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哼歌唱曲，自不必提。瞿清決得意洋洋，他知道殷秀南對他的癡情，一代權(quán)宦對自己做小伏低，怎會不得意？

    這段孽緣的開始也狗血得很，元宵燈會上，懷春的男男女女帶面具游玩，有登徒子欺辱儀態(tài)風(fēng)流的美人，瞿清決打抱不平上前相助，拳腳之下見真章，幾個癟三兒被他揍得落花流水，滿街的人為他喝彩。

    那美人未取面具，艷波蕩漾的美眸卻叫人難忘。后來瞿清決進(jìn)宮述職，偶遇秉筆太監(jiān)殷秀南的次數(shù)突然多起來，同樣是一雙橫波瀲滟的眸子，頻頻朝他望著，很快瞿清決就醒悟了，此美人就是彼美人，他曾英雄救美的美人。

    于是眉來眼去，郎情妾意，二人背著朝廷滾上了床，殷秀南人雖然狠，對他卻是真心的好，不僅好，還長情，大有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架勢。

    瞿清決活得很清醒，明白殷秀南為何如此，因?yàn)樽约河|犯了他的尊嚴(yán)。他這樣風(fēng)光殊絕的人物合該被捧著，在宮里是紅人，在外是小皇帝，滿朝文武百官哪個不對他禮遇有加，到自己這兒卻是愛理不搭的待遇。

    殷秀南憤怒，殷秀南不甘心，殷秀南欲罷不能，時間一長，陷得太深，更是無法自拔了，對瞿清決愛恨交加。

    說真的，愛人是一門藝術(shù)，有人愛得累愛得苦，有人愛得風(fēng)生水起，全看心態(tài)修煉的到不到家。

    瞿清決對待情人就很有一套處世絕學(xué)，不能愛的人他絕對克制，不種蘭因就沒有絮果，比如梁家父子；愛不動的人他完全放手，分開時撕破臉不留任何余地，比如薛蘭寧；愛不起的人他若即若離，不放在心上，比如殷秀南、謝君岫，不是一路人，注定只能玩一玩。

    如此一來瞿清決盡情游戲人間，浪得痛痛快快，渣得明明白白，摔了跤就拍拍屁股再來，龍江虎浪，不卑不亢，絕對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規(guī)的領(lǐng)袖。

    哪知當(dāng)夜他就衰成了癟氣的蹴鞠球。

    謝君岫將匕首抵在他頸側(cè)，目光寒厲：“滾，不要再碰我。”

    “君岫，這是怎么了？”瞿清決一頭霧水，一刻鐘前他來謝府拜訪，想弄清楚掛牌織造局是誰的授意，管家領(lǐng)他過了院子，月夜花草水磨調(diào)，一切照常，只是敲開主屋迎面逼來匕首的寒光。

    “我跟你恩斷義絕了?！敝x君岫看他，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知道你想把云大志送來，在你眼里我人盡可夫。瞿清決，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能羞辱我?！?/br>
    原來是這樣。瞿清決低下頭，再抬起頭時，眼中水色彌漫，像兩泊柔軟的湖：“君岫，我從小到大，學(xué)的就是腌臜心術(shù)，別人這樣對我，我也這樣對別人……我不懂什么是愛，我想對你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是好……對不起?！?/br>
    謝君岫的手在抖，他的眼里蓄著真正的淚水，良久，才穩(wěn)住聲音：“騙子，瞿清決，你騙人的本事真高。在京城你是怎么說的？你說你會來陪我。我以為瞿黨在浙江根基深厚，再加上你這個瞿家少爺親自坐鎮(zhèn)，改稻為桑十拿九穩(wěn)。

    但你胳膊肘往外拐！瞿清決，你竟然幫著方徊阻止農(nóng)田收購，桑苗插不下去，蠶絲造不出來，工廠沒法開工，到時候朝廷第一個問責(zé)的就是我！你們瞿家也逃不掉！你究竟是不是瞿家人？難道你想家破人亡，拖著我跟你一起下水？”

    沒錯，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瞿清決終于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君岫，我們都陷進(jìn)死局了，今年靠賣絲綢補(bǔ)國家虧空，明年呢？后年呢？糧食不夠餓死了百姓該怎么辦？改稻為桑從根本上講無非是拆了東墻補(bǔ)西墻。剝削百姓，救得了我們一時，救不了我們一世?！?/br>
    “那你說該怎么辦！這計(jì)策明明是你們瞿家獻(xiàn)的，你現(xiàn)在叫苦了？”

    瞿清決久久凝視他，目光很深，很重。

    謝君岫忽然明白了，他瞪大眼，哆嗦著向后退，瞿清決卻握住他持刀的手，牽引他割破刀刃下的皮rou，血珠滲出皮表，像纖細(xì)的紅蜈蚣附在瞿清決頸上。

    “不，不！”謝君岫的淚水簌簌而下，為自己前路上的滅頂之災(zāi)而哭。

    瞿清決還一臉正氣地勸說他：“君岫，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你這次散了家財(cái)幫百姓、幫朝廷渡過難關(guān)，你的名聲就出去了，未來幾十年的皇商位置必是你的?！?/br>
    “你以為我是誰！”謝君岫抬起涕淚縱橫的臉，失態(tài)地大喊：“你以為我是首富我就拿得出錢嗎？狗屁首富！我不過是朝廷的狗！”

    他踉踉蹌蹌往屋里跑，發(fā)了瘋地尋找賬冊，一整箱桌子高的賬本，全倒在瞿清決腳前，“你自己看！你看！這十年來我謝氏的每一筆賬記得一清二楚！每年絲綢收成五分進(jìn)貢給宮里，兩分賄賂官員，兩分納稅給戶部，只留一分供來年采買生絲再投入生產(chǎn)。我早就舉步維艱勉強(qiáng)度日，現(xiàn)在你還叫我自己割rou飼鷹？瞿清決，我不是圣人！我不是佛祖！我做不到……”

    瞿清決跨出了那一步，與他近在咫尺，緊緊擁抱：“我知道你有多難。君岫，我們的國從根上爛透了，苦過百姓，就要苦你這樣的商人，你現(xiàn)在主動獻(xiàn)出來，總比上面派兵來硬搶要好。”

    謝君岫的哭聲漸漸息止，只余一兩聲哽咽，直到此刻，瞿清決還覺得他是在演，能把生意做到遍布大江南北的人，對朝局不會不清楚，洞若觀火，拿捏人心，他絕對是個中高手。

    所以之前為了靠攏瞿黨故意與自己廝混，而今格局變了，立馬從婊子變成貞潔烈婦，哭鬧發(fā)瘋試探自己。

    “我知道蔣昌才、秦會徠逼迫你，交給我，我替你擋著。明天你把買田的旗子換下來，換成——奉旨賑災(zāi)，主動給萬歲爺?shù)哪樕腺N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