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縱然在牛管家的吩咐下,書府上下早有防范,奈何瘟病無孔不入,書府里最先中招的是廚娘李花。 不多日,母親房中丫鬟也出現(xiàn)了咳嗽的癥狀。 為了防止瘟病進一步擴散,發(fā)熱咳嗽的患者就近隔在書府老屋中,門口嚴加守衛(wèi),除了醫(yī)師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每日府中都有新增的咳嗽人,牛管家在搬進老屋之前,隔著門吩咐阿旦,說自己兒時遭過此類的事兒,瘟病多發(fā)于肺,要他多去買些清肺氣的草藥,熬成湯灌給其余人喝,以防中招。 書辰里不放心阿旦一人獨去,用粗布扎緊口鼻,同他一塊去買。 城中瘟病肆虐,兩人去的頭家鋪子就是關門的,哪怕沒閉館,里頭能賣的草藥也所剩無幾。 病急亂投醫(yī),只要是草藥,搶購就是了,喝草藥總歸是喝不死人的。 景榕城一共二十來家醫(yī)館藥鋪,星星似的散布城中各個角落,書辰里決定與阿旦分頭去尋,誰買到誰就先回府煮。 路上咳嗽的人多,書辰里緊緊捂住口鼻,連尋五家醫(yī)館,也是毫無收獲。 獨有一家還在對外開售的藥鋪老板那兒有貨,他告知書辰里,市面上能拿出來的草藥所剩不多,再要買便只能去地下的黑市淘,草藥溢價貴,要去定要備足銀兩。 書辰里道了聲謝,出門便撞見正要往店里奔的阿凌。 她也來買清肺熱的草藥,但是逛遍了景榕的店,一根草也買不到。 她急得團團轉,帶著哭腔說:“公子前些日就開始咳嗽了,都怪我粗心大意,公子現(xiàn)在高熱臥床,還鎖著房門不許我們進,再買不到草藥,這可如何是好啊?!?/br> 高熱臥床,還不許外人進,不知為何,書辰里覺得這確實像是秦沐時做的出來事。 他忍著跑去云湘樓的沖動,安慰阿凌道:“你先別哭,哭并不能解決事情。” 分了大半藥草給阿凌,書辰里又囑咐她,出門盡量扎著口鼻,避免吸入旁人的飛唾。 看著阿凌往處跑,等她消失在街角,書辰里還駐留在原地。 他的藥草不多,萬幸阿旦帶回了一整袋從村婦手上收購來的去熱甘草。 村婦不識草藥,雜草割了正準備燒掉,阿旦路過,一根根將珍貴的藥草從草堆里翻出來。 煮好后,書府人每人喝了一大碗。 書辰里捧著碗,出神地坐在臺階下,他腦袋頂上皎月,照不明他晦暗神色。 分完一碗,藥汁還有的多,阿旦想再給書辰里添一碗:“少爺,碗拿來?!?/br> 書辰里抬頭看他,張了張嘴,低聲道:“我今兒碰到了阿凌姑娘?!?/br> 聞言,阿旦眨眨眼,悶聲不響地坐到書辰里身旁,書辰里無力地勾勾唇角,又很快放下,低落道:“阿凌說沐時發(fā)了高熱...” 阿旦看著他,突然“嘿”地咧嘴笑:“我原以為是什么大事呢。” 他放松地拍拍書辰里褲腿上的灰:“公子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府上有阿旦在呢,牛管家走之前還囑咐我,我現(xiàn)在可是代理管家,府里上下的事兒都是我說了算?!?/br> “...”書辰里感動地握住阿旦的手,重重的一握,“牛管家還沒走呢?!?/br> “哎呀,也是差不多嘛,反正他天高皇帝遠,管不到我們外頭的人?!卑⒌┫稻o書辰里腦后的結,叮囑道,“少爺出去了定然要保護好自己?!?/br> “知曉了。”書辰里站起來摸了腦后的死結,笑道,“不過跟著老牛學了幾天,你倒是愈發(fā)有當管家的樣子了?!?/br> 阿旦哼了聲,得意的很。 趁著夜色無人,書辰里從側門溜出府。 就再見上一面吧,一面就好,見好了就離開。 抱著決心,他一路快走,仰望云湘樓樓頂,四樓在晴空掩映下,如山高聳。 書小公子慶幸,他兒時貪玩爬樹的些微好處這不久體現(xiàn)出來了嗎。 樓高,書小少爺四肢舒展,攀的也是艱難。 街上無人,空曠的天與地是靜到極致的令人恍惚,琉璃瓦反射月光,暗色的瑩光像是沾了水濕,腳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聲響宛若放大數(shù)倍,不能腳滑,也不能低頭看,更不能掉下去,書辰里惴惴的貼著墻面爬。 他估算房間位置,手碰上四樓窗棱,立馬聽到一聲警惕、短促的:“誰!” 看來是找對了,書辰里想雙腳踩墻往上蹬,聽到上方響動,他抬頭,不期然對上一雙錯愕的眼睛。 “你怎么起來了?” “你在做什么?” 兩人同時出聲,又默契地住了嘴。 應是爬了四樓些許疲累,亦或是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懸在高處,書辰里腿一軟,整個人陡然下滑。 情急之中,他亂揮手抓,一股大力猛地拉著他胳膊,將他往上帶。 