人尚且藏在院外，呼吸細(xì)微得連灰塵都沒吹落一片，怎就叫他發(fā)現(xiàn)了？總算二人武功修為精深，雖驚不亂，連心跳都沒改變。倪妙筠在吳征手心寫道：“不急?！?/br>
    吳征心中盤算是現(xiàn)身呢，還是直接打出火虎堂時，厲白薇又道：“吳掌門還躲著干什么？妾身可是久仰大名，已等不及得見尊面啦……”

    吳征這才靈光一閃，暗笑著對倪妙筠道：“不用出去，她詐我們?！?/br>
    在桃花山上，連施展畢生才智武功的祝雅瞳都連連犯錯，何況一個厲白薇？

    這世上哪有料事如神的人？唯有做足了準(zhǔn)備的人而已。

    吳倪二人的武功橫行無忌不敢說，但大體都已抵達陸菲嫣兩年之前的境界——十二品之下再無敵手。且倪妙筠的隱匿之術(shù)天下無雙，就算被吳征拖了后腿，但一個火虎堂都能輕易發(fā)現(xiàn)二人的行蹤，兩人干脆也別在江湖上混了。

    果然又等了片刻，厲白薇才續(xù)問那領(lǐng)頭人，將他盤問公月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地細(xì)細(xì)探知。吳征向倪妙筠露出個果然如此的笑容，寫道：“他娘的陰陽人爛屁股，險些被她詐到。”

    倪妙筠聽他罵的亂七八糟，也是一笑。兩人倒也收起小覷之心，厲白薇的武功不入眼，但心機智計皆是上上之選，否則也不會被暗香零落認(rèn)可，用以顛覆火虎堂坐收漁利。

    厲白薇問完了話，打發(fā)走了領(lǐng)頭人，居然仍不熄燈火。

    “比陛下都要勤快，佩服佩服。”吳征寫畫剛到一半，倪妙筠一緊柔荑，在領(lǐng)頭人推開院門的瞬間，兩人同使鷂子翻身翻過院墻，再使草上飛，青煙一樣撲至屋宇窗棱下，又輕輕一點地，便竄上屋梁。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間，選的就是厲白薇剛剛使完計策詐不出吳征，守衛(wèi)難免在此時松懈，又借著開關(guān)門的雜音掩護的良機。良機也不過一瞬，可謂險之又險，又是高明的武功支撐，才能渺無蹤跡！

    上了房梁，兩人齊齊松了口氣，總算是暫時到了個較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的地方。

    且居高臨下，整座院子都在掌控之中。這里是火虎堂的中樞地帶，藏身此處總能有所得，兩人大有在這里住上兩日不走了的意思。

    過了沒多久，厲白薇又口出試探之言，這份警惕心當(dāng)真不可小視。也幸好兩人沒有小視，厲白薇說話間，二人一同駭然回望。只聽身后的屋頂上腳步聲輕響，二人急忙變換身形，剛剛藏好就見一個腦袋倒吊著探出，往橫梁上掃視了一圈，才又翻上屋頂消失不見。

    吳倪二人面面相覷，防衛(wèi)如此森嚴(yán)，簡直堪比皇宮要地……現(xiàn)下是接著天黑的便利，待天明之后橫梁上也無法藏身。他們不信火虎堂日常都能如此，但非常時期能做到這等地步，這個對手著實棘手。

    “天明之前必須離開，否則不好藏身?！蹦呙铙迣懙馈５共皇遣荒茈[藏，而是想要有所得必須花費太多的時間精力，未必劃得來。

    “好?！眳钦鞔鸬?，連面色都凝重起來，他目光閃爍顯然思量著什么。倪妙筠又在他手心寫道：“這人的武功有些奇特，身形步法都很怪異?！?/br>
    借著燭影，可見厲白薇正在房中踱步的身影。她步伐忽急忽緩，且上身隨之左右搖擺，應(yīng)是修習(xí)武功時留下的習(xí)慣。以昆侖和天陰門所學(xué)之豐，兩人竟然見所未見。倪妙筠叉開二指當(dāng)做雙腿，模擬她的步伐牢牢記在心里。

    兩人在房梁上半刻都不能放松，終于到了四更天時厲白薇才吹燈拔蠟上床歇息。吳征嘿嘿一笑，朝倪妙筠使了個眼色，向屋內(nèi)揚了揚下頜。

    藝高人膽大，萬料不到厲白薇居然就在這里歇息?？墒沁@間屋子也會是最安全的地方，暗哨再怎么嚴(yán)密，這間屋子里頭卻是絕不容許人窺視的。吳征拉著倪妙筠寫道：“可惜現(xiàn)在不是時候，否則一刀殺了她了事?！?/br>
    “進去看看?！蓖笟獾拇袄馕搓P(guān)，兩人聽得厲白薇睡熟，尋機從窗棱里一翻而入。此時雷雨已停，云消霧散復(fù)現(xiàn)朗朗青天，灑進窗棱的月光下，只見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稀少。一張長書案，一張待客的圓桌，一排書柜，紗簾內(nèi)的里屋隱約也就一張床，一只衣柜，一張圓桌而已，居然也沒有什么藏身之所。

    “還是得走。”

