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動塌了書府一棟老樓,萬幸老樓早就空置,沒有人員傷亡。 一出事,整個景榕都醒了。 熊熊火焰照亮東邊一角,是誰家翻到燭臺走了水。 街上亂成一團,小兒啼哭、狗吠聲不絕于耳。 拜見父親、母親,確定二老安然,書辰里又吩咐阿旦緊忙去了趟云湘樓。 云湘樓高,百年老建筑,怕是抖一抖都會散掉半邊檐。 阿旦遠遠瞧上一眼,便匆匆回來復命。 所幸,云湘樓也無恙。 書辰里被地動震出了腳軟,好半天終于是尋到了力量踩在實地上。 東邊火勢在天亮前漸漸撲滅,濃煙滾滾的,飄在每個景榕人頭頂。 天大亮,書辰里才困困睡去。 睡也沒睡幾個時辰,地又動了,只是動的趨勢不比頭回,威力也不同之前,沒再叫人提心吊膽趕忙奔逃。 此番地動,景榕部分受災,最為嚴重的還屬地動源起地的寧平縣。 寧平縣毗鄰景榕,地動頭三日,便有陸陸續(xù)續(xù)災民遷入景榕,聽父親提及,這些人不過先行遷來的少數,大部隊還在更后頭。 地動引發(fā)寧平縣山上泥流,山腳下三兩村莊剎那被洶涌泥沙沖成灘地,住在山腳下的百來號人全然似人間蒸發(fā),裹進泥流里是半角也尋不著了。 掀開半簾,談論聲兒隱約入耳,書辰里面容慘淡,心都被那百來號人緊緊揪著,掌心都涼了。 “少爺,別聽了。”阿旦握住他的手,放下簾子。 馬車徐徐前行,書辰里抱著食盒,失落的垂眸不再言語。 寧平縣滑了好幾處山谷,滾滾泥石落入驚瀾江中,一連數日,景榕城打出的水都是泥黃色。 牛管家吩咐底下,說現在的打上來的黃水須得反復燒至清澈,方能做入口用。 燒至清透實際上還能喝到泥的土腥味,阿旦又往水中加上糖與梅子,喝上去滋味酸甜,這水才算是勉強能下咽。 災事一起,書父書秉道忙得腳不沾地,書辰里便主動請纓給他送飯食,也算盡一盡責,幫上些許的忙。 近日民間組織了捐助會,號召百姓捐物捐錢馳援寧平。 書辰里沒閑著,他本想找錢程一道去動員景榕鐘鳴鼎食之家參與捐物,奈何登了幾回錢府,次次敗興而歸,別說錢程的影兒了,書辰里就連錢程隨從阿德也沒瞧見。 只嘆平日這錢程在景榕螃蟹似的橫著走,到了需要之時,原是這般靠不住。 他回府,牛管家剛好尋出來,說是夫人找。 午后日頭不錯,曬在身上是溫的,不算太熱,陽光也不刺眼,叫人還能忍受。 柳夫人站在院中水亭中喂魚吃食。 書辰里過去,她擦干凈手,不咸不淡開口:“近日看你忙來忙去,都忙了些什么?” 書辰里不明所以,思忖再三,一一告知。 聽到他說到募捐,柳夫人看了他一眼,問:“所忙之事可都成功了?” “...”書辰里緩緩搖頭,想起,又改口:“陳家的陳公子說有箱舊衣可捐,只是府上忙修繕,暫時沒空整理。” 柳夫人輕嗤,“空口白牙的場面話,也就你小子會信?!?/br> 書辰里抿唇,沒接母親的話。 柳夫人盯他發(fā)頂,瞧了半晌,換了種緩和的語氣道:“你二舅前些日來信,想要你小子去江塞幫他管他的鏢局,我覺得可行,你意下如何?” “娘...”書辰里霍然抬頭。 “叫娘也沒有用?!绷蛉遂o靜道,“我與你父親從不指望你小子考取功名,但看你虛長這年歲,總該要學會獨立做點事兒,借此由頭,你正好出去歷練歷練?!?/br> 話里話外的批他無用,書辰里微哂,拱手推辭:“娘,江塞太遠,相去景榕十萬八千里,辰里舍不得父親,舍不得您?!?/br> 柳夫人笑不入眼,冷嘲道:“你是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云湘樓那位?” 