拉住他的手比常人體溫要高,卻攥地格外用力,細覺之下,這只拉著他的手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松懈,書辰里心下復雜,四肢并用借力趕緊攀了上來。 方才一動作,耗光秦沐時所有氣力,礙于書辰里在這里,他咬緊后槽牙,吞下咳嗽。 “你是想死嗎?” 后怕只讓秦公子頭腦眩暈,他撐著額頭,眉宇間煩躁,腳下更是虛浮,書辰里及時摟住他的腰,扶他上床,“我不會出事的,我小時老爬樹。” 秦沐時深深看了他一眼,明明是瞪,病弱中的他毫無攻擊性,還把書辰里盯笑了,“沐時,你是在關心我嗎?” “沒有。”秦沐時深呼吸,似是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來,只是現(xiàn)在,趕緊給我走?!?/br> “我就來看看你?!睍嚼锵虢o秦沐時倒水喝,一拎瓷壺,是空的,看來病人并沒有很好照顧自己,有愛逞強,又不會照顧自己,這樣的秦沐時怎么讓人放心。 秦沐時不知他所想,下逐客令:“現(xiàn)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br> “不著急?!睍嚼镓W园瘟朔块g的銷,果然在房外地上看見阿凌燒水,放涼了一回兒,溫溫熱熱,入口剛剛好。 他把吃食和溫水都拎了進來,又插上銷,頂著秦沐時追隨的目光,淡定坐到床畔。 “你現(xiàn)在在發(fā)熱,躺下吧?!?/br> 秦沐時死死攥住書辰里伸來的手腕,眼中暗火叢生:“你走,這里不需要你?!?/br> 手腕應是被捏青了,一個病人居然還有這么大力氣,書辰里定定望著秦沐時,半分不讓:“要走的時候,我自是會走,現(xiàn)在,是你要聽我的?!?/br> 書小少爺大多時是軟弱的,喜歡息事寧人的,但這不代表他沒有脾氣,他既然做得出在船舫之上破口大罵唐川,自然也做得出趁人體虛,強迫人躺下的惡事。 秦沐時哪般受過這樣的憋屈氣,他臉頰本就生粉,發(fā)怒卻是臉色轉白,他想動作,手腳都被厚重的被褥壓得嚴實,他想開口,書辰里瞅見苗頭,及時捂住他的嘴,豎指到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睡吧。”書辰里摸摸他的額頭,柔聲道,“我在這里,你且安心休息。” 怎么可能還安心的了。 傻子,當真是傻子,聽不懂人話還自作聰明的傻子... 傻子怕是被傳染了都不知道。 愚蠢...蠢貨... 秦沐時握拳,肺部仿佛有洶洶烈火在灼燒,滾滾濃煙躥上他干癢的喉嚨,他悶哼,溫涼的瓷盞緊接著貼在他唇上。 溫水順著口腔下滑到腹腔,干涸的裂土感受到絲絲雨水的滋潤,酷暑似乎不再難捱,秦沐時盯著書辰里專注的側顏,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臉,卻抵抗不住灌頂而來沉重的睡意。 半夜他的熱度持續(xù)走高,秦沐時能感覺到書辰里在碰他,他聽到書辰里擰帕子的聲響慌亂,書小公子應是不會照顧人的,搭在他額上的帕子又濕又重,邊角還在往下淌著水,書小公子鬧得手忙腳亂,擦干他臉上的水,察覺水似乎擦不盡,最后終于找到問題所在,吁出口氣,重新擰了帕子來。 意識陷在迷離似泥沼的虛妄中,秦沐時動彈不得,這種揮之不去的壓抑一度讓他回憶起自己跟個廢物一樣癱在床上的時光,無能為力又情緒消沉,他聽見大夫說他挨不過那個冬天,如果就這樣懦弱的死去,到了陰曹地府怎好意思去見父親母親。 秦沐時就恨啊,恨得自己都覺撐不下去時,他就看窗外的日月,他在想,再挨挨吧,挨到下個時辰或許他就能動了。 一挨,挨到了冬天,接著,春也來了。 那段不堪的記憶是附在骨頭上的惡疽,化血流膿,碰到是痛,不碰也是痛。 紛紛雜雜的舊人舊事拽著他一點點掉下深淵,秦沐時不想掙扎了,他低頭望著腳下遼遠的黑。 倏然,他聽見有人在說話,那個人他是記得的,他的手很軟,他總是笨手笨腳,卻生了一雙讓人一瞧便生不氣的杏眼。 “以往就覺得你長得好看,湊近一瞧,你果然長得好看?!?/br> “沐時,你這里竟有顆小痣,虧我還以為是什么臟東西,險些給你摳了去?!?/br> 指腹碰了碰他的眼角,趁著人全然無反應,書辰里膽大地捏住秦沐時臉頰,“你上次叫我別來了,可真氣了我好一陣兒,想來我也沒招惹你,你對我泄憤當真是不應該?!?/br> “不過以后還能不能再來就不知道了,母親希望我去江塞,江塞好遠,去了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啊?!?/br> “你想我走嗎?” 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默,須臾,書辰里自嘲地笑了笑:“我自言自語個什么勁兒,你定然是嫌我煩,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br>