    吳征點頭表示認(rèn)可，但既來之則安之，兩人輕手輕腳地翻開書案上的簿冊，見都是些火虎堂日常事務(wù)，沒什么重要東西。這一趟除了知道些堂主馮昊遠(yuǎn)的密事之外，幾乎一無所獲?；鸹⑻靡咽菄?yán)陣以待破綻極少！這家?guī)团苫蛟S備戰(zhàn)已久，就等著楊宜知落網(wǎng)后與昆侖派全面大戰(zhàn)一場。

    兩人在屋內(nèi)等待，準(zhǔn)備到了日月交輝，天色至暗的那一刻離開火虎堂，倪妙筠忽然目光一亮摸到書柜前。四排藏書，第二排全是較厚的書冊，以女郎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左起第十四本書有常被抽取的痕跡。她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伸手從書冊縫隙里探入一陣掏摸，回首向吳征示意道：“這里有暗門?！?/br>
    吳征搖了搖頭，示意今日不探?；鸹⑻檬匦l(wèi)如此嚴(yán)密，打開暗門不知要驚動多少人。鎮(zhèn)海城這里臥虎藏龍，且已被攪成了一鍋粥，己方未動就被人算計落了后手。雖說實力雄厚絲毫不虛，可一旦稍有大意就要吃大虧。吳征更有些擔(dān)憂金山寺那邊，也不知道柔惜雪那里今日順利掛單金山寺之后，是否有所收獲。

    一切宜快不宜遲。厲白薇著意把局勢攪亂，他就要快刀斬亂麻！

    天光慢慢到了放量的時候，吳征與倪妙筠跳出窗外復(fù)上房梁，厲白薇稍歇之后居然也早早起身。

    吳征嘿嘿一笑道：“更好，試試他的武功?！彼麑⒁活w五粒米大小的石子用白紙包好交給倪妙筠。單論暗器功夫，倪妙筠要精細(xì)得多：“這人不是說重傷臥床，至今起不來么？那就讓他躺上三五天！”

    倪妙筠將石子扣在指尖，應(yīng)聲發(fā)石！

    石子穿過窗紙噗地一聲細(xì)響，厲白薇立時警醒尖叫一聲！一顆輕飄飄的石子裹挾著勁風(fēng)，如一道雷霆般電射而至。厲白薇毛骨悚然間，依然能判斷石子從東北方射來，他向右側(cè)身急閃。不想石子中藏有暗勁，臨到身前也忽然向右一振，正中厲白薇肩井xue！

    厲白薇被這一記打得痛徹心扉，肩骨欲裂，發(fā)出凄厲慘叫間怒喝道：“什么人？”

    “來到鎮(zhèn)海城，早該先來拜見厲大總管，吳某先前失禮，又聞厲大總管臥病在床不便相見，既然如此，吳某過幾日再來拜見。”吳征哈哈大笑間沖天而起，與倪妙筠攜手立于屋宇之頂傲視群雄，道：“厲大總管不是想留吳某用膳吧？”

    厲白薇又驚又怒，他一眼就認(rèn)出吳征與倪妙筠。堂內(nèi)防御布置得如此嚴(yán)密，依然讓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了進來，昆侖與天陰門的高手豈是等閑之輩。

    吳征這么果斷地現(xiàn)身，只因藏下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鸹⑻酶静豢幢硐?，拿準(zhǔn)了吳征就在鎮(zhèn)海城。也無論吳征在不在，他們都按照吳征在來應(yīng)對。吳征索性就在堂里中樞之地現(xiàn)身，好教火虎堂見一見高手之能，心生畏懼。至于二人什么時候來的，聽到了什么，見到了什么，那就由他們猜去。

    厲白薇捂著傷處，恨得牙根癢癢，吃了暗虧反因吳征直接晾明身份不敢輕舉妄動。吳征可是朝中博士祭酒，倪妙筠是大學(xué)士，太子太傅的寶貝女兒，這兩人輕易都動不得。也不是厲白薇能夠?qū)Ω兜模?/br>
    楊宜知初入鎮(zhèn)海城被打了個立足不穩(wěn)，如今回過頭來，吳征又不按常理打了厲白薇一個措手不及，算是扳回了一點點。

    厲白薇目中陰鷙一閃而過，強忍著疼痛起身出屋，仰視吳征道：“吳掌門大駕光臨，妾身有失遠(yuǎn)迎，叫吳掌門笑話了?；鸹⑻眯￠T小戶，哪敢與吳掌門計較呢？”

    吳征嗤笑一聲，向著四周的重圍一揮手道：“敢問厲大總管，這是什么意思？

    莫非要搭上人命才滿意么？”

    “沒有沒有，他們有眼不識真人面，還以為吳掌門是偷東西的宵小來著。還不快退下！”他見男就是女，遇女就是男。與吳征說話時故作風(fēng)情，連瞪眼時都做煙視媚行之狀。

    “很好，厲大總管盛情，吳某領(lǐng)了。不過還有一件事，厲大總管切記，切記！”

    吳征溫和微笑的臉忽然一沉道：“千萬莫要再叫我見到你這樣說話，否則我會不分青紅皂白，把你的臉扇成豬頭。記得了？”

    “還有！”倪妙筠哪里忍得這樣一個陰陽人對愛郎搔首弄姿，怒火大冒道：“我會打落你一嘴牙，再讓你把一嘴牙嚼碎了吞下，看你還怎么賣弄風(fēng)sao！”

    厲白薇強忍怒氣，今日不僅吃了虧還落了顏面，暗恨不是時機，只得拱手道：“厲某記得了，吳掌門，倪仙子，請！”肩井里劇痛傳來，冷汗直冒，險些連拱手都支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