聽到“云湘樓”,書辰里心中一扎,他住嘴不語,亦或是對這個答案根本無從辯解,無論他嘴上說什么,他的心終歸是不甘愿認的。 離開前,柳夫人最后對他說的話是“想想,好些想想”。 怎么想,難不成真去那鳥不拉屎的江塞? 書辰里抬頭,看到誰家斷線的紙鳶,飄飄忽忽的墜向遠方。 他的線就在景榕,在書府,斷了這根牽引線,他還能飛回來嗎。 阿旦一語不發(fā)的跟在他身后。 書辰里看他面上平淡,猜不到他小子在想些什么,只好問他:“阿旦,你想去江塞嗎?” 阿旦既沒搖頭也沒點頭,他說:“少爺你去哪兒,阿旦就去哪兒。” 書辰里莞爾,笑意散去,只剩下無窮盡的茫然。 見到錢程,是在四日后的雅樂閣。 阿德奔到書辰里面前,雙膝軟得一下跪地,他話說不利索,求著書辰里去救他家少爺。 書辰里腦子里都是錢程被歹人連捅幾刀,血流不止的生命垂危。 進了雅樂閣上等廂房,他想,錢程還不如被歹人捅的好。 一聽到阿德外頭叫,里頭喊了聲“滾!”,甩了酒瓶重重砸在門框上,阻止外人進入,阿德為難的看著書辰里。 好一個錢程,外頭鬧災,他小子躲花樓里醉生夢死。 書辰里臉色驀地沉下來:“他這些日就在這里發(fā)瘋病嗎?” 阿德諾諾不敢多言,書辰里瞪視的看了他眼,徑直踹門而入。 “你干什么?老子都說了——”錢程昏厥的擠開眼縫,瞧見似焰紅衣,倏地止了聲,咳嗽著問,“你怎的來了?” “不來,讓你死在這嗎?” 一頭醉狗,書辰里氣不打一處來,他搶了錢程想吞的酒。 手里空了,錢程無謂地轉去摸另一壺,他癡癡地笑,腳尖碰了碰橫倒的圓凳,招呼書辰里:“你坐,你也做,我們一塊喝?!?/br> “別喝了?!睍嚼镌偃?。 錢程躲開,目露醉醺醺的兇光:“滾,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別礙著爺的眼?!?/br> 這輩子,當面罵到書辰里頭上的人屈指可數,他臉色瞬間難看,更多的是對錢程喝爛醉的氣憤:“在小爺面前,你也有膽子稱爺?!?/br> 錢程拍腦門,笑了:“對,我都忘了,你父親是寧平郡守,我父親不過郡丞,低你父親一等,照理說,我得喊你一聲爺,書爺好!” “再喝你都瘋死了?!睍嚼镄闹胁豢觳⑽礈p少分毫,伸手欲扶他,錢程躺地往旁邊滾,“屁的郡守,書辰里啊,你和我都要倒大楣了?!?/br> 先是撒酒瘋,現在又是個胡話瘋,書辰里眉角直抽,叫門口候著的阿德和阿旦去找繩,準備把這匹發(fā)作瘋狗捆回錢府去。 錢程躲進桌底下,抬頭用不甚清醒的眼睛看著書辰里:“他們只教我忠君,卻沒告訴我忠的是哪門子君。” 他眨眨眼,俏聲對書辰里說:“屆時潯南王稱君,你我都可撈個侯爵當當?!?/br> 書辰里愣住,旋即渾身冒冷氣,第一反應時便是捂住錢程大放厥詞的臭嘴。 “瘋子?!彼R道,“你真的是瘋子!” 找到繩,阿旦和阿德一人壓錢程一條胳膊,書辰里二話沒說給他五花大綁,為了防止錢程又說些什么狂妄的掉頭話,他還找來一帕子塞到了錢程嘴里,結實堵住他所有言語。 “這些日定要盯著他別讓他再出去生事?!濒[了滿頭熱汗,書辰里臉是臭的,也是慌的。 阿德為難:“若少爺一定要出去,我們當小的也攔不住他。” “那就來書府找我。”書辰里頭疼道,“我去給他捆在床頭,再不行就打斷他的兩條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